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冷於冰食穢吞丹藥 火龍氏傳法賜雷珠
詞曰:
踏遍西湖路,才得火龍相顧。食穢吸金丹,已入仙家門戶。
今宵邀思露,此數誰能遇。苦盡自甜來,方領得其中趣。
右調《傷春怨》
且說冷於冰自被和尚劫騙後,下了石佛巖。他也心無定向,到處訪問高明。盤費用盡,又生出一個法兒,買幾張紙,寫些詩歌,每到城鄉內,與那鋪戶們送去。人見他的字甚好,三五十文,或七八十文,到沒什麼丁臉處。遊行了五六年,神仙也沒遇著半個。一日想道:我在這北五省混到幾時。聞得浙江西湖,為天下名勝之地,況西湖又有葛洪真人的遺跡,不可不去瞻仰瞻仰。遂一路饑餐渴飲,過了黃河,從淮安府搭了一隻船,到了揚州,看了平山堂、法海寺,日逐家士女紛壇,笙歌來往,非不繁華,但他志在求仙,以清高為主,覺得無甚趣味。到是天寧寺有幾百尊羅漢,塑的眉目口鼻,無一個不神情飛動,到要算個大觀。至鎮江府,見金山英華外露,焦山美秀中藏,真堪悅目移神。後到蘇州,又看了虎丘,純像人工雜砌,天機全無,不過有些買賣生意,遊人來往而已。心中笑道:北方人題起虎丘,沒一個不驚天動地,要皆是那些市井人與有錢的富戶來往走動,他那裡知道山水中滋味。正經有學問的人,不是家口纏繞,就是盤費拮据,反不能品題風月,笑傲煙霞,豈不令人可歎。後見觀音山奇石千層,范公墳梅花萬株,又不禁欣羨道:此蘇州絕勝奇觀也。又聞得江寧等處,還有許多仙境,只是他注意在西湖,也無心去遊覽。
從蘇州又坐船,日夜兼行,見山川風景,與北方大不相同,雖未到山陰道上,已令人接應不暇矣。到杭州城隍山遊走了一遍,看了錢塘江的潮,隨到西湖,不禁大讚道:此天下第一江山也。他便住在西湖僧捨。起先還是白天遊走,晚間仍回廟內,後來遊行的適意,要細細的領略那十景風味。每遇月色清朗的時候,他便出了廟,隨處遊行,也有帶壺酒對景獨酌的時日。遊行的疲睏了,或在寺院門外暫宿,或在樹林旁邊歇足,他也不怕什麼蟲蛇鬼怪,做了個小布口袋。裝些點心在內,隨便充飢。來往了五六十日,他把西湖的後山,人歷來不敢去的地方,他也走了許多,見裡面也有些靜修之人,盤問起來,究竟一無知識。
那一日晚間,正遇月色橫空,碧天如洗,看素魄蟾光,照映的西湖水中如萬道金蛇,來迴盪漾,又見游魚戲躍於波中,宿鳥驚啼於樹杪,清風拂面,襟袖生涼,覺得此時萬念俱虛,如步空凌虛之樂。將走到天竺寺門前,見寺傍有一人倚石而坐,於冰見他形貌腌臢,是個叫花子,也就過去了。走了數步,心思道:我來來往往,從未見此輩在此歇臥。今晚月色絕佳,獨行寂寞,就與他閒談幾句,何辱於我。又一步步走回來。那花子見於冰回來,將於冰上下一看,隨即將眼就閉了。於冰也將那花子一看,見他面色雖然焦枯,那兩隻眼睛,神光燦爛,迥異凡儔。心中暗想道:或者是個異人,亦未敢定。上前問道:老兄昏夜在此何為?那花子見於冰問他,將眼睜開道:我兩日夜水米未曾入口,在此苟延殘喘。於冰道:老兄既缺飲食,幸虧我帶得在此。將小口袋取出,雙手遞與。那花子接來一看,見有十數個點心在內,滿面都是笑容,念了聲阿彌陀佛,連忙將點心向口內急塞,頃刻吃了個乾淨,笑向於冰道:我承相公救命,又可再活兩天。將布袋交與於冰,口裡說了聲得罪,把身子往下一倒,就靠上石頭睡去了。於冰笑道:吃了就睡,原也是快活事。隨叫道:老兄且莫睡,我有話說。那花子被叫不過,說道:我身上疲睏的了不得,有話再遇著說罷。說畢又睡倒。於冰道:老兄不可如此拒人,我要問你的名姓。那花子只是不理。於冰用手推了他幾下,只見那花子怒恨恨坐起來,說道:我不過吃了你向個點心,身子未嘗賣與你,你若如此聒皂,我與你吐出來何如?於冰道:我見台駕氣宇異常,必是希夷、曼倩之流,願拜求金丹大道,指引迷途。花子道:我曉得什麼金丹大道小道?你只立心求你的道去,那金丹自然會尋著你來。」說罷,又仍舊睡倒。
