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回 嫦娥白日返瑤台 師相黃冠歸玉局
建文二十六年秋七月辛卯,月君拜送鬼母之後,鮑師問曰:「帝師心中尚有何事?」月君曰:「我空手而來,空手而去矣,更有何事?求師指示。」鮑師曰:「大約劫數已完,王師不宜留此,自我發之,還須自我收之。呂軍師前生修於玉局,今生隱在嵩陽,久任軍機,已昧夙因。自我始之,還須自我終之,不可不指點其歸路。」曼師道:「還有哩,自我借之,還須自我還之,剎魔主之二百萬金,要賴了他走哩!」鮑師道:「不要睬他。以魔道而與太陰天子結為姊妹,是將此金銀買的體面。就如鄉里財主與紳宦結了婚姻,傾家去承奉,也是情願的。」曼師道:「如今卻是現任官員為著急事,央人向財主借的哩!」
月君道:「毋戲言,恩債豈肯負他!等我先打發了兩處。」就握筆寫下一帖,是發與劉元帥的,云:
孤家於黎明要往省故國,元帥劉璟可速退兵至河間,俟建文帝迴鑾,請旨定奪。
月君問鮑師道:「闕下耆舊諸臣可否亦微諭意,聽彼自行其志何如?」鮑師道:「也少不得。」隨信筆揮二絕云:
廣寒仙子下瑤台,只為綱常掃地來。
恭伐天心行殺伐,凜然正氣日中開。
燕孽魂亡一劍飛,國仇雖報帝無歸。
幾多未了忠臣事,留與千秋吊夕暉。
又寫下發與呂軍師的五言律一首。都用上玉璽,封作三函,如軍機羽檄一般。統付與女金剛,並傳入劉元帥營中,從塘汛轉發。月君乃謂曼師道:「魔主之債,現放著宮中有碧霞元君儀仗,並諸仙真龍女饋送的寶物,約值數百萬金,將來准折也算得過,獨是沒個移去。」曼師笑道:「枉在世間走一遭,半些兒東西也存不得,真個是空手而來,空手而去了。你這裡發了念頭,他那裡便自移去,不用送得。」月君道:「妙哉!請問二師,我四弟子能隨去否?」曼師道:「去得,去得。罡風一吹,好像著了我的扇子,化作灰塵,豈不了了?」鮑師道:「胡說!我道家羽化登仙,豈是肉身去的?」隨命滿釋奴積薪於東台之下,候著舉火。時女金剛已回來覆命,王師都在台左右成行逐隊的過去。各營將士只道又有恁麼妖法的人來對陣,所以亟令退兵。唯元帥劉璟料到八九分地位,就同阿蠻兒、瞿雕兒、小皂旗三將統領數騎斷後。走不五六里歇下,探望動靜。東方微有白意,月君便呼四弟子諭遞:「道行淺深,爾等寸心自知。若能屍解,隨我上升,即登東台。倘有未穩,不妨入山修煉。慎毋因有我累汝等。」素英四仙姑齊聲應道:「身外有身,玄中有玄,幸得相隨帝師也。」皆就升台趺坐。曼師笑道:「快放火,四位佳人有了些塵土氣,要向火宅中轉一回,好換出個新鮮面龐,快燒,快燒!」滿釋奴有些遲疑,女金剛即來舉火,曼師又吹口風,頓時烈焰沖天而起。城內城外都道是失了火,連燕國早朝的官員與太子仁宗都上五鳳樓來看。時太陽初升,正射著城西,遍空中彩霧盤旋,香風縹緲,隱隱然聞有天樂之聲,遙見多少仙官仙吏都著霓裳羽衣,各執絳節雲磻,佇立層霄,恰像個迎接人的。
