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匡君失賢臣遭貶 明佛教高僧出山
詩曰:
治世為君要聖明,聖明原賴道相成,
賢愚莫辨招災亂,邪正無分失太平。
佞佛但知希保命,求仙也只望長生,
長生保佑何曾見,但見君亡與國傾。
卻說唐三藏奉了佛旨,再上長安尋取求解之人,不敢怠慢,因與孫悟空商量道:「世道日邪,人心愈偽,不識從何處尋起?」孫悟空道:「佛門廣大,雖邪魔外道墮落者多,然一燈不昧,自有真修。我們須細細訪求,何愁不遇!」唐三藏點頭稱善,遂仍變作兩個疥癩僧人,師稱大壯法師,徒號吾心侍者,終日在長安市上訪求。
一日,走到正陽門,忽見朝門上大張皇榜,許多人民爭看。他師徒也雜在叢中觀看,只見皇榜上寫道:
為尊崇釋教,敬迎佛骨,御內瞻仰,以弘大法,祈保國泰民安事:竊惟聖王御宇,雖賴治道精明,天下和寧,必仰佛恩保佑。昔太宗皇帝信心佛寶,求取真經,闡揚大道,故歷世享太平之福。朕承大統十四年於茲,時和年豐,皆仗我佛慈悲。茲當鳳翔法門寺三十年啟塔之期,萬民有幸,特遣文武百官率領僧眾人等,於四月八日躬詣塔下,謹奉三藏佛祖法龕遺留寶玉,迎入御內,朕親瞻仰,以展皈依之誠,上祈國泰,下保民安。
爾文武百官其敬承朕命毋忽。
元和十四年二月吉旦
唐三藏與孫悟空看了,恐怕露相,不敢十分嗟歎,只隨眾到各寺觀看。只見那些和尚倚著皇帝好佛,遂各各逞弄佛法,以誆騙民財。也有將香焚頂的,也有澆油燃指的,也有妄言斷臂的,也有虛說臠身的,也有誦經拜懺的,也有裝佛造像的。這一攢數十為群,那一簇幾百作隊,哄得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這個散金錢,那個解簪珥,這個捨米麥,那個施布帛,全不顧父母饑寒,妻兒凍餒,滿肚皮以為今日施財,明日便可獲福;誰知都為這些游僧口腹私囊之用,有何功德?唐三藏看了愈覺憮然道:「怎麼偌大長安,尋不出個清淨無為的和尚來!」到了迎佛骨這日,天子免朝,早帶了六宮嬪妃、綵女,坐於端門樓上,看文武百官俱奉旨去迎請,闔城黎庶,這日買也不買,賣也不賣,盡皆香花燈燭夾路聚觀。到了辰巳時,只見幢幡招展,寶蓋紛紜,仙樂平吹,御音齊舉,簇擁著八寶裝成的佛龕,逶逶迤迤而來,十分齊整。但見:
都會皆成選佛場,旃檀煙接御爐香。
連天鼓鈸驚仙仗,繞地幢幡近御床。
萬佛袈裟朝北闕,百官冠蓋接四方。
但知夷狄多靈鬼,不識中華有帝王。
佛骨迎到闕下,竟大開了正陽門,讓眾僧口誦經文,手敲鼓鈸,一齊擁入,直穿著龍樓鳳閣,往來旋繞。憲宗在端門樓上與嬪妃觀看,以為一時勝事。旋繞多時,隨傳命將佛骨仙龕高供在寶殿之上,敕眾僧退出,獨留生有法師伺候,又自臨殿上以禮開視,視畢大加讚歎,仍納入龕中供養。因問生有法師道:「既成佛為何有死?既已死為何留骨?」生有法師答道:「佛原無死,涅槃者示盡也,骨何必留?留骨者表異也!今日萬歲因骨生信,因信起敬,因敬信而致永祚延年,佛之垂慈廣大矣!」憲宗大悅,命使殿賜齋,又賜許多合綺,然後命出。生有法師才退出朝門,早有文武百官圍繞禮拜。佈施的衣帛、米谷,堆山塞海。離了朝門,便是闔城百姓,香花燈燭,鼓鈸喧天,簇擁著直送至洪福寺中,又誦經拜懺,做法事、功德,有如鼎沸,燒香禮拜的男女擁擠不開。真是:
捨身不已又捨財,指望拋磚引玉來。
佛法何嘗全在此?貪愚墮落實堪哀!