於冰聽了這幾句話,越發疑心他不是等閒人,於是雙膝跪倒,極力用手推他,說道:弟子撇妻棄子,五六年有餘,今日好容易得遇真仙,仰懇憐念癡愚,明示一條正路,弟子粉骨身,也不敢忘仙師的恩典。那花子被纏不過,一蹶劣坐起,大怒道:這是那裡的晦氣?用手在地下一指道:揀起那個東西來。於冰隨指看去,是一個蝦蟆,拾在手內一看,見已經破爛,裡邊有許多蟲蟻在內,腥臭之氣比屎還難聞,又不敢丟在地下,問那花子道:揀起這物何用?花子大聲道:將他吃了,便是金丹大道。於冰聽罷,半晌說不出話來,心中打算道:若真正是個神仙,藉此物試我的心誠不誠,便是我終身造化;假若他借此物耍笑我,豈不白受一番穢污。又想道:世上那有個輕易渡人的神仙?就便是耍笑我,我若吃了,上天也可以憐念我修道之誠。隨即閉住了氣,用嘴對正那蝦蟆一咬,起初還有些氣味,自一入口,覺得馨香無比,咽在肚中,無異玉液瓊漿,便覺精神頓長,兩目分外清明。吃完,只見那花子大喜道:此子可以教矣。笑問道:子非廣平冷於冰,號不華者乎?於冰連忙跪倒,頓首道:弟子是。花子道:吾姓鄭,名東陽,字曉輝,當戰國時,避亂山東勞山,訪求仙道,日食草根樹皮八十餘年。得遇吾師東華帝君,賜吾火丹,服之通體皆赤,鬚眉改易。又授吾丹經一卷,道書十三篇。吾朝夕捧讀,細心研求,二年後始領得其中妙旨。於是仗離地之精,吸太陽之火,復藉本身三昧,修煉成道。上帝命仙官仙吏,召吾於通明殿下,奏對稱旨,敕封我為火龍真人。我看你向道雖誠,苦無仙骨。適間死蝦蟆,乃吾爐中所煉易骨丹也,四九之日,即可移精換髓,體健身輕,抵三十年出納功夫。你才說金丹大道,微渺難言,你可坐在一旁,聽吾指授。於冰跪扒了半步,痛哭流涕道:弟子嘗念賦質人形、浮沉世界,荏苒光陰,即入長夜之室,輪迴一墮,來生不知作何物類,恐求一人身而不可得。因此割恩斷愛,奔走江湖,奈茫茫滄海,究不知何處是岸。今幸睹慈顏,跪聽猶恐無地,尚敢坐領玄機耶。
真人點首至再,因教諭道:吾道至大,總不外性命二字。佛家致虛守寂,止修性而不修命;吾道立竿見影,性命兼修。神即是性,氣即是命。大抵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誠能內觀其心,心無其心;外觀其形,形無其形;遠觀其物,物無其物。三者既晤,惟見於空。觀空亦空,空無所空。所空既無,所無亦無。無無亦無,湛然常寂。蓋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有動之動,出於不動;有為之為,出於無為。無為則神歸,神歸則萬物雲寂;不動則氣泯,氣泯則萬物無生。耳目心意俱忘,即眾妙之門也。故對境忘境,不沉於六賊之魔;居塵出塵,不落於萬緣之化。須知神是氣之子,氣是神之母,如雞抱卵,不可須臾離也。你看草木根生,去土則死;魚鱉沉生,去水則死;人以形生,去氣則死。故煉氣之道,以開前後關為首務。二關既開,則水火時刻相見,而身無凝滯矣。當運氣時,必先吐濁氣三口,然後以鼻尖引清氣一口,運至關元,由關元而氣海,由氣海而分循兩腿而下,至足湧泉,由湧泉提氣而上,至督脈,由督脈而泥丸,由泥丸而仍歸於鼻間,由鼻而復運至關元,此謂大周天。上下流行,貫串如一,無子午卯酉,行之一時可,行之盡夜可,行之百千萬年,無不可也。此中有口訣,至簡至易,老死《參同契》等書者,究何益哉!隨向於冰耳邊,秘授了幾句。於冰心領神會,頓首拜謝。
