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三回 掘崑崙息土治水 三過家門而不入
且說文命將巫峽開通之後,梁州大部之水,就滔滔向東而下。文命深恐下流又受水患,遂再向雲夢大澤而來。哪知果然,水勢非常漫溢。從前所看見隱在水面下的沙洲,至此都已不能看見了。測量水勢,較從前增加到一丈多高。文命覺得不對,越過漢水,逕向雲夢與彭蠡兩大澤地連接之處察看一會。覺得兩山夾束,水路雖不甚寬闊,而流勢尚暢,要想再鑿廣些,深恐反引起海潮之激盪,躊躇許久,不得主意。於是又折而西南,逕上東陵。四面一望,但覺東西兩面都是茫茫巨浸,極目無際。
心想此地雖不是海,但看此情形,稱他為南海有什麼不可呢。
下了東陵,從澤畔下船,向雲夢大澤中流搖去。經過象骨山和巴陵兩處。大家想起老將的英風,齊聲歎息。有的說:「巴蛇之大,不如比較到相柳究竟如何?」有的說:「可惜老將這個人竟不得其死!」有的說:「到底老將是否死於逢蒙之手?逢蒙這個人,始終並未獲到,真是疑案。」有的說:「逢蒙所著的《射法》兩篇,實在精極,的確是個善射之人。可惜他心術不正。」大家說說談談,不覺日暮,那隻船已停泊在一個島下歇宿。
次日天曉,文命看那座島還有點高,遂與皋陶、伯益等直登其巔,眺覽了一會。再下山上船,向西岸進發。又考察了一會。但見西岸都是崇山峻嶺,從那山嶺間流出的水,千派萬歧,正不知道有多少,都向雲夢大澤中流進去。西岸考察完畢,仍舊想不出一個辦法。便來南岸,打算上衡山一看。
到得衡山腳邊,只見小山縱橫,將南面來的水勢阻住,裡面形成一個湖泊,步行既不能過,坐船又無可坐。文命便叫從人將船拖過山去。再坐船前往,到得衡山相近,捨舟登山。
只聽得山頭笙簧陣陣,香氣飄飄。抬頭一看,但見翠幢羽葆,仙人靈官之屬滿山滿谷。當頭一個服朱光之袍,戴丸丹日精之冠,佩夜光天真之印,騎著赤龍迎面而來。文命料到是衡山之神了,剛想迎上去,那山神赤龍已到面前,隨即下龍與文命施禮,口中說道:「衡山神丹靈峙泰謁見。」文命慌忙答禮,說道:「某治水失效,惶窘之至,特來貴山一眺形勢,承蒙相迎,益覺慚隗。」
丹靈峙泰道:「崇伯治水功成大半,何謂失敗?未免太客氣了。」文命道:「不然。現在巫山已經開通,梁州之水統統向雲夢大澤而來。某細細考察,覺得水患反比從前厲害。從前大澤已有沙洲湧起,現在倒反陷下去。測量地勢,覺得比從前又低了許多,正不知是何,無法可想,豈非失敗嗎?」丹靈峙泰道:「原來為此。小神略有一點知道,這是有原故的,但說起之後,崇伯切不可傷心。原來荊梁二州洪水未氾濫之先,天帝早知道此二州將有水患,所以預先叫各種神祇,將崑崙山的息土分配在荊梁二州境內。在荊州的,一處在衡山之南,一處在雲夢大澤之西。在梁州的,只有一處,在它中部。天帝的意思,原是要使洪水來時有所抵禦。不料令尊大人老崇伯神機獨運,識透天帝之心,知道這息土之功用甚大,並將他三處藏息土的地方都能知道,遂於他受任治水的那一年,叫人將三處息土統統偷去。以致梁荊二州的百姓,受洪水之災不小,所以天帝震怒,老祟伯的功績,遂因此失敗。現在此處既無息土,被各處之大水一浸,自然漸漸下沉了。此刻崇伯可立刻遣天將到崑崙山請求西王母轉奏天帝,賜以息土,拿來一填,大功就可以告成,何必躊躇呢。」
文命聽他說出父親偷竊息壤的一段臭歷史,不覺心中萬分難過,眼淚紛紛而下,真是又傷心,又慚愧,又詫異。心想:「天帝秘藏的息壤,不知我父親如何能知道?又如何能知道他的藏處?豈不可怪!可惜弄巧成拙了。」丹靈峙泰說完,看見文命垂淚不語,知道他心中傷感極了,忙接著安慰道:「崇伯切忽傷心,要知道令尊大人老崇伯,功績雖然失敗,但亦可算得千古以來第一個人。因為天帝所秘藏的物件,他是凡人,竟能知道,這個本領,哪個及得來呢?況且他偷竊息壤,並非為已,實系為百姓,與尋常的偷竊,大大不同,崇伯可不必介意,快快遣天將等去請求吧!」
