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回 董父豢於雷夏 堯崩葬於谷林
且說帝堯的游宮城陽在陶邑北面,近著雷夏澤,地勢平曠。洪水既退,居民漸多,帝堯除出到慶都廟中去瞻謁外,總在他的花園中看那些從人蒔花種木,飼獸調禽。有二雙仙鶴,羽毛純白,翩躚能舞。每當秋高露下,月白天空的時候,它們往往引頸長鳴,聲音燒亮,響徹四近。帝堯很愛它們,有時放它們飛出園外,或翔步於水邊,或飛騰於雲表。到得夕陽將下,它們就連翩歸來,甚為有趣。
那雷夏澤中又有兩條大龍,是董父在那裡豢養的。原來董父自經伯禹薦給了舜之後,舜就叫他在帝都西南一個董澤之中豢龍。後來帝堯作宮成陽,一切花木禽獸觀賞之品禹都給他備齊。舜想起龍亦是帝王所畜的一種,變化騰躍,亦可以娛樂心目。因此叫董父攜了兩龍,到此地來豢養。所以帝堯於仙鶴之外,又有這一項悅目之物,亦時常來觀看。有時則往來郊野,看百姓耕種工作,亦頗有意味。如此閒適的生涯,不知不覺,在游宮之中一住十年。這十年,可算是帝堯作天子後最舒暢的時日了。
當初西王母說:洪水平後,還有二十年太平之福可享,這句話到此已應驗。然而帝堯在這種閒適的生涯之中,卻創造了一種文字,就是龜書。這創造龜書的動機,遠在那年洛水靈龜負圖來獻的時候。帝堯看見那龜甲之上斑駁錯落,紋理極為可愛,因而心中想起:「從前伏羲氏得到景龍之瑞,就創造一種龍書。神農氏因上黨地方嘉禾生了八重穗,就創造一種穗書。
高祖考軒轅黃帝因卿雲呈現,就創造一種雲書。少昊帝因鳳凰來儀,創造一種鸞鳳書。顓頊帝曾創造一種科斗書,雖不知道他為什麼原故,但總必有一個動機。現在我何妨也創造他一種呢?」但是當時雖如此想,終究因為政治事務之牽掣,不能分心。自從到了城陽之後,一無所事,趁此就把前數年所立的志願再鼓舞起來,殫精極思,不到一年,居然製造成功。當時太尉舜等知道了,紛紛呈請將這個龜書頒布天下,令人民全體學習,就作為大唐朝的國書,以為統一文字之用。但是帝堯以為這個不過遺興遊戲的東西,哪裡就可作為不易之楷模,一定不肯答應,這也可見帝堯之謙德了。閒話不提。
且說這年,正是帝堯在位的第一百年。帝堯已經一百十七歲了,自夏秋以後,筋力忽覺稍衰,倦於行動,漸漸病作。那時丹朱和其他幾個兄弟早已前來伺候。娥皇、女英亦來伏侍。
便是舜、禹等大小臣工,亦輪流的前來問候。就是遠近各州百姓聽見了這個消息,亦個個擔憂,替帝堯向天祈禱,祝帝堯長生延壽。
無奈帝堯年紀太大了,藥石無靈。帝堯平日看得那養生之事又極淡,從來不學那服食導引的神仙生活,因此支持不住,到了立冬之後,竟嗚呼殂落了。這時九男二女、大小臣工無不趕到,悲傷哭泣,固不必說最奇怪的,就是這個消息傳佈之後,天下百姓無不痛悼,罷市巷哭,如同死了他的父母一般。後來三年之內,普天下的百姓不奏音樂,以表哀痛,這個真可謂難得之極。
閱者諸君聽著:在下是從專制時代過來的一個人,從前君主或為什麼首領的人,在他死了、或奉安落葬的時候,要強迫人民服他的喪,並且禁止人民的娛樂奏樂及婚嫁等等吉禮。他的意思一半固然是表示他們的排場,顯顯他們的威風,一半亦因為書經上有兩句說堯的,叫作「百姓如喪考妣三載,四海遏密八音」的原故,他們以為這個是很難得的,不可以不學他一學。但是百姓對於他的感情不但不能及堯,簡直得到一個反面,哪個肯替他服喪?那個肯替他遏密八音?他們也知道做不到,只有用強迫之一法,或者派幾個人,到處勸導發起,或者定一個刑罰,不如此的,要怎樣怎樣嚴辦。那些臣民為了這種利害關係,無可奈何,只得服喪,只得停止音樂娛樂。試問:他們的心裡是否真個悲悼嗎?不要說被強迫的人決不悲悼,並且還要咒罵;就是那個天天穿素、日日哭臨的人,試問他心裡果然悲悼嗎?亦不過虛偽而已矣。照這樣看起來,只要有威權,有勢力,就可以做得到,何足為稀奇。