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掃新壟猝遇計都星 訪神尼直劈無門洞
柳煙兒到唐宅,猶如鐵落紅爐。他本意求生,難道反來受死麼?只因聞得公子的夫人曾顯許多靈異之兆,只這公子之死,還是沒福,夫人必是大貴的。自恃聰明伶俐,可以隨機應變。夫人若是守節,他也能守;夫人若有貴顯,他也還望提挈;若是差不多的,還可弄之股掌之上。原有個主意,敢於挺身而來,不是單為著怕抵命的緣故。及見賽兒智略非常,慷慨大量,已是十分驚服。思想要得夫人的心,沒處下手,只得鎮日不離左右,小心伏侍。到晚便哭公子,窺夫人之喜慍。
忽聞春蕊傳喚,柳煙疾忙趨向夫人跟前,雙膝跪下。夫人道:「公子從那年上嫖起?有多少次數?怎麼把公子弄死了?可將原委供來。」柳煙道:「公子第一次來,是在濟寧州,八月十五,正值婢子的生日。公子道:『我與你同年同月同時,我是卯時。』問小婢是辰時,所以蒙公子錯愛。」賽兒一想,原來公子易了時辰來求親的。又問道:「這有三年之久了?」柳煙道:「雖有三年,前後各止三次。公子常說月仙人傳授采陰的妙法,小婢也是有胡僧傳授采陽的訣兒。前在濟寧三夜,公子贏了,要娶小婢為妾。原是有約到蒲台的。公子又疊連贏了兩夜。婢子原勸公子回來,稟過夫人娶回家內,永侍枕席。公子說必要三戰三勝,寫了降書才回去哩。那是小婢子該死,只得把胡僧的丹藥服了一丸,才支持到五更。不期公子陽精湧出,小婢子萬剮難贖。」夫人道「這有幾分實話。」柳煙見夫人說是實,探手在胸前錦函內耳出一串珊瑚數珠獻上道:「這就是胡僧留贈婢子的。」夫人無問:「胡僧贈你重物,必有緣故。」柳煙道:「他說我。。」又住了口。。夫人道:「你不實說,就是奸狡。」柳煙道:「這是胡僧的胡說,婢子向來不信,今夫人垂問,只得老著臉說罷。他說婢子是雙鳳目,日後必然大貴,還要作興他的道術,故此留為記念的。」夫人道:「這等,你不該獻出來了。」柳煙道:「不獻此珠,是有二心了,還說甚麼伏侍夫人,為公子守節呢!」夫人道:「如此,權且收下,我自有道理。」就起身到鮑母房中,具述柳煙的話。鮑母道:「少不得他有貴處。」賽兒道:「貴不貴在我。」鮑母道:「自然在你,機緣到日,才得明白。」賽兒自此之後,就沒有處置柳煙之心了。柳兒又更加勤慎伏侍,竟得了夫人之心。
到了新寒食節,賽兒要去掃塞,分付柳兒與春蕊、翠雲並老梅婢同去,餘者留看家下。鮑母道:「我也今晚要到一處去,待汝拜過墳墓,在中途相會。」賽兒道:「太太坐車還是坐轎?」鮑母道:「我只用腳,黑夜可走。」賽兒已悟其意。比到黃昏,初月方升,鮑母道:「我去也。」賽兒隨到中庭,只見鮑母把腳在地下一跌,彩雲從地而起,忽升半空。慌得諸婢跪拜道:「嗄!原來是活佛。」仰看時,冉冉向東去了。賽兒遂於次日去祭祖宗、父母並公子之墓,痛哭一番。各婢亦皆助哀。焚化金銀紙錁已畢,賽兒道:「山色甚佳,我們閒步閒步。」
只見巖坡下有一人來,似秀才模樣,兩個鼠子眼睛,光溜溜的左看右看。霍地裡走到賽兒面前,深深一揖。柳煙見有些詫異,就來擋在賽兒前頭,大聲道:「汝是何人,敢來攔路?」那人裝著文腔嘻嘻的道:「小生姓計,是蒲台學內有名的秀士。先父做過巡城察院,誰不知道我是計都星?」柳煙道:「既是秀才,就該達禮,你向誰作揖呢?」那人道:「有句話上達夫人:小生舊歲斷弦,要娶位絕世佳人為正室;若非夫人,如何配得?原要煩冰人來說,今日天作之合,中途幸遇,定是姻緣有分了。故此斗有膽,不嫌自媒。倘或不允,小生就死也不放夫人走路。」夫人大怒道:「瘋孽畜!敢是尋死麼?」柳煙道:「陝走快走!遲就叫人打個死。」