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丁氏兄弟同定展爺來至莊中,賞了削去四指的漁戶十兩銀子,叫他調養傷痕。展爺便提起:「鄧彪說白玉堂不在山中,已往東京找尋劣兄去了。刻下還望二位仁弟備只快船,我須急急回家,趕赴東京方好。」丁家兄弟聽了展爺之言,再也難以阻留,只得應允。便於次日備了餞行之酒,慇勤送別,反覺得戀戀不捨。展爺又進內叩別了丁母。丁氏兄弟送至停泊之處,瞧著展爺上船,分手作別。
展爺真是歸心似箭。這一日,天有二鼓,已到了武進縣,以為連夜可以到家。剛走到一帶榆樹林中,忽聽有人喊道:「救人哪!了不得了!有了打槓子的了!」展爺順著聲音迎將上去,卻是個老者背著包袱,喘得連嚷也嚷不出來。又聽後面有人迫著,卻喊得洪亮道:「了不得!有人搶了我的包袱去了!」
展爺心下明白,便道:「老者,你且隱藏,待我攔阻。」老者才往樹後一隱,展爺便蹲下身去。後面趕的只顧往前,展爺將腿一伸,那人來的勢猛,噗哧的一聲,鬧了個嘴吃屎。展爺趕上前按住,解下他的腰間搭包,寒鴉兒鳧水的將他捆了。見他還有一根木棍,就從腰間插入,斜擔的支起來。將老者喚出問道:「你姓甚名誰?家住哪裡?慢慢講來。」老者從樹後出來,先叩謝了,此時喘已定了,道:「小人姓顏,名叫顏福,在榆林村居住。只因我家相公要上京投親,差老奴到窗友金必正處借了衣服銀兩。多承金相公一番好意,留下小人吃飯,臨走又交付老奴三十兩銀子,是贈我家相公作路費的。不想年老力衰,又加目力遲鈍,因此來路晚了。剛走到榆樹林之內,便遇見這人一聲斷喝,要什麼『買路錢』。小人一聽,哪裡還有魂咧,一路好跑,喘得氣也換不上來了。幸虧大老爺相救,不然我這老命必喪於他手。」展爺聽了便道:「榆林村乃我必由之路,我就送你到家如何?」顏福復又叩謝。展爺對那人道:「你這廝,深夜劫人,你還嚷人家搶了你的包袱去了。幸遇某家,這也是你昭彰報應。我也不加害於你,你就在此歇歇罷,再等個人來救你便了。」說罷叫老者背了包袱,出了林子,竟奔榆林村。到了顏家門首,老者道:「此處便是。請老爺裡面待茶。」
一邊說話,用手叩門。只聽裡面道:「外面可是顏福回來了麼?」
展爺聽得明白,便道:「我不喫茶了,還要趕路呢。」說畢邁開大步,竟奔遇傑村而來。
單說顏福聽得是小主人的聲音,便道:「老奴回來了。」
門開處,顏福提包進來,仍然將門關好。你道這小主人是誰?
乃是姓顏名查散,年方二十三歲。寡母鄭氏,連老奴顏福,主僕三口度日。因顏老爺在日,為人正直,作了一任縣尹,兩袖清風,一貧如洗,清如秋水,嚴似寒霜。可惜一病身亡,家業零落。顏生素有大志,總要克紹書香,學得滿腹經綸。屢欲赴京考試,無奈家道寒難,不能如願。因明年就是考試的年頭,還是鄭氏安人想出個計較來,便對顏生道:「你姑母家道豐富,何不投托在彼。一來可以用功,二來可以就親,豈不兩全其美呢?」顏生道:「母親想的雖是,但姑母處已有多年不通信息,父親在日還時常寄信問候,自父親亡後,遣人報信,並未見一人前來弔唁,至今音梗信杳。雖是老親,又是姑舅結下新親。
奈目下孩兒功名未成,如今時勢,恐到那裡也是枉然。再者孩兒這一進京,母親在家也無人侍奉。二來盤費短少,也是無可如何之事。」母子正在商議之間,恰恰的顏生窗友金生名必正特來探訪。彼此相見,顏生就將母親之意對金生說了。金生一力擔當,慨然允許。便叫顏福跟了他去打點進京的用度。顏生好生歡喜,即稟明老人家。安人聞聽,感之不盡。母子又計議了一番。鄭氏安人親筆寫了一封書信,言言衷懇。大約姑母無有不收留孩兒之理。娘兒兩個呆等顏福回來。天已二更,尚不見到。顏生勸老母安息,自己把卷獨對青燈,等到四更。心中正自急躁,顏福方回來了。交了衣服銀兩,顏生大悅,叫老僕且去歇息。顏福一路勞乏,又受驚恐,已然支持不住,有話明日再說,也就告退了。