帝堯那時候的百姓是出於真心,所以叫作難得。何以見得他真。動呢?有二層可以想到:一層是四千年前,人心尚是古樸,這種狡詐無理的虛榮心、能欺自己而不能欺人的事情當然沒有,當然不肯做。一層是百姓如果不是真心,這種舉動殊屬無謂。帝堯死了,如果丹朱是襲位的,還可以說巴結死的給活的看。現在帝堯既以天下讓舜,出外十年,大家都知道天下已是舜的,巴結已死的堯有什麼好處?而且還有一層,如果是舜、禹這班人強迫百姓如此的,那麼舜死之後,禹死之後,當然仍舊抄這篇老文章。這個故事必定奉行,何以並沒有聽見?所以從種種方面看來,當時百姓的確是出於真心,並非虛偽,亦絕無強迫。史書上記載堯的至德,說他:「其仁如天,其智如神,就之如日,瞻之如雲,存心於天下,加志於窮民,仁昭而義立,德博而化廣,故不賞而民勸,不罰而民治。」照這幾句看起來,當時百姓之所以如此,真是應該之事了。閒話不提。
且說堯崩之後,薄海同悲,而尤其是舜,舜的對堯,不僅是因為翁婿之親,也不僅僅是君臣之義,最感激的是知己之恩。
舜本來是一個匹夫,沾體塗足,困在草莽之中。堯獨能賞識他,叫自己的九個兒子去養他,將兩個愛女嫁他,後來索性連天下都讓給他。這種雖說不是堯之私心,但是遇到這種知己,能無感刻?所以眾人同是悲哀,而舜尤為傷心,思慕之極,竟有一刻不能忘的光景。後人記載上說,舜自從堯死了之後,隨處都看見堯,吃飯的時候,看見堯在羹湯之中;立在那裡的時候,看見堯在牆壁之上。以情理推想起來,這種情形,大約是有的。
一日,帝堯剛要舉殯,舜率領群臣進去哭奠,又不覺過於悲哀。大家恐怕他成疾,就拉了他,到游宮外的花園裡去散散。
這時正值隆冬,天氣奇寒,為從來所未有。雪花飄舞,已經下了一日,然而還是搓綿扯絮的下個不止。舉頭一看,大地河山二房屋樹木,無不變成白色,彷彿天地亦哀悼帝堯,為他掛孝似的。園林之中草木凋謝,黯淡無色,那禽獸亦都畏懼這股寒氣,潛伏深藏,不敢出來。
大眾走到一處,忽聽得一聲長喚,其響震耳。接著,又是一聲。仔細一看,原來是兩隻鶴在那裡叫。守園的人向大眾說道:「先帝在時,日日來看它們,有時且親自餵它們。自從先帝病後,沒有來過,它們聽見人聲,就引頸長鳴,彷彿盼望先帝再來的樣子,很可憐的。」大眾聽了,無不淒然。舜就向二鶴說道:「你們還紀念先帝嗎?先帝已晏駕,從此再不能來看你們了。」二鶴聽了,彷彿似乎知道,頓時哀鳴不已,引得大眾格外淚流。呆呆的立了一響,方才回去。
次日,靈車發引,百官恭送,直到谷林地方安葬。那谷林地方的左右是個極熱鬧之所在,但是群臣仰體帝堯愛民的厚德,一點不鋪排,一點不騷擾,謹謹慎慎的就將帝柩葬好。所以後世有兩句記事的史文,叫作「堯葬谷林,市不改肆」。比到那後世之人,一無功德於民,而安葬的時候,拆民房屋,占民田地,毀人墳墓,弄得來人民流離失所,忿怨自殺,那個仁暴,真有天淵之別了。閒話不提。
且說葬事辦好,百官回到平陽,最緊要的,就是這個君主繼承問題。但是大家都屬意於舜,不過此時正值居喪,不忍提及,細細考察舜的言語舉動,除出悲悼帝堯之外,一切無異於平時,究竟不知道他的心思對於這君主大位是有意呢?是無意呢?亦不好探問。忽忽三年,帝堯喪畢,大家正要提議這樁事情,伯益適因有事,到舜那邊去商量。
舜的家人回復道:「太尉昨日親自背了包裹出門了,不許我們跟隨,說道要到一個地方去轉一轉就來。臨行時,有一封信交出,說如有政府裡的人員來,可將此信交與他。」家人說罷,將信呈上。伯益聽了,大為詫異。展開一看,原來信上的大意說道:某受先帝特達之知,以匹夫薦升至攝政,某感激先帝之知遇,又慨念先帝之憂勤,所以不慚愚魯,不辭僭妄,毅然擔任斯職,下以濟百姓之困窮,上以釋先帝之憂慮。自古以來,天下大寶,必傳子孫或傳同族,從無有以匹夫而繼承君位者。某何人斯?敢膺非分!好在此刻元子丹朱諒陰之期已滿,可以出而秉政。某謹當退避,尚望諸位同僚,上念先帝之恩遇,協力同心,輔佐少主,則某雖去國,猶在朝也。