那人揎衣攘臂,正要來搶賽兒,忽半空中大喝道:「假秀畜,不得無禮!」那人頃刻自己剝得精光,背剪在樹上,卻是沒繩索的。原來是的母,按落雲頭,將手指著巖凹裡,虛畫幾畫。遠遠見五六個人,骨碌碌滾下山坡,也有磕著石頭、折了手足、破了頭腦的,都在山溝裡掙命。眾婢見了大駭,賽兒喝令:「老梅、柳兒,快折取粗壯樹條,鞭殺這狗賊奴,叫他做大痛無聲的鬼。」兩人替換著盡力痛鞭,春蕊等又將小石塊兒夾頭夾腦的亂打。打得滿臉鮮血淋漓,遍身鞭得似赤練蛇一般。始猶哀求饒命,落後打得聲音都嗌住了。
鮑母道:「且寄下他的狗命!」隨向賽兒道:「何不坐轎,遭此無賴?」賽兒道:「恐坐轎走得快了,迎不著太太。」鮑母道:「總是他叫了計都星,就該有這厄難,凶星惡宿的名目,可是假得的!」計都星又哀聲叫道:「我今後再不敢叫這名:了。」鮑母才放了他。倒在地上,動不得一動兒。
看書者要知天上有四個大凶宿,叫做氣、孛、羅、計開闢以來,與日月為難的。這姓計的,原是舊家子弟,只因貪嫖好賭,產業敗盡,恃有青衿護身,專於設局訛詐,蒲台人無不怕他,所以贈個美號,叫做計都星。他打聽了賽兒-墳日期,竟約著好幾個無賴要來搶去。起初見轎夫不遠,且說些文話,再遲些兒,那山巖裡藏著的惡徒,都來下手了真的計都星與日月為仇,系是邪去犯正,所以假的也要應應這個意思。諺云:「無假不成真。」這句話是不錯的。
當下鮑母攜了賽兒的手,說:「我來迎汝,是要到個所在。丫鬟們去不得,打發他們先回家罷。」老婢道:「婢子求太太帶去走走。」鮑母用手一指道:「你看山溝裡的人,已起來把計都星抬去了。」眾婢回頭時,鮑母使個隱身法,倏然不見。老婢道:「奇怪,怎麼這樣走得快!」翠雲道:「想是夫人被這老狐精拐去了。」老婢道:「胡說!夫人是彌月內太太撫養到如今的,我算他引夫人去會什麼神仙,故此背著我。我等下賤凡人,怎能同走?快趕路罷。」時家人與車轎都等在前邊,急問:「夫人呢?」老婢答道:「同太太到個所在,明日才回來哩。」家人等就廝趕著大夥兒去了。
且說鮑母引著賽兒,用起縮地法來,頃刻到一座峭壁之下。壁中有四個朱字,是「無門洞天」。鮑母問道:「可要月這洞去?」賽兒道:「只為無門可入,我偏要進去,方顯道心堅確。若一畏縮,不但進不去,也就退不去了。」鮑母道「汝志向如此,那怕他無門呢?」遂將左手大指在壁中間直劃下去,那峭壁刮喇喇就指痕處分開,剛剛把四個字截為兩半。鮑母引進賽兒,那峭壁依舊合攏上來。洞內兩邊都是石壁,中間一道是天生成的冰紋白石街,有丈餘寬闊。街之左右翠郁菁蔥,皆盤槐、絲柳、剔牙松、瓔珞柏、湘妃竹之類,清音蕭瑟,風氣動人。又有垂蘿百尺,掛於峰頭,薜荔千重,繞於巖足。再進是座石門。上有「曼尼道院」四字。院週遭奇花珍卉,其色如五雲燦爛,其香如百和芬烈。賽兒指一種翠藍色的,一本數干,其葉如牡丹者,問:「此何花?」鮑母曰:「翠芙蓉。石曼卿所居芙蓉城有五色,此其一也。」又指一樹,高有數丈,花色淺墨帶赤,圓如磬口者,鮑母曰:「玄珠花。許飛瓊所居蕊珠宮有五種,此其一也。」又指一種木本叢干,花簇重樓,猩紅奪目,大如甌者曰:「此京口鶴林寺杜鵑花。即志書所載為殷七七於重陽日,用符水咒開,夜間見一紅綃女子,移花而去,樹隨枯死者是也。」又指一樹,大可十圍,聳干直上,花皆千葉,色淡紅,須絳紅者,曰:「此即揚州瓊花。宋元間屢移禁苑,即漸枯萎,歸於觀中,則復榮茂。後於至元十三年移於此地,廣陵遂絕。斯二種亦仙花也,偶落人間,為凡人播遷流玩,所以徙於無門洞,全其天也。」余皆不及細問,已到一座大石橋邊。橋下粼粼碧石,水多從石罅穿走,琮琮淨淨,音韻清冽。中有一物,似魚非魚,似蛇非蛇,四爪有如蠍虎,其鱗甲又似人間盆內所畜朱魚,有八九種顏色,大者尺許,小者二三寸。賽兒驚問:「此何魚?」鮑母曰:「龍有九種,此九種之餘支也。能變化升騰,興雲致雨,惟峨嵋山頂石池內有之,但無此各種好顏色。,』過橋、石坡之上,草有紅心者,有玉蕊者,有如綬帶五色者,不可名指。賽兒問:「仙草至秋凋否?」鮑母道:「仙家花草,一開五百年,則老而謝去。一邊謝,一文開。謝則隨風而化,不墮於地,所以謂之長春也。」
