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白玉堂縱身上船,那船就是一晃,漁翁連忙用篙點住道:「客官好不曉事。此船乃捕魚小船,俗名劃子。你如何用猛力一趁?幸專我用篙撐住,不然連我也就翻下水去了。好生的荒唐啊!」白玉堂原有心事,恐被人追上難以脫身;幸得此船肯渡他,雖然叨叨數落,卻也毫不介意。那漁翁慢慢地搖起船來,撐至江心,卻不動了,便發話道:「大清早起的,總要發個利市。再者俗語說的是,『船家不打過河錢』。客官有酒資拿出來,老漢方好渡你過去。」白玉堂道:「老丈,你只管渡我過去,我是從不失信的。」漁翁道:「難、難、難、難。口說無憑,多少總要信行的。」白玉堂暗道:「叵耐這廝可惡!偏我來得倉猝,並未帶得銀兩。也罷,且將我這件襯襖脫下給他。幸得裡面還有一件舊襯襖,尚可遮體。疾渡到那面,再作道理。」想罷,只得脫下襯妖道:「老丈,此衣足可典當幾貫錢鈔,難道你還不憑信麼?」漁翁接過,抖起來看道:「這件衣服若是典當了,可以比捕魚有些利息了。客官休怪,這是我們船家的規矩。」正說間,忽見那邊飛也似地趕了一隻漁船來,有人嚷道:「好啊,清早發利市,見者有份。需要沽酒請我的。」
說話間,船已臨近。這邊的漁翁道:「什麼大利市,不過是件衣服。你看看,可典多少錢鈔?」說罷,便將衣服擲過。那漁人將衣服抖開一看道:「別管典當多少,足夠你我喝酒的了。老兄,你還不口頭饞麼?」漁翁道:「我正在思飲,咱們且吃酒去。」只聽颼地一聲,已然跳到那邊船上。那邊漁人將篙一支,登時飛也似地去了。
白玉堂見他們去了,白白的失去衣服,無奈何,自己將篙拿起來撐船。可煞作怪,那船不往前走,止在江心打轉兒。不多會,白玉堂累得通身是汗,喘吁不止。自己發恨道:「當初與其練那獨龍橋,何不下工夫練這漁船呢?今日也不至於受他的氣了。」正在抱怨,忽見小小艙內出來一人,頭戴斗笠,猛將斗笠摘下道:「五弟久違了。世上無有十全的人,也沒有十全的事,你抱怨怎的?」白玉堂一看,卻是蔣平,穿著水靠,不由地氣衝霄漢,一聲怪叫道:「啊呀,好病夫!那個是你五弟?」蔣爺道:「哥哥是病夫,好稱呼呀!這也罷了。當初叫你練練船隻,你總以為這沒要緊,必要練那出奇的玩意兒。到如今,你那獨龍橋哪裡去了?」白玉堂順手就是一篙,蔣平他就順手落下水去。白玉堂猛然省悟道:「不好,不好!他善識水性,我白玉堂必是被他暗算。」兩眼盡往水中注視。再將篙撥船時,動也不動,只急得伸兩手扎煞。忽見蔣平露出頭來,把住船邊道:「老五啊,你喝水不喝?」
白玉堂未及答言,那船已然底兒朝天,把個錦毛鼠弄成水老鼠了。蔣平恐他過於喝多了水,不是當耍的,又恐他不喝一點兒水,也是難纏的;莫若叫他喝兩三口水,趁他昏迷之際,將就著到了茉花村就好說了。他左手揪住發綹,右手托定腿窪,兩足踏水,不多時,即到北岸。見有小船三四隻在那裡等候。這是蔣平臨過河拆橋時就吩咐下的。船上共有十數人,見蔣爺托定白玉堂,大家便嚷道:「來了!來了!四老爺成了功了。上這裡來。」蔣爺來至切近,將白玉堂往上一舉,眾水手接過,便要控水。蔣爺道:「不消,不消。你們大家把五爺寒鴉鳧水的背剪了,頭面朝下,用木槓即刻抬至茉花村。趕到那裡,大約五爺的水也控淨了,就甦醒過來了。」眾水手只得依命而行,七手八腳的捆了,用槓穿起,扯連扯連抬著個水淋淋的白玉堂,竟奔茉花村而來。
且說展熊飛向定盧方、徐慶,兆蘭、兆蕙相陪來至茉花村內。剛一進門,二爺便問伴當道:「蔣四爺可好些了?」伴當道:「蔣四爺於昨晚二員外起身之後,也就走了。」眾人詫異道:「往哪裡去了?」伴當道:「小人也曾問來,說:『四爺病著,往何去呢?』四爺說:『你不知道,我這病是沒要緊的。皆因有個約會,等個人,卻是極要緊的。』小人也不敢深問,因此四爺就走了。」眾人聽了,心中納悶。惟獨盧爺著急道,「他的約會,我焉有不知的?從來沒有提起,好生令人不解。」