伯益看完,非常驚慌,即來報告於他的父親皋陶及棄、契等。大家商議一會,沒有辦法,檮戭道:「既然太尉如此居心,我看他一定深居潛藏,要去尋他,亦未見得能尋到,就使尋到,斷不肯決然就個君位。我看恭敬不如從命,我們竟擁戴丹朱做天子,如何?」
大司疇棄道:「這個萬萬不可。先帝以為天下是個公器,不是個私物,所以在位幾十年,憂心不解。得到太尉之後,其優方解。先帝雖崩,我們仍當以先帝之心為心,假使我們擁戴丹朱,那麼先帝幾十年欲禪位太尉之苦心豈不盡付流水?我們何以對先帝?況且丹朱庸才,先帝深恐他以為君而召禍,我們如果擁戴他,更何以對先帝呢?」
叔達道:「大司疇之言固然極是,但是太尉既然不肯就天子位,假使一定要去強迫他,勢必至於潛藏隱遁,終身不出,那麼國家之損失很大。我看不如權推丹朱即位,再訪求太尉,請他出來輔政,豈不是兩全其美。」
大司馬契道:「汝言雖有理,但是丹朱性傲,肯不肯專心聽從大尉是一個問題。況且丹朱慢游之習慣至今未改。太尉雖系元勳懿戚,到那時君臣的名分一定,又將奈之何?萬一將來失德纍纍,遭諸侯百姓之叛棄,豈不難堪!先帝不傳子而傳賢,一半亦因為這個原故。我看還以慎重為是。」
大司空禹道:「照理而論,先帝既屢有禪讓之議,我們應當推戴大尉。但是以人情而論,大尉受先帝殊遇,與丹朱又系至親,應該讓給丹朱,兩項都是說得去的。但是還有一層,天下諸侯及百姓之心究竟如何,我們應該顧到。僅僅我們幾個大臣說擁哪個,戴哪個,恐怕不對呢。」大家聽了,都以為然。
於是議定,一面到處去訪尋太尉,一面仍舊同心協力,維護這個無君的政府。對於君位問題,只好暫且不提。湊巧帝子丹朱此時亦忽然覺悟了。他心中暗想:「父親當日既然苦苦的要拿天下讓給舜,舜三十餘年的治績已深入人心,天下諸侯的心理都向著他,我如何與他爭得過?現在他雖說避開讓我,但是我哪裡可以挨在這裡呢?不如我亦避開了,試試天下諸侯的心。倘使天下諸侯因為尋舜不著,而仍舊找著我,那麼我當然名正言順的做天子,否則我避開在前,亦可以博一個能承先志的美名,又可見我之能讓,豈不是好!」想罷,便將此意和大司疇、大司馬兩個伯父商量,二人非常贊成。於是丹朱亦避開了,他避的地方,就是房。按下不表。
過了幾日,忽報東方有十幾個諸侯來了,秩宗伯夷忙出去迎接招待。那些諸侯向伯夷問道:「某等此來,專為賀太尉登極而來,未知太尉何時登極?某等可以預備朝覲。」伯夷便將舜避丹朱、不知所往的情形說了。那些諸侯道:「大尉亦未免太拘泥了。這個大位是先帝讓給他的,棄而不受,何以仰副先帝在天之靈?況且四海百姓無不仰望大尉早登大寶,現在如此百姓亦都失望。既然太尉出亡,某等在此,亦屬無謂,暫且告辭,等大尉即位時再來吧。」說著,一齊起身。伯夷無法,只得聽他們自去。
過了幾日,南方諸侯到了,亦如此說。後來西方、北方的諸侯到了半途,聽說舜不即帝位,紛紛都折回去。大司疇看到這種情形,就和大家商議道:「照此看來,太尉這個帝位真叫作天與人歸,恐怕萬萬逃不脫。不過他現在究竟隱在何處,我們須趕緊設法去尋才好。」於是就各人意想所及,猜了幾個地方是舜所一定要去的,派了幾個精幹之人分頭去找,按下不提。
且說舜有意避丹朱,在那居喪三年之中,蓄心已久,預備已妥,一到喪畢,料想大家要提到這事,所以不謀於妻子,不告於朋友,悄悄的背了包裹,獨自出門。三十年養尊處優、身操國柄的舜,又恢復了他從前衝風冒雨、擔凳徒步的生涯。他出門向東南走,逾過王屋山,渡過大河,直向帝堯墳墓而來。
在帝堯墓前叩拜一番,默默地將苦衷禱訴,請堯原諒,然後就向近旁南河之南的一個地方,暫時住下,以探聽帝都消息。如果丹朱已踐大位,那麼自己就不必遠颺,盡可歸去,侍奉父母,盡人子之職,享天倫之樂,豈不甚好!
