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回 試御刑小俠經初審 遵欽命內宦會五堂
且說艾虎聽包公問他是何人主使,心中暗道:「好厲害!怪道人人說包相爺斷事如神,果然不差。」他卻故意驚慌道:「沒有什麼說的。這倒為了難了:不報罷,又怕罪加一等;報了罷,又說被人主使。要不就算沒有這宗事,等著我們員外說了,我再呈報如何?」說罷,站起身來就要下堂。兩邊衙役見他小孩子不懂官事,連忙叫道:「轉來,轉來!跪下,跪下。」艾虎復又跪倒。包公冷笑道:「我看你雖是年幼頑童,眼光卻是詭詐。你可曉得本閣的規矩麼?」艾虎聽了,暗暗打個冷戰道:「小人不知什麼規矩。」包公道:「本閣有條例,每逢以下犯上者,俱要將四肢鍘去。如今你既出首你家主人,犯了本閣的規矩,理宜鍘去四肢。來哦,請御刑。」只聽兩旁發一聲喊,王、馬、張、趙將狗頭鍘抬來,擱在當堂,抖去龍袱。只見黃澄澄、冷森森一口銅鍘,放在艾虎面前。小俠看了,雖則心驚,暗暗自己叫著自己:「艾虎呀,艾虎!你為救忠臣義士而來,慢說鍘去四肢,縱然腰斷兩截,只要成了名,千萬不可露出馬腳來!」忽聽包公問道:「你還不說實話麼?」艾虎故意顫巍巍地道:「小人實實害怕,惟恐罪加一等,不得已呈訴相爺呀!」包公命去鞋襪。張龍、趙虎上前,左右一聲吶喊,將艾虎丟翻在地,脫去鞋襪。張、趙將艾虎托起,雙足入了鍘口。王朝掌住鍘刀,手攏鬼頭把,面對包公,只等相爺一擺手,刀往下落,不過「咯吱」一聲,艾虎的腳丫兒就結了。張龍、趙虎一邊一個架著艾虎,馬漢提了艾虎的頭髮,面向包公。包公問道:「艾虎,你受何人主使,還不快招麼?」艾虎故意哀哀地道:「小人就知害怕,實實沒有什麼主使的。相爺不信,差人去取珠冠,如若沒有,小人情甘認罪。」包公點頭道:「且將他放下來。」馬漢鬆了頭髮,張、趙二人連忙將他往前一搭,雙足離了鍘口。王朝、馬漢將御刑抬過一邊。此時慢說艾虎心內落實,就是四義士等無不替艾虎僥倖的。包公又問道:「艾虎,現今這項御冠還在你家主佛樓之上麼?」艾虎道:「現在佛樓之上。回相爺,不是玉冠,小人的太老爺說是九龍珍珠冠。」包公問實了,便吩咐將艾虎帶下去。該值的聽了,即將艾虎帶下堂來。早有禁子郝頭兒接下差使,領艾虎到了監中單間屋裡,道:「少爺,你老這裡坐罷,待我取茶去。」少時,取了新泡的蓋碗茶來。艾虎暗道:「他們這等光景,別是要想錢罷?怎麼打著官司的稱呼少爺,還喝這樣的好茶?這是什麼意思呢?」只見郝頭兒悄悄與夥計說了幾句話,登時擺上萊蔬,又是酒,又是點心,並且親自慇勤斟酒,鬧得艾虎反倒不得主意了。忽聽外面有人「嗤嗤」地聲音,郝頭兒連忙迎了出來,請安道:「小人已安置了少爺,又孝敬了一桌酒飯。」又聽那位官長說道:「好,難為你了。賞你十兩銀子,明日到我下處去取。」郝頭兒叩頭謝了賞。只聽那位官長吩咐道:「你在外面照看,我和你少爺有句話說,呼喚時方許進來。」郝禁子連連答應,轉身在監口攔人,凡有來的,他將五指一伸,努努嘴,擺擺手,那人見了,急急退去。你道此位官長是誰?就是玉堂白五爺。只因聽說有個小孩子告狀,他便連忙跑到公堂之上,細細一看,認得是艾虎,暗道:「他到此何事?」後來聽他說出原由,驚駭非常。又暗暗揣度了一番,竟是為倪太守、歐陽兄而來,不由地心中躊躇道:「這樣一宗大事,為何擱在小孩子身上呢?」忽聽公座上包公發怒說:「請御刑。」白五爺只急得搓手,暗道:「完了,完了!這可怎麼好?」