唐三藏與孫悟空看了這些光景,不勝歎息道:「君王果是好道,只可惜被這些愚僧鼓惑,以致好道不明,行此妖妄之事,並我佛度世慈悲,救人善念,都成愆孽矣!」孫悟空道:「邪魔成極,決無不衰之理,佛師且耐心守之,自然有變。」
果然激動了一位大臣。這位大臣是鄧州南陽人,姓韓名愈,表字退之,別號昌黎;官拜刑部侍郎,為人忠直敢言,立身行己,但以聖賢自待。常對人說,世上若無孔子,我不當在弟子之列。今日見了憲宗迎請佛骨入大內,不勝感憤道:「孔子斥異端,孟子辟邪說。此非異端邪說而何?吾不斥之辟之,再有何人?」因懇懇切切上一疏道:
刑部侍郎臣韓愈為請毀佛骨事: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後漢時流人中國,上古未嘗有也。昔者黃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歲;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歲;顓頊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歲;帝嚳在位七十年,年百五歲;帝堯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歲;帝舜及禹年皆百歲。此時,天下太平,百姓安樂壽考,然而中國未有佛也。其後殷湯亦年百歲,湯孫太戍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書史不言其年壽所極,推其年數,蓋亦俱不減百歲;周文王年九十七歲,武王年九十三歲,穆王在位百年。此時,佛法亦未入中國,非因事佛而致然也。漢明帝時,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後亂亡相繼,運祚不長。宋、齊、梁、陳、元魏以下,事佛漸謹、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後三度捨身施佛。宗廟之祭不用牲牢,晝日一食止於菜果,其後竟為侯景所逼,餓死台城,國亦尋滅。事佛求福而更得禍,由此觀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禪,創議除之。當時群臣才識不遠,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誼,推闡聖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惟睿聖文武皇帝陛下。神聖英武,數千百年以來未有倫比。即位之初,即不許度人為僧尼、道士,又不許創立寺觀。臣當以為高祖之志必行於陛下之手。今縱未能即行,豈可恣之轉令盛也?
今聞陛下令群僧迎佛骨於鳳翔,御樓以觀,舁入大內,又令請寺遞迎供養。臣雖至愚,必知陛下不惑於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豐人樂,徇人之心,為京都士庶設詭異之觀,戲玩之具耳。安有聖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難曉,苟見陛下如此,將謂真心事佛,皆雲,天子大聖,猶一心敬信,百姓何人,豈合更惜身命?焚頂燒指,百十為群,解衣散錢,自朝至暮,轉相倣傚,惟恐後時,老少奔波,棄其業次。若不即加禁遏,更歷諸寺,必有斷臂臠身以為供養者,傷風敗俗,傳笑四方.非細事也。夫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國命來朝京師,陛下容而接之,不過宣政一見,禮賓一設,賜衣一襲,衛而出之於境,不令惑眾也。況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穢之餘,豈宜令入宮禁。孔子曰:敬鬼神而遠之。古之諸侯行吊於其國,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後進吊。今無故取朽穢之物,親臨觀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舉其失,臣實恥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諸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後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聖人之所作為,出於尋常萬萬也!豈不盛哉!豈不快哉!
