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白鱔精鬧紅江口白龍精吵白龍江
詩曰:
北風捲塵沙,左右不相識。颯颯吹萬里,昏昏同一色。船煩不敢進,人急未遑食。草木春更悲,天景晝相匿。兵氣騰北荒,軍聲振西極。坐覺威靈遠,行看祲氛熾。賴有天師張,符水中道力。
卻說天師拿了符章、寶劍,即時寫了一道飛符,就叫徒弟皎修拿了這道飛符,丟在船頭之下,看他何如。徒弟拿了一道飛符丟下水去,只見水裡走出一個老者,身子矮鬆鬆,背上背斗篷,一張大闊口,江上呷西風。他接了這道飛符,一口就吃了。問他姓甚麼,他說是姓沙,問他叫甚麼名字,也不答而去。徒弟回復道:「丟將下去,只見姓沙的老者一手接著,一口呷了。」天師道:「再寫一道符去。」即時寫了,又叫過徒弟來,吩咐他拿了這道靈官符,丟在船頭之下,看是何如。徒弟拿了一道官符,丟了下水,只見水裡走出一白面書生,兩眼銅鈴,光頭禿腦,嘴是天庭。他接著這道靈官符,輕輕的袖到袖兒裡去了。問他是姓甚麼,他說道姓白,問他甚麼名字,他不答而去。徒弟回復道:「丟將靈官符下水,只見一個白面書生袖將去了。」天師道:「連靈官符也不靈了。」又寫一道符,又叫幾個徒弟過來,吩咐他拿了這道黑煞符,丟在船頭之下,看是何如。徒弟拿了一道黑煞符,丟了下水。只見水裡走出一花子,搖頭擺尾,一張寡嘴,近處打一瞧,原來是個大頭鬼。他接了這道黑煞符,輕輕的抿了嘴。問他姓甚麼,他說是姓口天吳,問他甚麼名字,不答而去。徒弟回復道:「丟將黑煞符下水,只見一姓口天吳的花子拿著抿了嘴。」三寶老爺見之,又惱了好笑,說道:「張老先兒,你的符只好嚇殺人罷,原來鬼也嚇不殺哩!」天師道:「不是那個嚇殺。」老爺道:「取笑而已。」天師道:「笑便笑,這些妖精盡有老大的氣候,待我再寫一道符來。」即時又寫了一道符,叫過徒弟來,吩咐他拿了這道雷公符,丟在船頭之下,看是何如。徒弟拿了一道雷公符,丟了下水。只見水裡走出一個老媽媽兒來,毛頭毛腦,七撞作倒,腰兒長夭夭,腳兒矮熇熇。他接了這道雷公符,吹上一口氣,把個符飛在半天之中去了。問他姓甚麼,他說是姓朱,問他甚麼名字,不答而去。徒弟回復道:「丟將雷公符下水,只見一個姓朱的老媽媽兒接了符,吹上一口氣,吹在半天之中去了。」天師道:「三番四履,有這許多的精怪,連雷公也沒奈何哩!」叫過外面聽差的圓牌校尉來,他又寫了一道急腳符,叫他丟在船頭之下,看是何如。那校尉拿了這道急腳符,丟了下水,也只見水裡走出兩個老者來,一個有須,一個有角,一個身上花韸韸,一個項下鱗索索。須臾之間,又走出一個長子來,一光光似油,一白白如玉,窈窕竹竿身,七彎又八曲。三個老者共接著一道急腳符,叫做是我急他未急,只當個不知。問他姓甚麼,也當不知,問他叫做甚麼名字,只見長子說道:「水消你左符右符,酒兒要幾壺;左問右問,豬頭羊肉要幾頓。」那校尉回來,把這些事故說了一遍。天師道:「似此要求酒食,卻怎麼處置他。」三寶老爺道:「他都是些甚麼精怪哩?」天師道:「因為不曉得他是些甚麼精怪,故此不好處得。」老爺道:「去請國師來治化他罷!」天師道:「這就倒了我的架子,我還有個調遣。」