月君早已穿著天孫賜的混元開闢一氣仙衣,戴著碧霞元君送的藍玉雕鏤九鳳沖天百寶冠,束著嵩獄夫人獻的伽楠造成五龍銜珠帶,蹬著東海龍女貢的青絲織就百花凝香履,拜別了鮑、曼二師,又與兩位劍仙稽首作別。范飛娘等四員女將皆俯伏拜送。早有一隻素鸞鳥下在台端,向著月君延頸舒翼,若有所訴。月君視之,即廣寒宮中所馭之由禽。天狼星搶來時,全虧他斜飛退避的。才斂衣坐於鸞背,忽東台一聲響,為火崩裂,四大弟子屍解出神,各御彩雲一朵,隨了月君,冉冉升上雲霄。有《天仙子》一闋為證:
月愛千秋人耐寡,花憐萬劫容如畫。問君何事下塵寰?揮鐵馬,風雷吒,直教殺得真龍怕。
縹緲素鸞雙羽下,六銖衣斂輕輕跨。送君此日上空冥,紅埃謝,銀河瀉,天香重鎖瑤台夜。
滿釋奴、女金剛大叫:「帝師帶了我等去!」月君微微回顧,二女將遂踴身躍入火內。鮑師亟收了二人的神魂,謂曼師道:「女金剛是道兄,滿釋奴是我的弟子,各帶回洞府,水火煉度他們成道罷。」曼師笑道:「兩位劍仙各有弟子帶去,唯獨老鮑、老曼大家帶著個死鬼走,不要被他迷了,不是耍。」諸仙師皆大笑。於是聶隱娘攜了回雪,公孫大娘攜了范飛雲,稽首作別,凌空而散。其時燕京內外,遠近地方,上自朝廷百官,下至閭巷庶民,無不目擊唐賽兒肉身成聖。白日飛昇。這樣一樁奇事,到是自己部下,只有劉璟、阿蠻兒、瞿雕兒、小皂旗四人在五里以外望見,各拜手遙送,不勝太息,飛馬趕上大軍,不題。
卻說呂軍師在荊州,先於數日前,有程知星從黔中而來,說聖心安於空門,無意復位。繼一玉函,雲復帝師之命,便匆匆就道而去。軍師方在躊躇,擬欲草疏奏請東宮正位。忽於夜半,轅門傳鼓,報說帝師有軍機令旨到來。如飛傳進,卻是一道羽檄。拆開視之,乃黃麻紙上寫的五律詩一首云:
不省前生事,花開玉局關。
群真常接珮,玉女每依鬟。
雲繞天彭闕,江回灌口山。
只今軍國重,何日復仙還?
軍師心下瞭然,是帝師指示夙生,須急流勇退之意。但算知星程途,即使日行三百里,也不得到帝師所在。此詩是先發的了。隨傳來人問:「已破北平城否?」應道:「那日燕國遣使請盟,帝師不許,限在三日內拔城。即於次日,在劉元帥營中發出令旨,令飛送到軍前的。」軍師發放來使,隨布蓍草筮得一卦,乃「天火,同人」,大笑道:「火炎於天,帝師已經上升。卦名『同人』,是有諸弟子隨之。《彖辭》『同人於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貞』當應在我。天彭、灌口,皆在蜀中,此正『利涉大川』。第『同人』難得,則如之何?沈珂是舊弟子,彼有老親,不可使之出家。唯大將劉超至今不娶,心極向道,但不在弟子之列。」即遣使召至,先將帝師律詩與他看過,然後將所卜之封與歸蜀之意細說一意。劉超道:「是耶!軍師在南陽臥龍岡夢與諸葛武侯談心,言有生在同鄉、歸亦同鄉之語,今已驗矣。」軍師瞿然道:「我竟尚未想到,豈非一定之數乎?」劉超又說:「小將自蒙聶劍師救命,恨生男子之身,不敢皈依女由師。洎承軍師垂睞,又忝在部伍之列,亦不敢托於門牆以干軍令。今日願從軍師入山,成吾素志。」軍師大喜道:「召汝即是此意,但非某所敢啟齒。『同人』一卦,端的不虛。自後宜以師弟相呼也。我向制有道家衣冠,便可帶去。」隨傳令箭,說軍師要微行察閱江道:「著棹小快船一隻,止用水手四名。頃刻已備。