文命聽了非常感激,收淚致謝,說道:「既承尊神如此指示,某當即刻去遵辦。且俟異日再到貴山稽首。」說罷,與眾人下山登船,仍回原處。那丹靈峙泰帶了七萬七百個群仙,亦頓時不見。
且說文命回到原處,就叫過七員天將來,說道:「剛才衡山神君既如此說,只能叫汝等前往崑崙山向西王母敬求賞賜息土。我不能親往,汝等就代表我吧。」說道就叫從人焚起香來,自己具了衣冠,先向西方崑崙山拜了八拜,然後又向七員天將拜了八拜,彷彿親往之意。弄得各天將惶窘之至,受既不可,答又不能,避又不能,只得半受半避半答的敷衍了過去。
文命立起身來,說道:「汝等早去早回。」七員天將答應,一齊升空而去。過了一日就回來了。每人挑了一副大擔,每擔之中滿滿盛著泥土。到了文命面前放下,上前覆命道:「某等到崑崙山時,我主人云華夫人亦在那裡,已經知道崇伯的意思。
不等某等開口,先說道:『崇伯叫你們來取息壤,我早已預備好了,你們挑去吧。』某等因此就挑了來。」
文命大喜,又向著崑崙山八拜致謝。然後吩咐庚辰等道:「汝等先取三擔,填在雲夢大澤之中。又取一擔,填在湘水上流與瀟水合流之處。」庚辰、狂章、童律、繇余四將答應,每人一擔,分別前去填塞。說也奇怪,挑息土之擔並不甚大,但是傾出來續續不絕,非常之多。頃刻之間,一擔的土已成為邱陵,三擔的土更頓時佈滿各處。隔了兩日,那汪洋無際的雲夢大澤中間已漸漸漲起陸地來,將大澤中分為二。漫溢的水患,就自此平息。還有三擔息土,文命吩咐且留著,預備到了梁州再用。
一路帶了大眾,逕從巫峽之中向梁州而來。那時水流噴薄,雖較減低,但是那鑿不盡的山石,處處橫塞峽中,猙獰銳利,船隻萬不能行,只能爬山越嶺而上。
一日到了一處,文命正用玉簡在那裡測量地勢,忽見一人,飛奔而來上前行禮。文命一看,乃是大章。不禁問道:「汝在此做甚麼?我妻我子好嗎?」大章道:「夫人和公子都安好,現在在前面等候呢。」文命道:「他們為什麼跑到此地來?」
大章道:「小人隨夫人公子到石紐村去祭掃,那邊房屋墳墓一切俱安全,甚可放心。事畢之後隨著夫人公子東還。哪知到了梁州東境,忽然遇著形似寇盜的一大隊兵士,夫人公子幾乎被掠。幸得一個名叫奚仲的號召了許多人,死命的將夫人公子救出,依舊退回原路。」
文命忙問:「這形似寇盜的兵士究竟是哪一國的兵呢?汝後來知道嗎?」大章道:「小人探聽過,說是騖國的兵士,內中聽說還雜有三苗國的兵在內,不知是真是假?但那些兵逐漸西侵。小人一想,石紐村恐不可去,只怕愈走愈遠,道途梗塞,無法東旋。所以和夫人商量,想從梁州徑下荊州,再到揚州,回到塗山。哪知洪水甚大,路中非常險阻,因此就在此處留住了。現在四面洪水忽然低減,仔細打聽,才知道崇伯治水已到此間,所以小人特來迎候。夫人公子都在前面。崇伯此去,可以相見了。」文命道:「離此地還有多少路?」大章道:「大隊前去,約有十日路程。」文命聽了,心中頗慰。便向大章道:「那麼汝先歸去報知,待我經過時再相見吧。」大章領命而去。
這裡文命依舊到處測量地勢,督率眾人前進。所過之處,但見汪汪洋洋,都是大水。山上樹木盡被漂去,有的為百姓取作燃料,大半成為童山。一日行到一山,只見山上所有木櫪依然不動,可算不常見之事。文命大喜,就在此山下住了一夜。
從此這座木櫪山,就有名於後世了。
次日,大章又跑來說道:「夫人聽見崇伯治水要經過家門,可以相見,非常歡喜,正抱了公子站在門外一塊大石上盼望呢!