到了次日,顏生將衣服銀兩與母親看了。正要商酌如何進京,只見老僕顏福進來說道:「相公進京,敢情是自己去麼?」
顏生道:「家內無人,你須好好侍奉老太太。我是自己要進京的。」
老僕道:「相公若是一人赴京,是斷斷去不得的。」顏生道:「卻是為何?」顏福便將昨晚遇劫之事說了一遍。鄭氏安人聽了顏福之言說:「是嚇,若要如此,老身是不放心的。莫若你主僕二人同去方好。」顏生道:「孩兒帶了他去,家內無人,母親叫誰侍奉?孩兒放心不下。」
正在計算為難,忽聽有人叩門。老僕答應。開門看時,見是一個小童,一見面就說道:「你老人家昨晚回來好嚇?也就不早了罷。」顏福尚覷著眼兒瞧他。那小童道:「你老人家瞧什麼?我是金相公那裡的。昨日給你老人家斟酒不是我麼?」顏福道:「哦,哦,是,是。我倒忘了。你到此何事?」小童道:「我們相公打發我見顏相公來了。」老僕聽了,將他帶至屋內見了顏生,又參拜了安人。顏生便問道:「你做什麼來了?你叫什麼?」小童答道:「小人叫雨墨。我們相公知道相公無人,惟恐上京路途遙遠不便,叫小人特來服侍相公進京。」又說:「這位老主管有了年紀,眼力不行,可以在家伺候老太太,照看門戶,彼此都可以放心。又叫小人帶來了十兩銀子,惟恐路上盤川不足,是要富餘些個好。」安人與顏生聽了,不勝歡喜,不勝感激。連顏福俱樂得了不得。安人又見雨墨說話伶俐明白,便問:「你今年多大了?」雨墨道:「小人十四歲了。」安人道「你小兒家能夠走路嗎?」雨墨笑道:「回稟老太太得知:小人自八歲上,就跟著小人的父親在外貿易,漫說走路,什麼處兒的風俗,遇事眉高眼低,那算瞞不過小人的了。差不多的道兒,小人都認得。至於上京,更是熟路了。不然我們相公就派我來跟相公呢?」安人聞聽,更覺歡喜放心。
顏生便拜了老母。安人未免傷心落淚,將親筆寫的書信交與顏生道:「你到京中祥符縣問雙星巷,便知你姑父的居址了。」
雨墨在旁道:「祥符縣南有個雙星巷,又名雙星橋,小人認得的。」安人道:「如此甚好。你要好好服侍相公。」雨墨道:「不用老太太囑咐,小人知道。」顏生又吩咐老僕顏福一番,暗暗將十兩銀子交付顏福供養老母。雨墨已將小小包裹背起來,主僕二人出門上路。
顏生是從未出過遠門的,走了一二十里便覺兩腿酸疼,問雨墨道:「咱們自離家門,如今走了也有五六十里路了罷?」雨墨道:「可見相公沒有出過門。這才離家有多大工夫,就會走了五六十里,那不成飛腿了麼?告訴相公說,共總走了沒有三十里路。」顏生吃驚道:「如此說來,路途遙遠,竟自難行的很呢。」雨墨道:「相公不要著急。走道兒有個法子,越不到越急越走不上來,必須心平氣和,不緊不慢,彷彿遊山玩景的一般。路上雖無景致,拿著一村一寺皆算是幽景奇觀,遇著一石一木亦當做是點綴的美景。如此走來走去,心也寬了,眼也亮了,乏也就忘了,道兒也就走的多了。」顏生被雨墨說得高起興來,真果沿途玩賞。不知不覺又走了二十里,覺得腹中有些飢餓,便對雨墨道:「我此時雖不覺乏,只是腹中有點空空兒的,可怎麼好?」雨墨用手一指說:「那邊不是鎮店麼?到了那裡,買些飯食吃了再走。」
又走了一會,到了鎮市。顏相公見個飯鋪,就要進去。雨墨道:「這裡吃不現成。相公隨我來。」把顏生帶到二葷鋪裡去了。一來為省事,二來為省錢,這才透出他是久慣出外的油子手兒來了呢。