自己又不敢上前,惟有兩眼直勾勾瞅著艾虎。及至艾虎一口咬定,毫無更改,白五爺又暗暗誇獎道:「好孩子,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這要是從鍘口裡爬出來,方是男兒。」後來見包公放下艾虎,准了詞狀,只樂得心花俱開,便從堂上溜了下來。見了郝禁子,囑咐道:「堂上鳴冤的,是我的侄兒。少時下來,你要好好照應。」郝禁子那敢怠慢,故此以「少爺」稱呼,伺候茶水酒飯,知道白五爺必來探監,為的是當好差使,又可於中取利。果然,白五爺來了,就賞了十兩銀子,叫他在外張望。五爺便進了單屋。
艾虎抬頭見是白玉堂,連忙上前參見。五爺悄悄道:「賢侄,你好大膽!竟敢在開封府弄玄虛,這還了得!我且問你,這是何人主意?因何賢侄不先來見我呢?」艾虎見問,將始末情由述了一遍,道:「侄兒臨來時,我師父原給了一封信,叫侄兒找白五叔。侄兒一想,一來恐事不密,露了形跡;二來可巧遇見相爺下朝,因此侄兒就喊了冤了。」說著話,將書信從裡衣內取出,遞與玉堂。玉堂接來拆看,無非托他暗中調停,不叫艾虎吃虧之意。將書看畢,暗自忖道:「這明是艾虎自逞膽量,不肯先投書信,可見高傲,將來竟自不可限量呢。」便對艾虎道:「如今緊要關隘已過,也就可以放心了。方纔我聽說你的口供打了折底,相爺明早就要啟奏了。且看旨意如何,再做道理。你吃了飯不曾?」艾虎道:「飯到不消,就只酒」說至此便不言語。白五爺問道:「怎麼,沒有酒?」艾虎道:「有酒。那點點兒剛喝了五六碗,就沒了。」白玉堂聽了,暗道:「這孩子敢則愛喝,其實五六碗也不為少。」便喚道:「郝頭兒呢?:只聽外面答應,連忙進來。五爺道:「再取一瓶酒來。」郝禁子答應去了。白五爺又囑咐道:「少時酒來,撙節而飲,不可過於貪杯。知道明日是什麼旨意呢,你也要留神提防著。」艾虎道:「五叔說的是。侄兒再喝這一瓶就不喝了。」白玉堂也笑了。郝頭兒取了酒來,白五爺又囑咐了一番方才去了。
果然,次日包相將此事遞了奏折。仁宗看了,將折留中,細細揣度。偶然想起:「兵部尚書金輝曾具折二次,說朕的皇叔有謀反之意,是朕一時之怒,將他謫貶。如何今日包卿折內又有此說呢?事有可疑。」即宣都堂陳林,密旨派往稽查四執庫。老伴伴領旨,帶令手下人等,傳了馬朝賢,宣了聖旨。馬朝賢不知為著何事,見是都堂奉欽命而來,敢不懍遵,只得隨往,一同上庫驗了封,開了庫門,就從朱稜天字一號查起。揭開封皮,開了鎖,拉開朱門一看,罷咧!卻是空的。陳公公問道:「這九龍珍珠冠哪裡去了?」誰知馬朝賢見沒了此冠,已然嚇得面目焦黃,如今見都堂一問,哪裡還答應的上來。張著嘴,瞪著眼,半晌說了一句:「不不不知道。」陳公公見他神色驚慌,便道:「本堂奉旨查庫者,就是為查此冠。如今此冠既已不見,本堂只好回奏,且聽旨意便了。」回頭吩咐道:「孩兒們,把馬總管好好看起來。」陳公公即時復奏。聖上大怒,即將總管馬朝賢拿問,就派都堂審訊。陳公公奏道:「現有馬朝賢之侄馬強在大理寺審訊。馬朝賢既然監守自盜,他侄兒馬強必然知情,理應歸大理寺質對。」天子准奏,將原折並馬朝賢俱交大理寺。天子傳旨之後,恐其中另有情弊,又特派刑部尚書杜文輝、都察院總憲范仲禹、樞密院掌院顏查散,會同大理寺文彥博,隔別嚴加審訊。