文命聽到他夫人如此的盼念他,心中非常感動,便再問大章道:「離此地還有多少路?」大章道:「快到了,大約不過二三百里。」
文命聽了亦是歡喜。暗想:「我成親之後,在家中居住不過四日,別離忽已數年。女攸不幸已化去,只剩女嬌一個。這種夫妻真是苦的。現在水患大致將平,不比從前的急迫,地方既然相近,可以歸去聚聚。雖不能住宿一宵,但是在家中盤桓一晌,左顧右弄,共牢一餐,亦是好的。」一面想,一面打發大章回去,一面仍舊和眾人前進做他的工作。看看近著塗山了,遙見前面一座小山浮在水中,想來亦是高峻之處,人民可以避難的地方了。
正在看時,忽見北方水面無數浮屍蔽江而下。文命太息道:「這又是洪水中的犧牲者了。」轉念一想:「我受命治水多年,到今朝還不能使人民免於陷溺,這是與我去陷溺他何異?」想到此際,憂心如焚。把剛才急於見妻子,敘契闊的心思,都打消了。兩隻眼儘管向那水面望,忽然詫異,回轉頭來向皋陶等道:「遭水溺死的應該全屍,何以這浮屍之中竟有許多斷頭折足之人,是什麼原故?」大家看了亦是不解。後來上流又是一陣浮屍汆來,仍有頭斷足折之人。伯益道:「據此看來,決非溺水死的。或者是劇盜竊發,恣意屠戮,亦未可知。」
文命頗以為然,急叫狂章、童律兩將過來,吩咐道:「你們趕快溯流而上,去察看情形,究竟是怎樣一回事!」二人領命,躡空而去。過了多時,早已飛回,手中都用繩索捆綁著數人,放在地下。文命忙問他們原由,童律道:「這班人並不是劇盜。某等過去離此地約三百餘里之地,果見無數強人正在那裡殺人放火。所殺之人屍首都拋在江中。某等不禁大怒,下去打死了他們幾個。他們見某等從天而下,以為是天神,都慌著俯伏稽首,口稱神人饒命。某等問他們是什麼人?他們有的說是曹國人。有的說是驁國人,某等深恐崇伯懸念,不敢多問,就隨手活捉了幾個來,請崇伯細問他們吧!」
文命聽了,先叫人將他們捆綁的繩索鬆去,然後叫他們上來審問。仔細一看,共有六個人,有老有少。文命就問那老者道:「你是什麼人,敢如此殺人放火?不怕王法嗎?」那老者戰戰兢兢的答道:「小人是曹侯部下的兵士。奉曹侯之命,來攻城略地。君主號令,不敢不從,並非小人本心,敬乞原諒饒命!」文命道:「你們曹侯,何以不守法度,要來攻城掠地?
