第六十回 雷電逞威誅惡奴 神仙施法救高徒
卻說胡千帶領一班惡奴,逼著兩個小主人跳入水中。眼見他們投河多時,卻總聽不到撲通撲通的兩聲響。更不見河當中起個手掌大的水花兒。看這河沿,峻削如壁,又沒有蘆葦之類可以藏住身軀。那麼,這兩個孩子,卻投到什麼地方去咧。眾人都為好奇心所驅使,不約而同地趕到河邊,許多眼睛一齊向河下望去。忽地一陣金光,從水底衝起來,觸著眾人眼簾,宛如著了針刺一般,一個個疼得要死,趕緊把雙目閉住,大呼疼痛。只有藍休和小廝,卻格外覺得清快明亮,明明瞧見金光之中,一朵紅蓮,冉冉上升。紅蓮上面,立著兩男兩女,除了采和夫妻之外,那一對男女,都是世外裝束,神仙氣概。藍休忙和小廝趁眾人不能睜眼的時候,趕緊把繩子脫去,跪下叩頭不已:「神仙爺救我主人上天去了。」只這一聲,把那班痛眼閉睛的惡主凶奴,喊得驚了一跳,不覺抬頭上望,果然瞧見金光陣陣,擁護一朵紅蓮。紅蓮之上,立著四個仙人。而自己一對小主人,宛然在內,嚇得一班惡奴,也跪地叩拜。只有胡千心中雖慌,口中還要倔強,說這都是妖怪攝人,大概是把一對小畜生攝去洞中,當點心吃哩。語未完,忽聽得空中高喊:「藍休聽著,爾主人本是仙種,因為一念之差,謫下凡塵。爾男主人欲太重,連累女主,同受這場劫運。如今帶他們去名山修道。你和表侄,忠心耿耿,深可嘉尚,叫本處土地送你回家,並賜仙丹一粒,壽可百年;黃金百鎰,不久頒下,和你表侄一同享受。胡千狠心惡意,罪不容誅。看我派遣雷電神將,立刻行誅。」胡千這才大駭大懼,伏地顫慄,高叫上仙饒命,從今以後再不敢為惡了。哪知他惡貫已滿,半空中頓時起一個霹靂。大眾都見金光陣裡,有兩位面貌猙獰的神將,也是一男一女,向那二仙行了個禮,此時黑雲頓起,月色無光,而閃爍金光,卻亮如白晝。一時雲頭驟低,眾人都聽得兩神將說道:「啟稟法師,奉旨電殛胡千。怎奈現當臘底春初,天地之氣不交,如須行電,必得稟明上帝,特別施刑,小將們方可施法。」又聽那仙人吩咐道:「請尊神即行預備施法。貧道即刻親自上稟,不得差錯的。」神將們躬身說道:「既有法師代稟,小將們自當遵旨。」說畢,又一躬身而退。一霎時連金光都不見了,但覺雷聲轟轟,山谷震動,卻只不見電光。胡千等眾人只想逃走,誰知兩腳沉重,好似釘在地上一般,一步都不能走動。胡千雖是兇惡小人,到了此時,也覺惡念全消,魂飛魄散。先還呼號乞饒,最苦的是雷聲太盛,比他的哀求之聲,大過萬倍。可憐他這一番將死的善言,竟不能上達天聽。而陣陣雷鳴,又宛然在他頂門兒上打旋,欲下不下的樣子,最是使人難受。同時那批惡奴,也都感受同樣的苦痛和恐慌。只有藍休等二人,卻似一無所苦的樣子,反遠遠地立著,看他們怎樣受雷電之刑。如此過有許多時候,忽見空中金光又起。金光陣裡,仙人大呼:「雷公、雷母聽著,玉旨已到,請速行刑。」只此一語,一字字鑽入胡千耳中。胡千隻覺頂門中轟的一聲,三道魂靈,早飛去了兩條,剩下一條,聽得雷聲又起,此番卻不比先時,雷電起處,電光隨至。但聽得拍啦啦露天一聲響,頓時空中滿佈硝磺氣味。存心兇惡天良喪盡的胡千,就於此時大叫一聲,殛成焦木黑炭一般,自然是不活了。還有他手下的幾個惡奴,雖免雷電了誅,卻已受驚不小。回去之後,有因驚成病的;有被金光傷眼終身不愈的。