好個天師,即時披髮仗劍,躡罡步鬥,捻訣唸咒。一會兒燒了符,取出令牌來,敲了三響,喝聲道:「一擊天門開,二擊地戶裂,三擊天神赴壇!」只見令牌響處,吊將一位天神下來。這一位天神也不是小可的,只見他:
天戴銀盔金抹額,臉似張飛一樣黑。渾身披掛紫霞籠,腳踏風車雲外客。
天師問道:「來者何神?」其神道:「小神是敕封正一威靈顯化鎮守紅江口黑風大王。」天師道:「你這裡是甚麼地方?」大王道:「此處正是紅江口。」天師道:「我奉大明國朱皇帝欽差撫夷取寶,寶船行至此間,風浪大作,舟不能行,特請大王赴壇。請問紅江口作風浪的,是些甚麼妖精?」大王道:「也不是一個哩!」天師道:「一總有多少?」大王道:「一總有十個。」天師道:「是那十個?」大王道:「兵過紅江口,鐵船也難走。江豬吹白浪,海燕拂雲鳥。蝦精張大爪,鯊魚量人鬥。白鰭趁波濤,吞舟魚展首。日裡赤蛟爭,夜有蒼龍吼。蒼龍吼,還有個豬婆龍在江邊守;江邊守,還有個白鱔成精天下少。」
原來姓江的是個江豬。姓鄢的是個海燕,姓夏的是個是精,姓沙的是個鯊魚,姓白的是個白鱔,姓口天的是個吞舟魚,姓朱的是個豬婆龍,身上花的是條赤蛟,項下有鱗的是條蒼龍,長子是條白鱔。天師謝了天神,罵道:「孽畜敢無禮!」即時親自步出船頭,披了發,仗了劍,問道:「水族之中何人作吵?」只見江水裡面,大精小怪,成群結黨,浮的浮,沉的沉,游的游,浪的浪,聽見天師問他,他說道:「管山吃山,管水吃水。你的寶船在此經過,豈可只是脫個白罷?」天師道:「不消多話了,我這裡祭賽你一壇就是了。」眾水怪道:「你既是祭賽,萬事皆休。」天師回轉玉皇閣,對著三寶老爺說了。老爺轉過師府寶船,分付殺豬殺羊,備辦香燭紙馬,祭物齊備了,方才請到天師。天師帶了徒弟,領了小道士,念的念,宣的宣,吹的吹,打的打,設醮一壇。祭祀已畢,那些水神方才歡喜而去。只是一個白鱔神威風凜凜,怪氣騰騰,昂然在於寶船頭下,不肯退去。天師道:「你另要一壇祭麼?」只見他把個頭兒搖兩搖。天師道:「你要隨著我們寶船去麼?」只見他又把個頭兒搖兩搖。天師道:「左不是,右不是,還是些甚麼意思?」猛然間計上心來,問他道:「你敢是要我們封贈你麼?」只見他把個頭兒點了兩點。天師道:「我這裡先與你一道敕,權封你為紅江口白鱔大王,待等我們取寶回來,奏過當今聖上,立個廟宇,置個祠堂,叫你永受萬年之香火。」只見白鱔精搖頭擺尾而去了。這些水怪風憩浪靜,寶船自由自在,洋洋而行。正行得有些意思,三寶老爺叫了一個小內使,過到天師玉皇閣問道:「這如今船進了海也不曾?」天師道:「才到了有名的白龍江。」小內使回復老爺說道:「才到了有名的白龍江。」道猶未了,只見藍旗官報:「江上狂風大作,白浪掀天,大小寶船盡皆顛危之甚,莫說是行,就是站也站不住哩!」三寶老爺心裡想道:「這分明是我的不是,叫起妖精作禍殃。」好個老爺,即時請出王尚書來,同去玉皇閣上拜見天師。行到天師船上,只見:
萬里茫然煙水勞,狂風偏自撼征艘。愁添舟楫顛危甚,怕看魚龍出沒高。樹叫飄飄歸朔塞,家山渺渺極波濤。多君宋玉悲秋淚,雁下蘆花猿正號。
卻說三寶老爺同了王尚書來見天師,天師正在玉皇閣上說:「這個風浪不妥。」只見樂舞生報道:「二位元帥老爺來拜。」天師倒身相迎,迎到玉皇閣上坐下。天師道:「我勞二位元帥龍步。」三寶老爺道:「特來相候。請問這個白龍江是甚麼處所?這等的風狂浪大,寶船不得前行,好憂悶人也。」王尚書道;「這風浪又是個甚麼妖精作吵麼?」天師道:「貧道適來看見這個風浪,不知其由。是貧道袖占一課,課上帶頭、帶角、帶須、帶鱗。依貧道愚見,多敢是個憊懶的蛟龍。」王尚書道:「事在危急,既是不知他的端的,怎麼好處置他?不免再去請問國師來。」天師道:「言之有理。」
王尚書辭了天師,邀了三寶老爺,同到國師船上。國師已在千葉蓮台上打坐。只見徒孫雲谷報道:「二位元帥老爺相拜。」國師道;「為著風浪而來。快請他進來。」雲谷忙步的出來,請著二位老爺進去。二位元帥竟到千葉蓮台之上,長老相見。相見已畢,分賓主坐定。長老道;「有勞二位仙車,未及迎候。」老爺道:「輕造了」王尚書道:「無事不敢輕造,只因這個風狂浪大,寶船不行,特來請教。」長老道:「這是個白龍江有名的神道。」尚書道:「是個甚麼有名的神道?」長老道:「倒也不曾詳考他,不知天師曉得麼?」尚書道:「適來天師袖占一課,課中帶頭、帶角、帶須、帶鱗。」長老道:「似此課上就是龍哩!」尚書道:「因是不知他個端的,不好處置他,故此特來請教。」長老道:「此事有何難處!貧僧和二位同到懸鏡台,掛起照妖鏡來,就見明白。」果真是三位老爺同到懸鏡台上。長老吩咐放下鏡來,早有個徒弟非幻、徒孫雲谷兩個人解開了索,放下那個寶鏡來。那個寶鏡也不是小可的的,那個鏡台有三丈多高,這個寶鏡方圓就有三丈多大。正是:月樣團圓水樣清,不因紅粉愛多情。從知物色了無隱,須得人心如此明。試面緇塵私已克,搖光銀燭旭初晴。今朝妖怪難逃鑒,風浪何愁不太平。
卻說懸鏡台上掛起了照妖的寶鏡,長老道:「請二位元帥親自看來。」二位元帥看來,只見是一個老白龍,口裡不住的在吃人哩!二位元帥道:「原來真是一個白龍。只是口裡要吃人,有些不好處他。」長老道:「此事只憑天師裁處罷。」二位元帥好費心,也辭了長老,又到玉皇閣來。天師接著,說道:「國師怎麼說來?」三寶老爺道:「國師也沒有甚麼話說,他只是懸鏡台上掛起個照妖寶鏡來,照得這個孽畜是一條白龍,口裡不離的吃人哩,故此相浼天師做個處置。」天師道:「不些不好處置。」尚書道:「怎麼不好處置?」天師道:「貧道只說是老龍已去,又是甚麼新到的妖魔。若是那個老龍,他原是黃帝荊山鑄鼎之時,騎他上天,他在天上貪毒,九天玄女拿著他,送與羅闍尊者。尊者養他在缽盂裡,養了千百年,他貪毒的性子滅,走下世來,就吃了張果老的驢,傷了周穆王的八駿。朱泙漫心懷不忿,學就個屠龍法,要下手他。他藏到巴蜀中橘兒裡面。那兩個著棋的想他做龍餔,他又走到葛陂中來,撞著費長房,打了一棒,忍著疼,奔到華陽洞。那曉得吳綽的斧子又利害些,受了老大的虧苦,頭腦子雖不曾破,卻失了項下這顆珠,再也上天不得。