佛如有靈,能作禍患,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鑒臨,臣不怨悔;無任感激,懇悃之至。謹奉表以聞。
憲宗看了此表,勃然大怒道:「韓愈這廝毀佛謗聖,就該萬死!」就要批旨加罪,方得文武百官一齊保奏道:「韓愈乃本朝好學賢臣,雖不明佛道,觸犯聖怒,然推原其心,實是為國。尚望陛下開恩赦免,以辟進言之路。」憲宗道:「本內說好佛傷風敗俗,這也罷了;怎說好佛便致短祚,豈非謗君?」百官又苦苦勸諫,憲宗方才依允,降旨將韓愈貶做潮州刺史,即日上任。群臣謝恩而出。韓愈聞命大歎道:「臣之一官一身何足惜?只可惜堯舜禹湯相傳的禮樂江山,都被這些妖僧鼓惑,弄做個髡緇世界,成何體統?」但天子的聖旨已下,無處申訴,只得悵悵去潮州上任。正是:
君耳若不聽,臣心徒自苦,
一日雖無功,千秋終有補。
且說唐三藏聞知此事,與孫悟空說道:「我佛萬善法門,不過要救世度人,實與孔子道德仁義相表裡,何嘗定在施捨?又何嘗有甚佛骨轟傳天下,使舉國奔走若狂?今日韓愈這一道佛骨表文,雖天子不聽,遭貶而去,然言言有理,垂之史策,豈非梁武之後,又是我佛門一重罪案。」孫悟空道:「愚僧造孽,原於佛法無損,韓愈此表,轉是求真解之機,且慢慢尋訪,自有緣法。」按下二人尋訪不題。
且說韓愈被貶到潮州,深怪佛法,他也不見和尚,和尚也不敢求見他。一日,因有公務到海上去祭神,天色晚了,離城五、六十里地來不及,要尋人家寄住。那山中人家都是茅簷草舍,恐褻官體,不便去住,只有一個小庵甚是幽雅。眾役稟知韓愈,韓愈道:「偶然寄住,就是庵中也罷。」抬到庵前,韓愈下了轎,舉頭一看,只見門上橫著一匾,上寫「淨因庵」三字,疏疏落落,大有古意。走進去,並無佛家莊嚴體貌,到了佛堂中,見上面供著一尊古佛。佛面前只掛著一盞琉璃,琉璃中一燈焰焰。供案上一個香爐,香爐中檀煙馥馥。其餘鐘磬經文之類,全然不見。東邊設著一張禪床,西邊鋪一個蒲團,蒲團上坐著個半老僧人。那個僧人怎生模樣?但見:
形如槁木,而槁木含活潑潑之容;心似寒灰,而寒灰現暖融融之氣。穿一領破衲衣,曄曄珠光;戴一頂破僧帽,團團月朗。不聞念佛,而佛聲洋洋在耳,未見參禪,而禪機勃勃當身。僧臘已多,而真性存存不老;世緣雖在,而凡情寂寂不生。智滅慧生,觀內蘊方知萬善法師;頭尖頂禿,看外相但見一個和尚。
那僧人看見韓愈入來,忙起身迎入佛堂,打個問訊道:「大人何來?山僧失於迎接。」韓愈道:「因祀神海上,歸城不及,要借寶庵下榻,故爾到此。」那僧人道:「只恐草榻非宰官所棲,荒廚無伊蒲之供,未免褻尊。」因分付侍者備齋。齋罷,遂送韓愈在東邊禪床上安歇,自家卻在西邊蒲團上打坐。
韓愈因受佛骨之累,未免遷怒和尚,不甚接談。這日,在禪床上坐了半晌,見那僧人默然打坐,全不動念。心下暗想道:「吾閱僧人多矣,不是趨承慣勢,便是指佛騙人;這個僧人二者俱無,頗有道氣,不可以其為僧而失之。」復又走下禪床到琉璃前閒步。那僧看見,也就立起身來陪侍。韓愈因問道:「老師大號?」那僧答道:「法名大顛!」韓愈微笑道:「老師大定,何轉名大顛?」大顛道:「竊見世之顛者,往往自以為定。則小僧之大定以為大顛,不亦宜乎?」