又進一層碧石門,上有一座大殿。庭左右四株大梧桐其高參天,有鳳皇和鳴其上。庭之中,有池一方,可鑒:發。內有奇奇怪怪的水族。正要看玩,殿門鏗然而開,一剪髮頭陀,雪白圓臉,齒黑唇朱,眼帶凶威,眉橫殺氣,身披絳紅衲袍,外罩杏黃袈裟,隨著兩個女道童出來。那頭陀;笑,疾趨下階迎接進殿。賽兒倒身下拜,各施禮畢,頭陀指著鮑姑向賽兒道:「這個老媒婆,引著你來與我做夫妻哩,賽兒知是耍笑,隨應道:「唐姮凡間陋質,敢承先師見愛?頭陀道:「只恐你要與林公子守節哩。」賽兒道:「多虧我;太道力,點化唐姮,雖沾染半年,而夙孽已完,塵心已淨正好皈依法座。」頭陀道:「那個話還有些假。你在墳上何等痛哭呢!」賽兒笑應道:「正是落在其中,未免有情。」頭陀大笑。鮑母道:「你不知他修的是魔道,有個孽龍丈夫,被許旌陽鎖在井內,直等鐵樹開花,才放出來,好不難過?頭陀道:「我且問你:昨日到家與葛洪說什麼?」鮑母道「胡說!我去回了織女娘娘法旨,又到玄女娘娘處,請示講天書的日期。我在洞府門口過,怎不進去?」頭陀道:「也為知訴了多少相思哩?」兩仙師善戲謔兮,胡盧一笑。賽兒正凝視殿上匾額,是「獨闢玄庭」四字,向頭陀請教。鮑母道:「這個怪物,叫做曼陀尼,是羅剎女的小姊。說個『獨闢』,自謂不皈玄、不皈佛,獨出二教之意。」曼尼道:「強似你們學仙的,跟著人腳步走路。」賽兒方知來歷,心中暗想:「為何太太引我人於魔道?」
時女童已擺上果品來,是蒲州朱柿、閩中鮮荔、遼東秋梨、松江銀桃,雖是世上有的,卻非同時之果,亦不能聚在一處。又擺列上龍肝風髓、象靦熊掌諸般珍品。鮑母道:「我們吃素,不像你們魔道,專嗜葷腥。」曼尼道:「我皈依大士,受戒之後,也吃的是素。只因舊日那些邪魔朋友,常來攪擾,必要用葷,又不能拒絕他,故此備著的。就是我甥女剎魔聖主,也常到此,少不得這些東西吃哩。」隨叫擺素上來,是天花菜、松菌、榆耳、甘露子之屬,無甚奇異。獨有落後兩盤,味極精美,賽兒叩問何物,鮑母道:「這是玉蕊芽,那是瓊花蒂。」又送上四碟糕,其味甚醇,其香甚濃,問是何物,鮑母道:「此八仙糕也,其方出自錘離仙師,秘不可傳。」賽兒用過些須,即覺神清氣粹,無異醍醐。轉眼看庭中日影方斜,因忖道:「我到峭壁時,已是日沒時候,差不多坐有五六個時辰,為何天氣倒早了?」
正在躊躇,頭陀邀賽兒到洞後遊玩,真個珍禽異獸,無所不有。又到曼尼房內,設有五色石榻,其細如玉,掛著鮫綃帷,其輕如煙;鋪著止魚鱗簟,其冷如冰。賽兒問:「何無衾褥?怎樣睡覺?」鮑母道:「神仙不睡覺,縱使酣臥片刻,連石榻都溫暖了,所以不設衾褥。」仍到正殿,時已列酒餚矣。曼尼指著殿樑上說:「可將這個取來交付,然後飲酒。」鮑母道:「吾兒聽者:這是天書七卷,寶劍一匣,是南海大士賜與你的,命曼師謹守於此,兒速拜受。」曼尼伸出母陀羅臂,在樑上取下。捧在手中,向南正立。賽兒五體投地,八拜接受,供於上面香案中間,方同坐舉杯。鮑母謂賽兒道:「此酒是花房中天然釀出,名曰花露英。」賽兒道:「昔日看《南嶽嫁女記》,載有花房釀賜飲二秀士的,是否?」鮑母曰:「然也。」賽兒看那果餚,橄欖有雞子大的,櫻桃、金柑都有杯子大的。有一大盤四個鮮桃,自度索山來的。有一大盤細碎紫色的,叫做瑣瑣蒲萄,自西域來的。各品略嘗了些。殿上四角有四顆明珠,漸漸放出光來。鮑母道:「天晚了,作速回去罷,恐他們見神見鬼的胡猜哩。」曼尼道「還是縮地?還是駕雲?」鮑母道:「我兒尚是塵軀,如何駕?」曼尼道:「要我等道法何用!」於是教賽兒捧著書、劍兩人各掖一臂,喝聲:「起!」一朵彩雲冉冉升空,向西行。從來凡夫重於泰山,賽兒幼服仙乳,又加修煉,肌骨有仙氣,所以翼之凌空,不費些力。