哪知消息傳來,丹朱並不即位,而且已遠避到房地方去,大司疇等正派人四處在那裡尋找自己。舜料想此地不可久居,於是急急的再向南而行。這次舜微服易裝,扮作老農模樣,又將口音變過,處處留意,所以一路行來,竟沒有人識破。過了沛澤,又逾過淮水,前面一望,漸見大江。回想當年從此經過之時,洪水滔天,海波沖蕩,而今則處處耕耘,人人樂業,文命之功真是不小呢。獨自一人,正在且行且想,忽然前面迎上一人,向帝注視了許久,陡然叫道:「仲華兄,你為何作這等裝束?現在要到哪裡去?我聽說你就要踐天子位了,何以不在帝都,而反在此?」舜大吃一驚,仔細一看,原來是續牙的兄弟晏龍,從前曾經見過的。忙向他招呼,且叫他不要聲張,便將此次避位情形告訴了。遍。晏龍道:「照先帝的遺志遺命,這個天下當然是仲華兄的。就是依現在百姓的心理看來,這個天下亦應該是你的,你還要推讓它做什麼?」
舜道:「百姓的心理你何以見得呢?」晏龍道:「你。路來,聽見童謠的謳歌嗎?哪一處不是謳歌你的好處,哪一個不是謳歌你的仁德?何嘗有人謳歌丹朱?可見得你的功德入人已深,所謂天下歸心了,你還要避他做什麼?」舜道:「這件不過偶然之事,何足為準?」晏龍道:「恐怕不是偶然之事,處處都如此呢。」舜聽了,默然不語。晏龍又問舜:「此刻到何處去?」舜道:「我是汗漫之遊,萍蹤浪跡,絕無一定。」
晏龍道:「那麼也好,我現在閒著無事,就跟著你走,和你作伴,免得你寂寞,你看何如?」舜聽了大喜,兩人遂一路同行。
舜問晏龍:「三十年不見,你一向做什麼事情?」晏龍道:「我的嗜好你是知道的,不過研究音樂,訪求琴瑟,十年前總常跑到仰延那邊去,和他討論討論。後來仰延死了,頗覺寂寞,想找你的老師紀後,又找不到,現在正無聊呢。」
舜聽見仰延已死,紀後又不知下落,睠懷師友,真是不勝感慨。後來又問起續牙等,晏龍道:「家兄此刻聽說在雍州,恰亦有好多年不見了。他那個性情太高尚。前幾年在豫州遇到他,我說你仲華見代天巡守,要到豫州來,他就想跑。我又勸他說:『朋友自朋友,做官自做官,你固然不願做官,但是和那做官的舊朋友談談,亦是無妨,何至於就玷污了呢?』他聽了,依舊笑笑不語,過了兩日,仲華見你沒有來,他對於我竟不別而行,又不知到何處去了。所以揣測他的性情,竟是以與富貴人結交為可恥似的,豈非過於高尚嗎?」
舜聽了,嗟歎一回,說道:「先帝和伯奮、仲堪等都是他的胞兄。先帝在日,何嘗不尋訪他?就是伯奮、仲堪等亦何嘗不尋訪他?然而他始終隱遁不出,他對於手足至親尚且如此,何況朋友!」說罷,又嗟歎幾聲。
後來又問起洛陶、秦不虛、東不識、靈甫、方回、伯陽諸人,晏龍道:「他們的性情也和續牙家兄一樣。絕人逃世,入出惟恐不深。近幾年來,這六個人我亦好久沒有通音信。方回比較圓通些,偶爾還到各處走走,近來聽說在泰山左近居住吧。」二人且談且行,不覺已到江邊。晏龍道:「現在怎樣?我們渡江不渡江?」舜道:「此地離苗山不遠,我有三十多年沒來了,想再去望望舊日的伴侶,不知他們現在如何?」因將那年求醫遇風、溺海遇救、及受當地人如何優待之事詳細說了一遍。晏龍聽了,對於那些土人的義俠非常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