丁大爺道:「大哥不用著急。且到廳上坐下,大家再作商量。」
說話間,來至廳上。丁大爺先要去見丁母,眾人俱言:「代名請安。」展爺說:「俟事體消停,再去面見老母。」丁犬爺一一領命,進內去了。丁二爺吩咐伴當:「快快去預備酒飯。我們俱是鬧了一夜的了,又渴又餓。快些,快些!」伴當忙忙的傳往廚房去了。少時,丁大爺出來,又一一的替老母問了眾人,的好。又向展爺道:「家母聽見兄長來了,好生歡喜,言事情完了,還要見兄長呢。」展爺連連答應。早見伴當調開桌椅,安放杯箸。上面是盧方,其次展昭、徐慶,兆蘭、兆蕙在主位相陪。剛然入座,才待斟酒,忽見莊丁跑進來稟道:「蔣老爺回來了。把白五爺抬來了。」眾人聽了,又是驚駭,又是歡喜,連忙離座出廳,俱各迎將出來。
到了莊門,果見蔣四爺在那裡,吩咐把五爺放下,抽槓解縛。此時白玉堂已然吐出水來,雖然甦醒,尚不明白。盧方見他面目焦黃,渾身猶如水雞兒一般,不覺淚下。展爺早趕步上前,將白玉堂扶著坐起,慢慢喚道:「五弟醒來,醒來。」不多時,只見白玉堂微睜二目,看了看展爺,復又閉上,半晌方嘟囔道:「好病夫啊!淹得我好!淹得我好!」說罷,「哇」地一聲,又吐出許多清水,心內方才明白了。睜眼往左右一看,見展爺蹲在身旁,見盧方在那裡拭淚,惟獨徐慶、蔣平二人,一個是怒目橫眉,一個是嬉皮笑臉。白玉堂看蔣爺,便要掙扎起來道:「好病夫啊,我是不能與你甘休的!」展爺連忙扶住道:「五弟,且看愚兄薄面。此事始終皆由展昭而起,五弟如有責備,你就責備展昭就是了。」丁家弟兄連忙上前,扶起玉坐說道:「五弟,且到廳上去,沐浴更衣後,有什麼話再說不遲。」
白玉堂低頭一看,見渾身連泥帶水,好生難看。又搭著處處皆濕,遍體難受得很,到此時,也沒了法子了,只得說:「小弟從命。」
大家步入莊門,進了廳房。丁二爺叫小童掀起套間軟簾,請白五爺進內。只見澡盆、浴布、香肥皂胰子、香豆面俱已放好。床上放著洋布汗榻、中衣、月白洋縐套褲、靴襪、綠花氅、月白衫襖、絲絛大紅繡花武生頭巾,樣樣俱是新的。又見小童端了一瓷盆熱水來,放在盆架之上。請白老爺坐了,打開發纂,先將發內泥土洗去,又換水添上香豆面,洗了一回,然後用木梳通開,將發纂挽好,紮好網巾。又見進來一個小童,提著一桶熱水,注在澡盒之內,請五老爺沐浴。兩個小童就去了。白玉堂即將濕衣脫去,坐在矮凳之上,週身洗了,用浴布擦乾,穿了中衣等件。又見小童進來,換了熱水,請五老爺淨面。然後穿了衣服,戴了武生巾,其衣服靴帽尺寸長短,如同自己的一樣,心中甚為感激丁氏弟兄。只是惱恨蔣平,心中忿忿。
只見丁二爺進來道:「五弟沐浴已畢,請到堂屋中談話飲酒。」白玉堂只得隨出。見他仍是怒容滿面,盧方等立起身來說:「五弟,這邊坐敘話。」玉堂也不言語。見方纔之人都在,惟不見蔣爺,心中納悶。只見丁二爺吩咐伴當擺酒。片時工夫,已擺得齊整,皆是美味佳餚。丁大爺擎杯,丁二爺執壺道:「五弟想已餓了,且吃一杯,暖一暖寒氣。」說罷,斟上酒來,向玉堂說:「五弟請用。」玉堂此時欲不飲此酒,怎奈腹中飢餓,不作臉的肚子咕嚕嚕地亂響,只得接杯一飲而盡。又斟了門杯,又給盧爺、展爺、徐爺斟了酒,大家入座。盧爺道:「五弟,已往之事,一概不必提了。無論誰的不是,皆是愚兄的不是。惟求五弟同到開封府,就是給為兄的作了臉了。」白玉堂聞聽,氣沖斗中,不好向盧方發作,只得說:「叫我上開封府萬萬不能。」展爺在旁插言道:「五弟不要如此。凡事必須三思而行,還是大哥所言不差。」玉堂道:「我管什麼『三思』、『四思』,橫豎我不上開封府去。」
展爺聽了玉堂之言,有許多的話要問他,又恐他有不顧情理之言,還是與他鬧是不鬧呢?正在思想之際,忽見蔣爺進來說:「姓白的,你過於任性了。當初你向展兄言明,盜回三寶!