呂軍師與劉超向闕拜辭,悄然下了小舟。鐘聲初動,缺月方升。乘著一江霧氣,竟溯江陵,由三峽而上,易了道裝。至於錦江,捨舟從陸路。經諸葛武侯祠廟,師弟二人進去瞻拜一回。迤邐到了灌口山,再尋著天彭闕,然後探訪玉局,在萬山之中往來有半月。一日到個去處,陡見千峰疊翠,萬木飛泉,回抱著個洞天,有《小重山》一闋為證:
翠壁垂蘿掛夕陽。一灣清石間過,韻鏘鏘。幽禽聲似喚人行。秋風轉,拂面是天香。玉洞此中藏。千春松掩映,更筥筈。絕無人到啟山房。端詳處,驚吠有仙龍。
看那峭壁上,橫題著四個大字,曰「玉局洞天」。其下翠巖分處,有兩扇小白石門掩著。呂師貞顧劉超道:「此間是矣,汝為我敲門。」劉超敲至數下,一小道者啟門而出,將他師弟兩人仔細一認,忽失聲道:「師父,師兄,直到如今才回來麼?」師貞一面步入,應道:「幾乎忘了。」洞內豁然大開,絕非人世境界,石樑流水,曲房回榭,皆自天然生就,亦間有人工構出者。琪花瑤草,點綴於石台之隅;白鶴玄猿,鳴嘯於松林之妙。有《阮郎歸》小令為證:
洞天深鎖碧瑤枝,秋風葉不飛。彩霞掩冉數峰西,畫屏天半低。猿一嘯,鶴雙啼,石泉流翠微。參差曲徑往來迷,阮郎何處歸?
小道者引至一幽軒,推開小牖,道:「師父請看。」師貞見石榻棕單上坐著個羽士,與自己一般面貌,爽然悟道:「來世不知今世事,開門原是閉門人。」隨問:「坐在此幾年了?」小道者說:「師父說是神遊訪道,歷經五十四年矣。這位劉師兄因念師父,出山來尋,亦已四十多年矣。」師貞問怎麼知他姓劉,小道者笑道:「他姓劉,道號醉石。師父姓呂,道號一真羽士。弟子怎得忘記?」師貞又問:「汝姓什麼?」小道者又笑道:「弟子姓韓,道號漱石。師父倒忘了哩!」師貞謝道:「非是我忘,我與汝師兄已經輪迴一次,做了多少事業,正不知怎樣去投胎,仍是合著本姓。你是一世,我二人是兩世了;汝今尚是童顏,我已作蒼髯老夫。豈不可歎!」又顧謂劉超:「我與汝前生原是師弟,一到人間,各不相識。今日夙緣有在,幸得同歸舊路,再勿復念往事了。」師弟三人不勝欣喜。志心修煉百有餘年,各上升大羅天雲。余按異類,往往有成精而至於通靈變化者。所謂神仙,亦人之精也。以物之無知,尚能吸天地之靈氣以運用,而況於人乎?或謂是固然矣,第凡夫肌骨重於泰山,故成仙者多由屍解,何唐月君肉體而能上升耶?曰:古有之,旌陽真君是也。夫所謂屍解,乃身外之身總由一氣凝聚孕育所成,有形而無質。至若肉身成聖,則後天之氣皆化為先天一氣,其肌骨則堅如金而輕若絮。唐詩有云:「安知仙骨變黃芽」,此之謂與?考真君為吳猛弟子,而猛之成仙,返在旌陽拔宅飛昇之後,又將百年,究亦止於屍解。此蓋根器大有懸殊,非修持之所能庶幾者,又何疑月君肉身之上瑤台也哉?噫!玄機不可盡洩。且看下文結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