恨起來,在這個白龍江大肆貪毒。喉嚨又深,食腸又大。」尚書道:「怎麼叫做喉嚨深,食腸大?」天師道:「他只是要人吃,一吃就要吃五百個,少一個也不算飽,也不心甘。」尚書道:「這等說起來,就是個難剃頭的。」三寶老爺道:「天下事有經有權,我和你欽承皇命,征進西洋,還要深入虎穴,探得虎子,豈可就在家門前礙口飾羞,逡巡不進?」天師道:「若要風平浪靜,寶船安穩,須得五百名生人祭賽了他,他才心滿意足,放我們經過。」老爺道:「五百名也是難的,依我說,只不離他一個『五』字,就是把五十個生人祭他也罷。」天師道:「這五十名生人從何處得來?」老爺道:「我有個處置。」天師道:「是甚麼處?」老爺道:「這兩日有許多的軍士遞病狀到我處來,我把這個遞病狀的叫來,當面審一審,看得他果是病勢危急,不可復生,選出五十名來,把他祭了江也罷。」
天師和三寶老爺說了這一席話,王尚書只是一個低頭不語。正是:眉頭捺上雙簧鎖,心內平填萬斛愁。天師道:「司馬大人為何不悅?」尚書道:「我思想起來,人命關天,事非小可,我們雖是職掌兵權,生殺所繫,卻是有罪者殺,無罪者生。這五十名軍士跟隨我們來下西洋,背井離鄉,拋父母、棄妻子,也只指望功成之日,歸來受賞,父母妻子還有個團圓之時。豈可今日方才出得門來,就將些無辜的人役祭江,於心何忍!」這王尚書說的話,都是下正正大大的道理。誰無個側隱之心,把個三寶老爺撐了個嘴,把個天師張真的掃了一樹桃。只是老爺門下有個馬太監,倒也是個饑餐上將頭,渴飲仇人血的。他說道:「成大事者不惜小費,小不忍則亂大謀。掌三軍、封萬戶,豈可這等樣兒的匹夫之勇,婦人之仁?咱爺的雄兵幾十萬,那裡少了這五十名害病的囚軍。只請他下水便罷!」馬太監這一席的話,老爺和天師聞之,心上有些寬快。王尚書聞之,越加愁悶。天師道:「司馬大人意下何如!」尚書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況兼行一不義,殺一不辜,雖得天下不為也。五十個人的性命,平白地致他於死,天理人心何安!」天師又聽了王尚書一番這等的慈悲說話,也只是一個不開口。三寶老爺說道:「作捨道傍,三年不成。這如今事在呼吸存亡之頃,那顧得這些。」叫聲小內使過來,吩咐他傳令各營,凡有害病的軍人,許同伍合隊者抬來相驗。」小內使跑將出去,傳了號令,說道:「各營中凡在害病軍人,許同伍合隊者抬來相驗,果是病重,將來祭江。」可憐這一行害病的軍人,聽說道病軍祭江,那一個不挨挨拶拶爬將起來。張也說道,張的病好了;李也說道,李的病好了。這都是個真害病的。還有一等老奸臣滑推假病的,猛然間聽知道病軍祭江,你看他一個一轂碌掀將起來。也有三五日不曾吃飯的,都爬起來三五碗的飯吃;也有七八日不曾梳洗的,都爬起來梳了頭,洗了臉,裹了網巾兒,帶了「勇」字大帽。這些軍士為著那一件來?豈不聞螻蟻尚且貪生?豈可一個活活的漢子,就肯無辜一命喪長江?卻說三寶老爺坐在帥府之上,立等著這些病軍相驗,只見隊長、伍長領著一干的軍人,跪在老爺跟前,齊來回話。