韓愈聽了驚訝道:「高論所未聞也。」因又問道:「顛師既為佛家弟子,為何經文不設,鐘磬寂然?」大顛道:「欲鳴鐘磐,恐惹外塵;不設經文,為存古佛。」韓愈聽了大喜道:「師言甚妙,佛旨瞭然,使天下尊宿盡如老師,我韓愈佛骨一表,亦可不上矣!」大顛聽見說出「韓愈」二字,亦驚問道:「莫非就是昌黎大人麼?」韓愈道:「正是韓愈。老師深山高衲,俗吏姓名如何亦掛齒頰?」大顛道:「韓大人山斗重望,孔孟真傳,方今海內一人耳。小僧雖寄跡方外,實潛心大道之中。一代偉人,敢不傾慕!但韓大人官居八座,為何遠刺一州?又所說佛骨,卻是為何?」韓愈道:「此乃敗壞佛門之事,本不當聞之老師。然老師主持正教,決不庇護邪魔,就說也無妨。鳳翔法門寺,妄傳昔年陳玄奘法師坐化其中,遺佛骨佛牙藏在塔中。每三十年一開,時和年豐。前日,法門寺住持生有和尚奏說,今又正當三十年開塔之期,請聖駕臨觀。今上憲宗皇帝信以為然,敕文武百官躬至鳳翔,將佛骨迎入大內供養觀瞻。引得這些愚僧燃指焚頂,男女佈施,不惜身命資財,傷風敗俗,竟令帝主體統掃地。我韓愈看不過,因上佛骨一表,細陳弊端。聖上大怒,欲加典刑。賴朝臣保奏,故貶官至此。」大顛聽了道:「大人此表,不獨為朝廷立名教,實為佛門掃邪魔矣!今雖未聽,而千秋之後,使焚修不復侵政治之權者,必大人此表之力也!」韓愈道:「此表之為功為罪,俱可勿論,只可惜塗首泥足耕種之米麥,風餐水宿商販之資財,不孝養父母,惠愛宗支,俱擲於無父無君不耕不織之口腹,以妄希不可知之福,豈不愚哉!」大顛道:「大人慈悲之心,可謂至矣!但墮落者深,一時提拔不起,沉迷者久,一時叫喚不醒。枉費大人之力。」韓愈道:「正為如此,老師何以教我?」大顛說道:「老僧竊以為以水沃火;而愛火者必罪水之殘,不如以火之靜,制火之動,而火自就於爐而無延燒之害矣!」韓愈聽了,忽然有悟道:「顛師法言微妙,愚解未詳,願明教之。」大顛道:「大人儒者也。以儒攻佛,而佞佛者必以為謗,群起而重其焰;若以佛之清淨,而規正佛之貪嗔,則好佛者雖愚,亦不能為左右袒而不思所自矣!」韓愈拱手道:「老師法言殊有條理,只是當今佛法儘是貪嗔,若求清淨,捨老師而誰?」大顛道:「老僧叨庇平安,不焚不誦,山中禪定久矣。今既舉世邪魔,使我佛為有識所誚,則老僧義又不容不出矣。」韓愈大喜道:「得老師慈悲,功德無量矣。」大顛道:「老僧雖出,亦未必有濟,但盡我心耳。」二人講得投機,彼此愛敬,當夜各各就宿。
到次日早起,韓愈盥櫛罷,大顛命侍者奉上齋來。齋畢,韓愈欲起身回城,因執大顛手說道:「老師,昨夜之言,不可忘了。」大顛道:「言出於心,心即是佛,焉敢誑言?」韓愈大喜道:「老師不誑,足征我佛有靈。我學生到州中,即遣人來迎。」大顛許諾,各各珍重而別。正是:
真儒了不異真僧,一樣光明火即燈,
門隔人天多少路,此心到底不分層。
韓愈到了州中,放不下此事,隨即遣人具車馬將大顛法師迎請到州,朝夕與他講論佛法。大顛所說,皆有微妙之義,甚合韓愈之心。遂留連了月餘,方才送他起身。這一去,有分教:
不響驚雷能震世,回光白日善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