藍休等老少二人卻躲在一邊,直等胡千殛死之後,他倆重新伏地叩拜。忽聽耳中有人說道:「仙神都去了,不必多禮。快隨我同回家去,享你的清福去罷。」二人都聽說話,卻不見人影。情知是仙人派來的土地。只得再三道謝,相從回家。到家之時,卻好天色黎明。藍休耳中又聽說道:「老朋友,再會再會。仙丹一粒,塞在你的耳中,取下吞服吧。」 藍休慌忙向空拜謝。只覺耳中似有什麼東西塞住一般,用小手指甲兒一挖,果然挖出一粒晶圓光潤的仙丹。立時吞了下去。後來藍休和他的表侄同在菜園種菜,掘地得黃金一缸,才知仙人真不相欺。兩人各分得一半,都享起福來。這藍休一直活到整一百歲,方才歸天。這些全是後話,不必細表。
單說采和、月英自從被男女二仙救出危險,二人又親見胡千受雷電之誅,快慰之餘,卻又有些不忍之心。當時卻不敢說話,跟著二仙騰雲駕霧的如飛而去。約摸過有炊飯時候,忽聽那男女仙人說一聲到了,就此下去吧。只覺雲頭向下一挫,一眨眼兒,已落在一座高山之上,一間石屋的前面。二仙立定身子,向采和、月英微微一笑。月英才認出那男的就是前生的恩師鐵拐先生。女的雖似見過,卻記不大清楚了。采和便都模模糊糊不甚記得。當下月英口稱恩師,拜於地。采和也一同跪下,雙雙叩頭。鐵拐先生叫他們先拜見那位女仙,說:「這是你何師叔。」二人也行了叩拜之禮。鐵拐先生將二人帶入石室,即有一個年輕的道人出洞跪接,口稱:「師尊、師叔在上,弟子楊仁叩見。」鐵拐先生揮手命起,和何仙姑一同入內。楊仁反隨在後面,招呼月英、采和一同入內。只見二仙端坐在上面,楊仁等三人重新叩拜。鐵拐先生安慰了楊仁幾句,又嘉獎了月英一番,末後對采和歎道:「為你這孩子,害得月英延滯塵網,耽誤幾年修道。她是那樣的勸你,你還多方辯飾,沉迷不悟。照你這等下愚之性,早該逐出門牆,任你歷盡折磨,挨盡劫數,再不回頭,少不得打入九幽十八層地獄,也沒人來替你喊屈。如今都瞧在你妻子的面上,就先援救你一次,叫你即日前去王屋山中,靜煉三年坐功,瞧你有無變志,方可傳授大道。你若自量吃不得山居寂寞之苦,饑寒狼虎之苦,我也不勉強你入道,還是趕緊下山去,幹你的功名大事,享受你那高堂大廈美妾嬌妻的大福去吧。」采和聽說,不覺痛哭流涕道:「弟子今已豁然大悟。自知前此沉迷的無理。不但害得月英無端耽誤仙緣,就是弟子本人,也何嘗不是自討苦吃。現在讀書未成,嚴慈見背,繼母不仁,一再肆虐。弟子今日要不虧仙師援手,此時早已葬身魚腹之中,還有什麼功名富貴可言。再說,弟子本來不是沒有根基的人,如今又親見世上神仙的榜樣,可知平日那種妄言,真是師尊所謂下愚之尤。再要貪戀紅塵,不知自愛,弟子真比禽獸都不如,與草木無異了。師尊請放心,休說叫弟子去做功夫,就是要弟子赴湯蹈火,做那出入生死的事情,弟子也斷斷不辭。就請師尊派人送弟子前去吧。」鐵拐先生笑道:「話卻說得好聽,不知可能做得到。你說赴湯蹈火之事,都不能辭。在你以為說得厲害極了。不知修仙求道,真是天下第一難事,到了緊要關頭,休說赴湯蹈火在所難免,就是比這更凶更險有死無生的事情,也只得拚上一拚,不但不能避免,甚至連絲毫畏怯之心都不許有,還不知你可真能受得受不得咧。」采和頓首道:「一個人最怕的是不肯死。弟子現在已把自己當作死人看待,縱有萬分危險,橫豎不會比死更甚。