此旨一下,各部院堂官俱赴大理寺,惟有樞密院顏查散顏大人剛要上轎,只見虞侯手內拿一字柬回道:「白五老爺派人送來,請大人即升。」顏查散接過拆閱,原來是白玉堂托付照應艾虎。顏大人道:「是了,我知道了。叫來人回去罷。」虞侯傳出話去。顏大人暗暗想道:「此系奉旨交審的案件,難以徇情,只好臨期看機會便了。」上轎來至大理寺。眾位堂官會了齊,大家俱看了原折,方知馬朝賢監守自盜,其中有襄陽王謀為不軌的話頭,個個駭目驚心,彼此計議。范仲禹道:「少時都堂到來,固然先問這小孩子,真偽莫辨。莫若如此如此,先試探他一番如何?」大家深以為然。又都向文大人問了問馬強一案審得如何。文大人道:「這馬強強梁霸道,俱已招承,惟獨一口咬定倪太守結連大盜,搶掠他的傢俬一節。已將北俠歐陽春拿到,原來是個俠客義士,倪太守多虧他救出。至於搶掠之事,概不知情,堅不承認。下官問過幾堂,見他為人正直,言語豪爽,決非劫掠大盜。下官已派人暗暗訪查去了。如今既有艾虎,他是馬強家奴,他家被劫,他自然知道的。此事也可以問他。」大家稱是。忽見稟道:「都堂到了。」眾大人迎至丹墀。
只見陳公公下轎搶行幾步,與眾位大人見了,說道:「眾位大人早到了,恕咱家來遲。只因聖上為此震怒,懶進飲食,還是我婉轉進諫,聖上方才進膳。咱家伺候膳畢,急急趕到,所以來遲。」彼此到了公堂之上,見設著五堂公位,大家挨次而坐。陳公公道:「眾位大人還沒有問問嗎?」眾人道:「專等都堂到來。我等已計議了一番。」便將方纔商酌的話說了。陳公公道:「眾位大人高見不差。很好,就是如此罷。」吩咐先帶艾虎。左右一聲喊,接連不斷:「帶艾虎!」「帶艾虎!」小爺在開封府經過那樣風波,如今到了大理寺,雖則是五堂會審,他卻毫不介意。上得堂來,雙膝跪倒,兩隻眼睛滴溜都嚕,東瞧西看。陳公公先就說道:「啊呀,咱家只道什麼艾虎呢,原來是個小孩子。看他渾渾實實,卻倒伶伶俐俐的。你今年多大了?」艾虎道:「小人十五歲了。」陳公公道:「你小小年紀,有什麼冤屈,竟敢告狀呢?大著點聲兒,說給眾位大人聽。」艾虎將昨日在開封府的口供說了一遍,又說道:「包相爺要將小人四肢鍘去,小人實在是畏罪之故,並不敢陷害主人。因此蒙相爺施恩,方准了小人的狀子。」說罷,向上叩頭。陳公公聽了,對著眾人說道:「眾位大人俱各聽明了,有什麼問的,只管問。咱家雖是奉旨欽派,然而咱家只知進御當差,這案子上頭甚不明白。」只聽杜大人問道:「艾虎,你在馬強家幾年了?」艾虎道:「小人自幼兒就在那裡。」杜大人道:「三年前,你家太老爺交給你主人的九龍冠,是你親眼見的麼?」艾虎道:「親眼見的。小人的太老爺先給小人的主人,小人的主人就叫小人捧著,一同到了佛樓,收在中間佛龕的隔扇後面。」杜大人道:「既是三年前之事,你為何今日才來出首?講!」陳公公道:「是呀,三年前馬總管告假,咱家還依稀記得,大約是為修理墳塋,告了三個月的假。我們這裡還有底帳可考。既是那時候的事情,為何這時候才說出來呢?你說。」艾虎道:「小人三年前方交十二歲,天日不懂,人事不知。今年,小人十五歲,到底明白點了。又因小人主人目下遭了官事,惟恐說出這件事情來,小人如何擔的起『知情不舉、隱匿不報』的罪名呢?」范大人道:「這也罷了。我且問你:當初你太老爺交付你主人九龍冠時,說些什麼?」艾虎道:「小人就聽見我太老爺說:『此冠好好收藏,等著襄陽王舉事時,就把此冠獻上,必得大大的爵位。』小人也不知舉什麼事。」范大人道:「如此說來,你家太老爺,你自然是認得的了?」一句話,問得艾虎張口結舌。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