又道:金丹一道,仙家實有之。無如世俗燒煉之士,不務本源,每假黃白朮坑己害人。天下安有內丹未成,而能成外丹飛昇者?故修煉內丹,必須採二八兩之藥,結三百日之胎,全是心上功夫,坐中煉氣,吞津咽液,皆末務也。只要照吾前所言行為,於無中養就嬰兒,陰分添出陽氣,使金公生擒活虎,令奼女獨駕赤龍。乾夫坤婦,而媒嫁黃婆;離女坎男,而結成赤子。一爐火焰煉虛空,化作半絲微塵,萬頃冰壺照世界,形如一粒黍米。神歸四大,乃龜蛇交合之時;氣入四肢,正烏兔郁羅之處。玉戎蘆進出黃金液,紅菡萏開成白露花。至此際,超凡入聖,而金丹大道成矣。然此時與你言,你也領會不來,必須躬行實踐,進得一步,方能曉得一步也。雖如此說,而密竅亦不可不預知。遂傳安胎採藥、立爐下火之法。於冰-一存心苦記,領受仙言。
真人從身邊取出小葫蘆一個,又木劍一口付與於冰道:
此葫蘆亦吾鍛煉而成,雖出於火,卻能藏至陰之氣物。你可是以明年八月,去湖南安仁縣城外柳家社,乃妖鬼張崇等作祟之地。遂說與如何收法。又道:你若得此,總不能未動先知,而數千里內外事,差伊等探聽,亦可明如指掌。木劍一口,長不過八九寸,若迎風一晃,可長三尺四五。此劍乃符咒噴噀,能大能小,非干將莫邪之類所能比擬其神化也,授你為異日拘神遣將逐邪之用。於冰頓首收謝。真人又道:我每知你山行野宿,因是出家人本等,奈學道未成,一遇妖魔鬼厲、虎豹狼蟲,徒傷性命。又從懷中取出一物,圓若綵球,紅如烈火,大小與彈丸相似,托在掌中,旋轉不已。真人道:此寶名為雷火珠,系用雷屑研碎,加以符菉法水,調和為丸。吾日日吸太陽真火,於正午時,又用吾本身三昧真火,並離地棗木,貯於丹爐之下焚燒,合此三火,鍛煉一十二年,應小周天之數,方能完成,吾實大費辛勤。此寶不但山海島洞妖魔經當不起,即八部正神、普天列宿被他打中,亦必重傷。用時隨手擲去,便煙火齊發,響同霹靂,以手招之即回,真仙家至寶也。汝須小心收藏。於冰欣喜過望。真人又道:昔吾師東華帝君初遇時,止授火丹一丸、修道書十三篇、風火劍二口。今我初遇你,即付以至寶,此皆格外提拔。本擬再遲三五十年渡你,因你以少年大富戶,能割捨妻子,又怕你山行野宿,為異類傷了性命,因此早渡脫你幾十年。吾教下還有幾個弟子。有位列大仙授敕封者,有相隨一二千年成地仙者,他們那一個能得我如此青目。於冰連連頓首,觸地有聲。
真人又道:「明歲收伏張崇後,還有一事用你了決,臨期我自遣人助你。你從今後,要步步趨向正路,若一事涉邪,我定用神火燒汝皮,迅雷碎汝骨,決不輕恕,你宜凜之慎之!凡有益於民生社稷者,可量力行為,以立功德。」說罷,將地一指,地下裂開一縫,真人身入縫中,其地復合。於冰欣羨道:「我將來有此神通,也就足矣。」於是對著那塊大石,誠誠敬敬,拜了四拜,然後坐下,將真人秘授的口訣,並修煉次第,從頭暗誦,一字不差,方才動身。
正是:
拋妻棄子幾多年,風雨饑寒亦可憐。
受盡苦中無限苦,今宵始得結仙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