弟子便不敢自命為有志之士,但卻不敢不以此時時自勵罷了。」鐵拐先生笑而點首說道:「好得很,以往不咎。來日大難,有成無成,看此一行了。我也不派人送你,此間也沒閒人可派,橫豎修道之人,吃苦都是本等。遊山玩水,尤其是苦中之樂。此去經過有許多名山大川,正可隨時領略些山水滋味。你就慢慢地獨身前去吧。」月英立在一邊,備聆二人說話。今見鐵拐先生叫采和獨往王屋山,雖然不知相距多遠,但知鐵拐先生意在折磨他的身體,鍛煉他的筋骨。況且有危險不能避、畏心不能有的訓語,可見此去一路辛苦危苦,勢所必有。采和是公子出身,平時渡一道江,也還派許多男女傭人前擁後衛的,寸步不離。如今要他獨自一人走這危險的長路,雖說仙師必有分曉,決無害人之理,但是瞑目一想,采和這一等人,怎能挨得如此危苦辛勞。又這樣一想,心中便替他發愁起來。
正在此時,忽見鐵拐先生回轉頭,向月英大喝一聲。這一聲,在別人聽來,只是普普通通的聲氣,不曉什麼道理,一進月英耳朵,就宛如當頭起個青天霹靂。而且月英才從雷電交作之下來到洞府,卻並不覺得雷電的聲音怎樣厲害,反是此時,聽了這一喝,倒嚇得心中砰砰地跳個不停。禁不住芳容失色,幾乎流下淚來。此際在座諸人,都不知鐵拐先生是何用意,並不知月英因甚麼怕得如此模樣。就是月英本人,也不自知何以驚駭失措到如此地步。卻見鐵拐先生接著向她咄了一聲,說道:「仙人以無情為多情。癡心不死,道心不堅。你是最有智慧有定識的人,何得自縛於這等世俗兒女之情。雖說你的用情,與尋常夫妻之愛完全不同,要知愛根不除,隨時可以入魔。魔道深則正道消。君子慎微慎獨,正為此耳。」月英聽了,心頭頓然一亮,立覺萬念盡消。不但對於世上一切,就是平日為采和之心,也一律釋除。到此地位,她那方寸靈台,才真個光明皎潔,和以前自命所謂死灰枯木的情狀,又是一番景象。不知不覺,歡欣鼓舞的,向著鐵拐先生婉轉叩拜,復以櫻口咬著鐵拐先生的道履,久久弗釋,以示親敬之忱。鐵拐先生哈哈大笑,連連點頭,對楊仁說道:「這孩子才可教。這孩子真不愧是神仙種子,比采和強多了,將來的造化,未可限量咧。」又對采和吩咐道:「你和月英一般出身,一樣的根基。只因她能不昧本真,一塵不染,去道既近,成仙甚易。大概三十年後,即可小成。你就吃虧在有了慾念。縱會努力精進,也得比月英遲十年功候。但是無論如何,你們有夙根的人,終是便宜得多。你便遲個數十年,也還比他來得容易咧。」說時,一手指著楊仁。楊仁也笑道:「師弟但不忘今天師尊的教訓,專心一志,勿畏難,勿怕苦,勿憚危險,勿嫌寂寞,行之數年,已可抵我輩數十年。數十年後,我輩還得請教師弟們咧。」采和聽了,忙謝他的教言。又說:「師兄不能太嫌。你我一家人,須要大家當作骨肉看待。小弟奉師尊之命,即刻就要告辭,自分生性愚頑、此去但有謹遵師命,刻志上進。如有不到之處,仍望師兄念同門之誼,隨時督責,實為萬幸。」鐵拐先生即命楊仁取來碎銀一包,道衣數件,以及一應旅行必需的用品,交與采和,叫他即刻下山。采和意存戀戀,似乎不願速去。鐵拐先生呵道:「儒家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學如不及,猶恐失亡。』你既然決心求道,休說一二天的時間,不能枉棄,就是一寸光陰,也不可玩忽。早走一步,便早成一刻的道。話已說完,還在這裡幹什麼?」采和只得一一拜別,眾人也都還禮。辭至月英面前,說道:「妹妹,你為我之心至矣,盡矣。以前數年,妹妹已經貽誤在我的手裡,以後的歲月,妹妹請放眼望著,做哥哥的,便是死在山中,也決不再叫妹妹失望。還望妹妹珍重道體,將來愚兄稍有長進,還得叨妹妹的大教哩。」月英此時已不如前此那麼悲傷,慨然答勉幾句,和楊仁倆親自送他下山。看他走得遠了,方才回至洞府。
