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秦宮娥掩泣隨黃門 楊學士陳情叩青鎖
卻說華陰縣秦御史義和,一被奸黨陷害,一門誅戮,婦女沒人。御史惟有一女綵鳳,沒入掖庭,為宮蛾。綵鳳日夜號泣,以眼淚洗面,心中只思自盡,以追爺娘於地下。一頭想來,小人黨羽自有惡貫滿盈,敗露誅殛,那時庶可雪爺爺之冤了;二來秦氏一脈,惟有自己一身,指望天日之復照,贖身伸冤。只自忍氣吞聲,苟延殘命。
此時一宮諸姬,見他丰容美貌,拔萃超類,無有不愛憐他。
蘭陽公主見秦氏才藝文章,驚人動眾,極為愛重。以是太后、皇后、諸婕妤俱為愛恤,非同小可。秦氏感激不盡,每侍蘭陽,盡他誠敬。天子亦知秦氏文詞藻藝出眾,擢置女中書之列。
當日楊學士承命題詩之時,秦氏一見,宛然是華陰朱樓下唱和楊柳詩之楊解元,中心抑塞,一身戰抖抖,爭奈天威咫尺,眾目環視,惟恐露了一點破綻,十分忍住了,只將手中一把紈扇,隨眾擎呈在學士面前。
學士那裡知秦綵鳳之在女中書之中,又那裡敢正眼看見他女中書之面目,只是隨呈隨題,以承天子龐命。其在秦氏紈扇二詩云:紈扇團團似明月,佳人玉手爭皎潔。
五絃琴裡薰風多,出入懷袖無時歇。
紈扇團團月一圍,佳人玉手正相隨。
無勞遮卻如花面,春風人間總不知。
秦氏受扇,回到房中見那詩詞,專然當面不記前日樓上之面,一頭怨他,一頭憐他,只自竟日啼哭,吞聲掩抑,悲不自勝。乃自抽筆,泣題一詩於學士詩下。詩云:紈扇團如秋月團,憶曾樓上對羞顏。
初如咫尺不相識,卻悔教君仔細看。
寫畢,又不禁涕泣。
嗚咽之際,黃門官索紈扇,秦氏分明青天裡打下一個霹靂,登時手拿羅巾,自尋短見。黃門官大驚大駭道:「萬歲爺只為再覽學士諸詩,今已盡拿來了。娘子只將本詩暫獻,何為此大驚小怪?請道共詳,如有不方便的,太監正當出力相助。」秦氏涕泣漣漣,道:「總是薄命之人,自犯死罪。皇上一覽,必不免拷訊之禍。無寧一命自裁,到是乾淨了。」
太監道:「娘子有何事體,至於這般地頭?實不敢猜著,願聞其概。」秦氏收淚,備將前事,一五一十說來,淚如雨下,嗚咽不成音。太監聽來,到甚淒惻,沉吟良久,便道:「娘子隨來罷。皇上仁慈,似當有裁量。」乃忙回身拿了團扇去了。
秦氏無奈,隨太監進到金鑾殿階下,屏息佇立,以俟皇上有命。
此時天子取十中書諸詩,次第披覽,個個稱善。及到紈扇,見有續題一詩,詩辭尷尬,又有來歷。天子大駭道:「此紈扇是那中書之扇?必有私情於外人,有犯死罪,登時拿到,盤核定罪罷。」郭琳奏道:「那是秦宮娥之扇。秦氏方在殿下待罪,伏願萬歲爺裁處。」
皇爺即呼秦氏立於殿下,使郭琳問道:「你賤人有何隱情於外人,自犯死罪?如將實情告來,猶有可耍若有半字虛偽,也動刑罰,死不容休。」秦氏伏階下,叩頭流血,便將華陰樓上和楊柳詩之事,從頭至尾,告訴一遍。
皇爺復問道:「你可記誦楊柳詩麼?」秦氏告道:「那裡不記誦?願賜紙墨,登時寫上了。」天子命郭琳,即賜文房四友。郭琳便將紙硯催書,秦氏就將楊解元石上的詩,自己方勝之詩,一一誦寫呈上。
皇爺看畢,一來憐其情狀,二者愛其才藝,便下旨道:「你賤人若復見楊公子,則何如?」秦氏俯伏涕泣,不知所對,皇爺復下旨道:「你久侍蘭陽,極其謹慎。蘭陽又愛恤你難捨,蘭陽將為下嫁於楊學士,特賜你蘭陽聘御之列。你其盡心敬謹,無負朕意。