片時到了家中,恰是點燈時候。眾丫鬟來接著,見又了個古怪頭陀,大以為異。柳煙問:「夫人如何一住七日家中都放心不下。」賽兒道:「原來七日了!我卻只得半日怪道洞門外是返照,洞中卻是亭午時間。」曼師道:「可將天書、劍匣,供在正廳樑上。」賽兒親手安置頂禮畢,當夜安息無語。
次日五更,賽兒就到鮑、曼二師房裡,拜請教習天書。曼師道:「早哩,教天書的另有人哩。」鮑師道:「兒還不曾細看天書、劍匣都是一塊整玉,並無可開之處。要請玄女娘娘下降,方才開得。」二師遂同著賽兒到大廳上,仰面細看,全無合縫之處,正不知何從放人。方知天上奇書,不是掌教的,就是別位仙真,也不得輕易看見。於是賽兒向上又拜。曼尼道:「我們今日就定個座位。汝乃掌劫娘娘,自應居中,我們各左右坐。不要等到稱孤道寡,然後遜讓,就勢利了。」賽兒決意不肯道:「那有弟子坐在師之右,孩兒在母親上邊之理?」鮑母道:「我原是奉著西王玉旨,曼師奉著南海法旨,來輔翼的,並非為主之人。汝掌劫數,自應南面稱尊。若不該坐,則天書、寶劍,也不該授你了。」於是賽兒不得已居中,曼師左,鮑師右,各南向坐定。
曼師見眾婢站著,問:「那個是把公子弄殺的?」柳煙跪答道:「是小婢子不才。」曼尼道:「這正是你的大才了。」又向著翠雲等說:「你們四位,大約同心併力,還殺不過公子哩。就你四位,那個強些?」各漲紅了臉,含羞不答。賽兒指著翠雲、秋濤道:「他兩個心有餘而力不足。」曼、鮑二師皆大笑。翠雲骨朵著嘴走去了,紅香亦隨後走到房內。翠雲道:「這個浪頭陀,定是個狐狸精。那有神仙肯說這樣話的?」紅香道:「正是,才到我家,又從未與他笑謔,如何就把這個話來問,把我羞到那裡去?」只見秋濤也走來道:「我看起來,這頭陀是男身,只所是的鮑老的漢子。牽到這裡,連夫人也守不成節哩。」翠雲又道:「敢是這方白石兒,說有天書在內,我不信!知道他們幾天在山裡做什麼?」誰知老婢有心,竊聽得明明白白,心中大惱。奔到夫人跟前,細細告訴。方才說完,都走來了。曼尼隨在袖內取出三個盒子,每婢各與一枚,說:「天書匣是無縫揭不開的,怪不得說是個假。這盒兒是有蓋的,若揭得開時,我就揭開石匣把天書給你看。」三婢各接一枚,一揭就開,卻有指頭大的小猴兒跳出。正看時,一個個跳人三婢褲襠裡,鑽進玄關,在一點要害靈根上,爪掐嘴咬、頭撞,遍身骨節都酥麻了。面紅耳赤,挪腰扭頸,要死不得。賽兒大笑。
曼師道:「他是犯了罪的,我今叫這個猴兒從口內攻將出來。」翠雲等覺道猴兒只管上攻,疼起來了,都著了急,跪下磕頭,求鮑太太勸勸。鮑母道:「你們若與公子守節,永無二心,我方勸得祝」三婢齊聲道:「若不守節,死於刀劍之下。」曼尼遂收了法,那三個猴兒跳出來,倒在地上,卻是三個橄欖核。老婢道:「這兩頭尖的東西,鑽進去,好不難過哩。」只聽得門上報道:「姚相公家妙姑娘到了。」鮑師道:「正好機會哩。」請看:殺運未來,早授夫天書奧妙;侍兒初至,尚依然月殿清貞。正不知下回如何講授天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