鐵拐先生笑對何仙姑說道:「師妹瞧采和此去,可有什麼結果沒有?」仙姑笑對道:「這人心地是極好的。可惜世情已深,只怕道心不堅,便與前程有礙。依我看來,不及月英多矣。」 鐵拐先生笑道:「月英自然比他更好,但他的聰明,並不亞於月英。看他經此大難,已把世情看得十分淡泊。只今天所說,一番堅決之談,已見他十分沉默。即此一端,便是入道之基。前去王屋,再加三年靜功,自然無不成之理。不過,眼前還要使他徹底醒悟,更阻他再生雜念,還須如此這般,方可使他道心專一,日進無疆,成功也就更快了。你我在此無事,可帶了月英一同下山走走,暗中跟著采和,順便玩一下子,也無不可。」仙姑大喜應諾。鐵拐先生於是把楊仁近來的課程,調查了一回。楊仁稟稱,後天是先母忌辰,須得前去墳墓,打掃祭奠。鐵拐先生點頭,說:「這是該去的。你的母親沒有仙緣,我除了度她為鬼仙之外,竟不能再有造就。見了她時,可請她多立功行。待你成了正果,或可度為地仙。」楊仁叩謝說:「弟子一定要勸先慈廣施功行,以修後福。」鐵拐先生頷之以首,當下別了楊仁,駕雲頭先回至藍采和家,途中對月英說:「你知我此去藍家,還有什麼事情?」月英答道:「弟子的公公死得不甚明白,村中人無一不知,但嫌疑最大的,就是公公扶正的姑障。弟子和采和雖然明知其事,而事無佐證,誰能瞎說是非。如今師尊親自去藍家,大概是為這件冤案,要替死者伸雪一番。這事弟子份居幼小,不敢妄議。至於弟子夫妻小受挫折,皆由胡千一人之過。彼既伏罪,弟子等嫌怨盡消,更無向尊長尋仇之理了。知師尊決不為弟子夫妻勞動法駕。」鐵拐先生聽了,深讚她立言得體,因笑說:「你公公死於胡氏姊弟之手。動手者是姊弟共同,而主謀教唆者,卻是胡千一人,所以胡千之罪最重,惡最大,雖然已受雷殛,不能蔽辜,如今還在冥中飽嘗刀山劍樹之苦咧。至於你姑,身為人妾,新受扶正之恩,不思竭忠圖報,反聽惡弟之言,謀死親夫,還要謀害你們夫妻,論其心跡,和胡千也只差得一點。但如今卻有一層困難之處,只因你公公一生做人還稱不錯,留下一男一女,皆系胡氏所生,年紀尚小,正賴生母撫育。萬一胡氏伏罪身死,這一對小孩子,豈不苦死。所以對於胡氏,只好暫時不用嚴刑,叫她好好將一對兒女撫養成人,切勿再生惡念,害人害已,縱不能將功抵罪,也可減得一二分罪過。我們此去,就將此意教訓她一番。此外還有一樁事情,也得稍稍留滯一二天,等得兩事了結,方能趕回河南,追及采和,察看他的行動。」二人聽了,自是感悅。師徒們正說得有興,忽地東北角上,一縷烏雲如飛而來。鐵拐先生大驚道:「孽畜、孽畜,屢受挫折,不知改悔,還敢出來害人。唉!這一出頭,不知又有多少無辜人民犧牲在他手下咧。」未知此物如何這般厲害,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