「乃還給他紈扇道:「這是你聘信了,謹受深藏罷。」命使追去,秦氏受扇,叩頭謝恩,感激不盡,涕泗交沱而退。不在話下。
且說虞太傅同駙馬都尉復了命,遂將楊少游已有納聘於司徒鄭?之女奏對。天子以是稟太后道:「楊少游臣所愛重,若置禁臠之選,加倍親察。蘭陽下嫁,正是佳偶。爭奈已有聘幣之女,不宜使鄭?之女不得其所。況鄭?又是朝廷大臣,有與匹庶大不同。莫如更揀一英俊駙馬,以成蘭陽親事,合於事體。
伏惟娘娘裁處。」
太后拂然道:「楊少游,寡躬之所親見。鄭?又是朝廷大臣,豈與君父爭婚?已納之幣,以君命還退楊少游。鄭女可配之所,有何所拘?」天子知太后之意堅定,更稟道:「娘娘息怒,更當面諭於楊少游,以承至意。」
次日楊少游在花園,心不自在,忽有門子報道:「有六宮都太監夏公公,特來降旨。」嚇的楊學士心知虞太傅諭旨的事,連忙擺設香案,換了朝服,啟了中門跪接。
早見夏太監乘馬而至,又有兩黃門跟後的。夏太監也不曾負詔奉敕,直到正廳滴水簾前下馬,滿面笑容,走至廳上,南面而立,口內說道:「奉特旨口傳:立刻宣楊少游朝見,蓬萊別殿陛見。」
說畢,也不喫茶,便出門乘馬,同小黃門去了。楊學士只得登時隨太監入朝。
此時司徒府,閤家一倍遑遑不定。
楊學士跟夏太監到了蓬萊別殿。夏太監先入奏回,學士隨到階下,朝上入拜。舞蹈畢,天子使太監召上殿內,少游升殿俯伏。
天子下旨道:「朕有一妹,是駙馬都尉李世迪之女。公主娘娘早世,太后娘娘憐其孤煢,入育太后跟前,撫而為女,實御妹也。賜爵蘭陽公主,年今及笄,資質超越,既又聰敏,深通翰墨。太后娘娘必欲揀天下英俊,有一無雙的,擬定駙馬下降,尚不得其人。朕慕卿夙德,愛卿超才,先使太傅虞喜南、都尉李世迪,以諭朕意。卿以已有納聘為辭。婚姻之禮,命巹親迎,始為夫婦。女子雖以聘幣為信,還幣則便為路人。自古帝王之揀駙馬,或有出其妻而承命者。卿與匹庶有異,出身事君,反違君命。難道朕之命令不行於臣鄰麼?朕位居九五,為天下萬民之父母,豈可以非禮使臣鄰強行乎?朕意已定,卿須再思。」
楊少游叩頭奏對道:「聖旨及此,臣無容敢白。臣本布衣,幸際鴻休。臣居近察,眷遇隆盛,臣雖肝腦塗地,不能報萬一。
然臣已與司徒臣鄭?之女,約婚納聘,數歲於茲。鄭?延臣東床,同居一室,半子之義已定。以臣父母在遠,國家多事,不遑將父母還京。親迎之禮末行,伉債之義自在。臣不宜忘貧賤,而取富貴。臣若賴鄭女之婚,鄭女以死自守,必不他適。匹婦之志難奪,一夫一婦不得其所,有系聖世之所不忍,臣所不敢奉命。正是臣區區之情,以冀聖心之照諒也。」
天子復道:「卿言差矣。守凡庶之約,謂之小節。承君父之旨,謂之大義。孰輕孰重?大凡事有經權,從禮為經,從義為權。事有虛實,娶之為實,聘之為虛。卿不可固執,以傷事體。鄭女無合巹之禮,那有夫婦之義?終身自守,便是無義。
今不徒朕有定意,太后娘娘愛卿雅望,親自揀定。卿豈敢辜負太后一般盛意乎?」少游猶復頓復固讓,龍顏不悅,只命退朝。
學士退歸花園,心不自在,悒悒不樂。且看司徒府中內外光景,又悲又憫。鄭雲鎬自外來到,學士忙起身相迎,握手道:「周京兄,茲事怎的是好?」