老爺見了這些沒病的軍人,即時大怒,罵說道:「你這些狗娘養的,沒有耳朵聽著,也有鼻子聞著。咱這裡要害病的軍人相驗,你怎麼領著一干沒病的軍人到這裡來搪抵咱們?那些隊長、伍長嚇得個屁股震葫蘆,都說道:「這一干軍人,就是前日害病的。」老爺道:「害病的軍人,豈可是這等的精壯?」眾軍人說道:「小的們前日害病,這兩日都好了。」老爺道:「你這些狗娘養的,都到咱們這裡胡塞賴,咱們有個話兒對你講,叫過管冊籍的都公來。」只見管冊籍的都公連忙的跑將來,跪著說道:「元帥老爺有何事呼喚?」老爺道:「你把前日各營裡遞來的病狀,都拿來咱們看著。」都公道:「病狀都在這裡。」即時把個病狀都抱在老爺公案之上。老爺自家逐一的指名叫過,逐一的有人答應。答應的都是些精壯漢子,並沒有個害病的軍人。老爺道:「你們既不害病,怎麼到咱們這裡亂遞病狀?」眾軍人道:「自古說得好,昨日病,今日愈。小的們一則是托賴朝廷的洪福齊天,二則是生受老爺們恩深似海,故此舊病全安,苟延殘喘。這都是實情,怎麼敢有虛話?」原來人情卻是好奉承的,三寶老爺看見這些軍士奉承他兩句,把個心腸就軟了。王尚書看見三寶老爺心上有些不忍處,他就開口道:「有病的軍人且猶不可,況兼這如今都是些沒病的軍人,豈可活活的推他下水。」老爺道;「事在兩難,憑老先兒主裁罷。」王尚書道:「也難憑我學生一人之愚見,莫若去請教國師一番來,看他是個怎麼處法。」
天師不行,只是兩個元帥竟過碧峰寶船上去,直上千葉蓮台之上。長老見了兩個元帥過來,已知其意,笑一笑道:「阿彌陀佛!做元帥的都會活埋人也。」老爺道:「怎麼說個活埋人?只是孽畜使風作浪,沒奈何處。」老長道:「二位元帥可曾看過《三國誌》麼?」二位元帥道:「也曾略節看過來。」長老道:「既是看過《三國誌》來,豈不聞諸葛亮祭瀘水之事乎?」長老只是這一句話兒不至緊,正叫做「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莫說是救了五十個軍人的性命,這都是佛爺爺運用之妙,把個二位元帥說得滿天歡喜,計上心來,撫掌大笑。三寶老爺又有些癆氣,說道:「只怕算不的哩!」尚書道:「豈不聞梁武帝宗廟以面為犧牲,享帝享親且可,何況一妖精乎?」老爺說道:「是,是,是!」
二位即時辭了長老,歸來本船,叫過得力的圓牌校尉來,附耳低言,教他如此如此。那校尉依計而行。直至黃昏,左側立了供案,獻了生人。天師帶了道士、道童,唸經拜懺。二位元帥親自行香。禮數已畢,把個供案生人一齊推將下水。方才下水,颼地裡一陣響風,刮得個風篷亂轉,把捉不來。恰好的船艄上篷腳索打一拽,拽將兩個軍人下水去了。後面馬船上流星的搭救,救了一個上來,還有一個不曾救得。藍旗官報與老爺知道。老爺道:「五十個也要捨得,這一個軍人好打緊哩!」原來那長老的計策高強,二位元帥的設施巧妙,圓牌校尉的手段伶俐。怎見得伶俐?那校尉領了二位元帥軍令,即時選上些妙手,把個紙來糊在蔑圈兒上,妝做一個軍人,卻又裹在病軍的網巾兒,戴的是病軍的帽兒,裡面穿得病軍的小衣服,外面穿得是病軍的海青,腳下穿得是病軍的鞋襪。且又一個人肚裡安上些豬羊鵝鴨腸肚血髒。祭賽已畢,掀將下去。那白龍精看見是個人,吃的又是血,即時俯首而去,浪靜波恬,寶船照直而走。