這個原因你知道嗎?」
那老者道:「小人不知道。」順手向一壯年的俘虜指道:「他是將官,一定知道的。」文命就問那將官。那將官道:「我們曹侯素來是服從天子的。後來與北面的共工、南面的三苗國交結了,就有不臣之志。這次三苗國為天朝大兵所滅,三苗國君帶了他的許多兵逃到敝國,竭力勸敝國君出兵反叛。他又去連合了魏屈驁三國共同商量,先併吞西土,然後東向而爭天下,所以叫某等率兵來的。所供是實,乞饒命!」
文命道:「現在屈驁魏三國的兵呢?」那將官道:「屈魏兩國的兵是攻西北方去了。驁國的兵與敝國合攻西南,所以在此。」說著,就指俘虜中一個少年道:「這就是驁國的兵士。
」文命聽了,便不再問,吩咐將這些俘虜暫且監下。
一面命蒼舒、伯奮等仍舊率了兩大軍,向北方進發。一面叫過大章、豎亥來,吩咐道:「我本想歸家一行,與夫人公子相見。現在遇到這種急事,立刻就要督師去征剿,不能回家了。
你們可傳言與夫人,說我有天子封我的封土,在大河之南。但是我因為治水未成,沒有工夫去經營城邑。如今夫人和公子在此寄居,終非善策。石紐舊居不可去。我看還不如回到塗山去吧,或者徑到我的封土內暫住,亦未始不可。一切請夫人自己斟酌,我不遙定。總之費汝等的心力代為照料。我就要北行了。
豎亥在此無事,亦同了去。」
大章道:「此刻離夫人所居不過里餘。崇伯何妨即去一轉,再來督師,不過破費半日功夫,料想沒什麼緊要呢?」皋陶、伯益等在旁亦都相勸。文命決定不肯。大章等無法,只得同到夫人處傳命。可憐塗山氏記念多年,如今得到這個機會,滿望可以得片時之聚首,少敘離情。啟子已稍稍解事,能啞啞學語了,亦可以使他認識父親。一切酒餚之類,因大章說文命已答應必來,所以統統都備好。誰知日日立在石上,抱子望夫,竟望了一個空,不禁惆悵之至。
另有一個侍妾,塗山氏剛才叫她去門外等候,哪知亦接了一個空。那侍妾禁不起相思愁緒,就做了一首《彼候人猗之歌》。
據音樂家說起來,這首歌詞是南音之祖,足與簡狄、建疵做的那北音之祖的歌詞相匹敵。可惜全首失傳,古書上只有此「彼候人猗」一句,編書者不敢亂造,只好隨它去了。
且說文命自遣發大章、豎亥二人去後,即刻登舟向北進發。
沿途逆水,不免擔擱。一日,又見北方一山特起於巨浸之中,上面有人民無數,大約都是避難者。文命看了,總是惻然。
過了數日,到了那曹驁兩國屠戮人民之地。但見頹垣敗壁,兵燹之跡猶存,人民早已一空,地上卻尚留有屍骸數具。那曹驁兩國之兵卻不知所在。文命叫天地將前去探聽,後來回營報告道:「兩國之兵都在北面二百里外高山上據險以守。曹國在東,驁國在西。」文命聽了,就命蒼舒去攻打曹國,伯奮去攻打驁國,二人領命率師而去。天地十四將亦請同行,文命不許。
說道:「我不能以德服人,而以力服人已覺慚愧了。假使再參以神道,雖使大勝,亦屬可恥。倘有妖異,再煩勞汝等吧。」
天地十四將亦不復言。
且說蒼舒、伯奮,領了大軍徑向北走。打聽得兩國兵在一座高梁山之附近,曹國兵靠東,接著東四百里之蛇山。驁國兵在西,接著西一百五十里之崛山,軍容甚盛。但是他們亦彷彿知道大兵到了,專務守險,不出來攻擊。蒼舒、伯奮探知這座高梁之山,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進的險地,就商量先攻他的旁翼,以分他的兵力。計議定了,蒼舒就叫檮戭、大臨各帶一千兵向東去攻蛇山。伯奮亦叫仲堪、叔獻各帶一千兵去攻崌山。
東西齊舉,使他兵力不能不分。四人各領命而去。
且說仲堪、叔獻到了崌山之後,只見滿山森林甚茂,山下橫著一條大溪。從那森林之中,隱隱見有許多旌旗營帳,想來就是驁國的兵了。叔獻遂傳令軍士在大溪上先搭浮橋數座,以便進攻。哪知軍士等到了溪邊剛要興築,忽然水中伸出兩條像繩索的物件來,將兵士一鉤,早有幾個軍士給它鉤人水中。眾人大吃一驚,紛紛向後面退走。有幾個膽大的,停了一會,見溪絕無動靜,再到溪邊去窺探,哪知又被繩索出來鉤去。
如此幾日,接連好幾次,刀劍不能御,矢石無可施。仲堪、叔獻無法,想尋個土人問問,又遍尋不得,原來已被驁國兵殺完了,只得退兵來與伯奮商議。哪知到得營中,東路攻蛇山的兵亦早退回了。問起原因,因為檮戭、大臨之兵還未到蛇山路上,就遇到一道白光,那白光閃過之處,軍士的心思頓然迷亂,不知道路,不守紀律,有時竟自相殘殺起來。結果計算,兵士之失蹤者不下數十人,不知究竟什麼原故,所以只好急急退回。
蒼舒、伯奮聞知這個消息,亦無法可施。慌忙用公文報知文命,請派天地十四將前來助戰,以擒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