主僕二人用了飯,再往前走了十多里,或樹下,或道旁,隨意歇息歇息再走。到了天晚,來到一個熱鬧地方,地名雙義鎮。雨墨道:「相公,咱們就在此處住了罷。再往前走就太遠了。」顏生道:「既如此,就住了罷。」雨墨道:「住是住了,若是投店,相公千萬不要多言,自有小人答覆他。」顏生點頭應允。及至來到店門,擋槽兒的便道:「有乾淨房屋。天氣不早了,再要走可就太晚了。」雨墨便問道:「有單間廂房沒有?或有耳房也使得。」擋槽兒的道:「請進去看看就是了。」雨墨道:「若是有呢,我們好看哪;若沒有,我們上那邊住去。」
擋槽兒的道:「請進去看看何妨。不如意再走如何?」顏生道:「咱們且看看就是了。」雨墨道:「相公不知,咱們若進去,他就不叫出來了。店裡的脾氣我是知道的。」正說著,又出來了一個小二道:「請進去,不用猶豫。訛不住你們二位。」顏生便向裡走,雨墨只得跟隨。只聽店小二道:「相公請看,很好的正房三間,裱糊的又乾淨又豁亮。」雨墨道:「是不是?不進來,你們緊讓,及至進來,就是上房三間。我們爺兒兩個,又沒有許多行李,住三間上房,你這還不訛了我們呢!告訴你,除了單廂房或耳房,別的我們不住。」說罷回身就要走。小二一把拉住道:「怎的了,我的二爺!上房三間,兩明一暗。
你們二位住那暗間,我們算一間的房錢好不好?」顏生道:「就是這樣罷。」雨墨道:「咱們先小人後君子,說明了,我可就給一間的房錢。」小二連連答應。
主僕二人來至上房,進了暗間,將包裹放下。小二便用手擦外間桌子道:「你們二位在外間用飯罷,不寬敞麼。」雨墨道:「你不用誘。就是外間吃飯,也是住這暗間,我也是給你一間的房錢。況且我們不喝酒,早起吃的,這時候還飽著呢。我們不過找補點就是了。」小二聽了,光景沒有什麼大來頭,便道:「悶一壺高香片茶來罷? 」雨墨道:「路上灌的涼水,這時候還滿著呢。不喝。」小二道:「點個燭燈罷?」雨墨道:「怎麼你們店裡沒有油燈嗎?」小二道:「有呵。怕你們二位嫌油煙子氣,又怕油了衣服。」雨墨道:「你只管拿來,我們不怕。」小二才回身,雨墨便道:「他倒會頑。我們花錢買燭,他卻省油。敢情是裡外裡。」小二回頭瞅了一眼。取燈取了半天,方點了來,問道:「二位吃什麼?」雨墨道:「說了找補吃點。不用別的,給我們一個燴鍋炸,就帶了飯來罷。」店小二估量著,沒有什麼想頭,抽身就走了,連影兒也不見了。等的急催他,他說:「沒得。」再催他,他說:「就得,已經下了勺了。就得,就得。」
正在等著,忽聽外面嚷道:「你這地方就敢小看人麼?小菜碟兒一個大錢,我是照顧你,賞你們臉哪!你不讓我住,還要凌辱斯文,這等可惡!我將你這狗店用火燒了!」雨墨道:「該!這倒替咱們出了氣了。」又聽店東道:「都住滿了,真沒有屋子了。難道為你現蓋嗎?」又聽那人更高聲道:「放狗屁不臭!滿口胡說。你現蓋?現蓋也要我等得呀!你就敢凌辱斯文?你打聽打聽,唸書的人也是你敢欺負得的嗎? 」顏生聽至此,不由的出了門外。雨墨道:「相公,別管閒事。」剛然攔阻,只見院內那人向著顏生道:「老兄,你評評這個理。他不叫我住,使得。就將我這等一推,這不豈有此理麼!還要與我現蓋房去。這等可惡!」顏生答道:「兄台若不棄嫌,何不將就在這邊屋內同住呢?」只聽那人道:「萍水相逢,如何打擾呢?」
雨墨一聽,暗說:「此事不好。我們相公要上當。」連忙迎出,見相公與那人已挽手登階,來至屋內,就在明間彼此坐了。
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