周京歎了一口氣,道:「兄長恩寵,實所欽頌。妹妹情地,無有可言。叔叔無他嗣續,惟妹妹一身。幸而絲蘿於高門,庶幾有托依一脈香火。今為鏡花水月,嬸嬸委實嚇壞了,也回不過氣來。妹妹侍側,倒了無言可慰。嬸嬸只歎命途奇窮,一縷難保了。」乃撲簌簌的掉下淚來。
學士聽來,那淚水更如走珠一般,滾了下來。良久乃道:「愚弟惟當上了陳情之表。」乃飲抑不成聲。十三還復慰過,相與對酒解悶。學士無意把酒,強飲數杯,十三隻自告別。學士仍同與起身,往候司徒。
司徒氣色沮喪,一見學士,心如刀攪,一話也說不出。學士道:「岳丈寬心。天子仁聖,為婿的一上陳情表,以冀天心慨回了。」司徒道:「這還使不得。聖上既面諭太后娘娘之懿旨,聖郎尚敢拒讓,今又陳表力抗,批鱗之地,嚴遣隨下,不如順受皇命,無傷分義而已。只恨賤息,賦命涼保老夫之懷,雖不理他,當作怎的?」學士又聞司徒這般之話,只不禁淚落如豆,不便說的又長起身,還了花園中。
已及掌燈時候,春娘嗚嗚咽咽,尚如淚人一般,良久開言道:「妾承姐姐的命,得侍大爺,今已年餘。大爺不以妾鄙賤而疏遠。偏荷眷愛,妾之感激,不啻天高而地厚,銘鏤於心,以俟姐姐六禮之成,永侍箕帚之末。不意神猜鬼妒,事出意表。
姐姐親事,無望更成。妝亦歸侍姐姐,以終天年。伏願大爺,戚連禁臠,益增光華。」
學士又聽春娘辭去的言,心如刀攪針刺了,不得已,只為噓唏,良久乃道:「春娘之言差矣。春娘已許身於我,春娘捨我將安之?皇上仁愛,我將上表爭之,以望天心之回。春娘安心罷。」
春雲復垂淚道:「賤妾一身,不敢自有。但妾於姐姐死生榮辱,不可異同,天實照燭。大爺陳表,皇上允許之前,妾不敢復侍於大爺,大爺恕之。」乃起身,飲抑下堂而去。
學士又無以挽執,猶為掩涕,即便挑燈展紙,手草一疏。
其略云:
文華殿大學士兼翰林侍讀楊少游,誠惶誠恐,謹具為陳情上表事:伏以倫紀者,王政之本;婚姻者,人倫之始。一失其本,風化大壞,其國也亂。不謹其始,家道不成,其家也亡。
大有關於國家之興替者,不其較著乎?以是聖上哲辟,必慎而留意於風化。欲治其國,則必以樹倫紀為重。欲齊其家者,必以正婚姻為先。何莫非端本出治之道,別嫌明微之意也。臣既納聘於鄭氏之門,托身於鄭?c之家,室家之情既厚,半子之義亦定。不意今者禁臠之揀選,遽擬於草萊之臣。先有都尉之傳旨,復承特召之面諭。臣始為驚駭,終又疑惑。不知聖明之世,有些乖常之舉矣。設令臣未有儷皮之儀,不作東床之客,遐士賤品,孤蹤陋質,本不合于歸妹遴選之峻。而況室家之名義有定,舅甥之情理既備,不可以合巹未行,親迎差遲,不論禮義之有違,冒行苟且之舉措,臣實不知其可也。昔宋弘屢違光武之教,不棄糟糠之妻,光武不以為罪,而竟遂其志。微臣危迫之忱,聖明已為俯察。鄭女窮蹙之情,聖上豈不垂憐哉。臣極知猥越,敢陳直情之表,於屬纊之下者,竊恐王政由臣而亂,倫綱由臣壞,伏乞天地父母,重禮義之本,正風化之始,亟收詔旨,以正事體,以安賤分,不勝感激祚懇之至。
書奏天子覽畢,龍眉不展,心內想道:「蘭陽下嫁,雖是不再得之佳儷。楊少游真情之表,實為正經話來。爭奈太后懿旨,有不可回天,此事怎地是好?」十分著惱。
未知如何下旨?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