只是可憐那個軍人吊在水裡,不曾顧得起來。那個吊在水裡的,把冊籍來查一查,原來是南京水軍右衛一個軍士,姓李名海。吊在水裡,一連沉了幾個沒頭,吃了好幾口水,隨波逐浪,淌了有二三百里之遙。天色將晚,忽然一陣潮來,推到一個山腳下。那海口的山都是石頭的,年深日久,浪洗沙淘,石頭卻都是空的。李海推到山腳下石巖之中,權且歇息一會,才醒轉來。只見衣服又濕,天色又昏,只是喜得石頭巖裡暖煨煨的,倒不冷。把些濕衣服脫下來,擰乾了水。及至明日早晨,衣服干了,仍舊穿起來。只是孤身獨自,不知道那是東西,那是南北,這裡還是那個去處。又沒有個舟船往來,又沒有個人來搭救。起頭一望,只見天連水,水連天,正是仰面叫天天不應,翻身入地地無門。昨日下午推到這裡,今日又日西,肚子裡雖是水灌的飽,心裡其實是淒惶。一會兒想起寶船來:「此時風平浪靜,穩載而行,不知走到那裡了。我如今怎麼再得到他的船上?」一會兒想起南京來:「京城地面花花世界,雨花台踏青兒,文定橋遊船兒,我如今怎麼得去踏個青、游個船?」一會兒想起家裡來:「父母在堂,妻兒老小在房,我如今怎麼得見我父母的面?怎麼得見我妻子的面?」轉思轉想,越悲越傷。初然間還噥噥唧唧哭了兩聲,到其後不覺的放聲大哭。放聲大哭不至緊,早已驚動了山崖上一位老媽媽。這一位媽媽原是彌羅國王之女,兩個歌,一個為王,一個封公。三個弟,一個封伯,一個封子,一個封男。平生好養的是個麻鵲兒。養一個麻鵲兒,過了五百年,能言能語,自去自來。忽一日飛到終南山上要耍子,撞著后羿,一箭射死了他的。他就吃了一惱,竟過中國來告訴周天子。周天子下堂,替他唱個喏。後來秦始皇要謀他做正宮皇后,他又不肯從,走遍天下,只見淮上漂母留他吃飯,冤家便多。韓信又來調戲他,是他狠著,掂一巴掌,把個韓信打瘋了。從高祖提著他監禁了,直至三後七貴人來才得脫。他說道:「南膳部洲難過日子,走到東勝神洲花果山上去住。」又著孫行者吵得慌,卻才飛進海口,佔了這個山頭。這個山叫做個封姨山,他在這裡住了,倒也有好多年,東鉤西扯,養下了有四個孩兒。原來是一隻老母猴。生下的四個小孩子,就是四個小猴兒。這一日老猴正在洞中打坐,只聽得山巖之下有人啼泣,打動了他的慈悲念頭,即時叫聲:「小的個都在那裡?」只見那四個小猴兒聽見老母猴聽喚他,一擁而至,問說道:「母親呼喚孩兒有何吩咐?」老猴道:「山巖下有人啼哭,莫非是個過洋的客人遭了風浪,打破了船隻?你與我去看一看來。」那些小孩兒不敢違命,一竟跑到倒掛巖上,跨著一塊石磴,扯著一條葛籐,低著頭,撐著眼,望著山巖之下打一瞧來。只聽得人便是有個啼哭,不曾看見那個人躲在那廂兒。卻不知是個甚麼人在此山巖之下啼啼哭哭,卻不知那些小猴兒尋著那個啼啼哭哭的怎麼樣兒搭救他,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