你就同他到開封府去。如今三寶取回,就該同他前往才是,即或你不肯同他前往,也該以情理相求,為何竟自逃走?不想又遇見我,救了你的性命,又虧丁兄給你換了衣服,如此看待,為的是成全朋友的義氣。你如今不到開封府,不但失信於展兄,而且對不住丁家弟兄。你義氣何在?」白玉堂聽了,氣得喊叫如雷,說:「好病夫呀!我與你勢不兩立了!」站起來就奔蔣爺拚命。丁家弟兄連忙上前攔住道:「五弟不可,有話慢說。」蔣爺笑道:「老五啊。我不與你打架。就是你打我,我也不還手。
打死我,你給我償命。我早已知道,你是沒見過大世面的。如今聽你所說之言,真是沒見過大世面。」白玉堂道:「你說我沒見過大世面,你倒要說說我聽。」蔣爺笑道:「你願聽?我就說與你聽。你說你到過皇宮內院,忠義祠題詩,萬壽山前殺命,奏折內夾帶字條,太鬧龐府,殺了侍妾。你說這都是人所不能的。這原算不了奇特,這不過是你仗著有飛簷走壁之能,黑夜裡無人看見,就遇見了,皆是沒本領之人。這如何算得是大能幹呢?如何算得見過大世面呢?如若是見過世面,必須在光天化日之中,瞻仰過天子升殿:先是金鐘聲響,後見左右宮門一開,帶刀護衛一對一對的按次序而出,雁翼排班侍立,一個個真似天神一般。然後文武臣工步上丹墀。分文東武西而立。丹墀下,御林軍俱佩帶綠皮鞘腰刀,一個個雄赳赳、氣昂昂,接班而立。
又聽金鞭三下響,正宮門開處,先是提爐數對,見八人肩輿,上坐天子;後面龍鳳扇二柄,緊緊相隨。再後是御前太監,蜂擁跟隨天子升殿。真是鴉雀無聲,那一番嚴肅齊整,令人驚然。
就是有不服王法的,到了此時,也就骨軟筋酥。且慢說天子升殿,就是包相爺升堂問事,那一番的威嚴,也令人可畏。未升堂之時,先是有名頭的皂班、各項捕快、各項的刑具、各班的皂役,也是一班一班的由角門而進,將鐵鏈夾棍各樣刑具往堂上一放,便陰風慘慘。又有王、馬、張、趙,將御鍘請出,喊了堂威,左右排班侍立。相爺從屏風後步入公座,那一番赤膽忠心、為國為民一派的正氣,姓白的,你見了雖不至骨軟筋酥,也就威風頓減。這些話彷彿我薄你。皆因你所為之事,都是黑夜之間,人皆睡著,由著你的性兒,該殺的就殺,該偷的就偷,拿了走了。若在白晝之間,這樣事全是不能行的。我說你沒見過大世面,所以不敢上開封府去。就是這個原故。」
白玉堂不知蔣爺用的是激將,氣得他三屍神暴出;五陵豪氣飛空,說:「好病夫!你把白某看作何等樣人?慢說是開封府,就是刀山箭林,也是宴走走的!」蔣爺笑嘻嘻道:「老五哇,這是你的真話呀,還是乍著膽子說的呢?」玉堂嚷道:「這也算不了什麼大事,也不便與你撒謊! 」蔣爺道:「你既願意去,我還有話問你。這一起身,雖則同行,你萬一故意落在後頭,我們可不能等你。你若從屎遁裡逃了,我們可不能找你。還有一件事更要說明:你在皇宮內幹的事情,這個罪名非同小可,到了開封府,見了相爺,必須小心謹慎,聽包相的鈞諭,才是大丈夫所為。若是你仗著自已有飛簷走壁之能,血氣之勇,不知規矩,口出胡言大話,就算不了行俠尚義英雄好漢,就是個渾小子,也就不必上開封府去了。你就請罷!再也不必出頭露面了。」白玉堂是個心高氣傲之人,如何能受得這些激發之言,說:「病夫,如今我也不和你論長論短,俟到了開封府,叫你看看白某是見過大世面還是沒有見過大世面,那時再與你算賬便了。」蔣爺笑道:「結咧。看你的好好勁兒了。好小!敢做敢當才是好漢呢!」兆蘭等恐他二人說翻了,連忙說道:「放著酒不吃;說這些不要緊的話作什麼呢?」丁大爺斟了一杯酒遞給玉堂。丁二爺斟了一杯酒遞與蔣平。二人一飲而盡。然後大家歸座,又說了些閒話。白玉堂向著蔣爺道:「我與你有何仇何恨?將我翻下水去,是何原故?」蔣爺道:「五弟,你說話太不公道。你想想,你做的事,哪一樣兒不厲害?哪一樣兒留情分?甚至說話都叫人磨不開。就是今日,難道不是你先將我一篙打下水去麼?幸虧我識水性,不然我就淹死了。怎麼你倒惱我?我不冤死了麼?」說得眾人都笑起來了。丁二爺道:「既往之事,不必再說。其若大家喝一回,吃了飯也該歇息歇息了。」
說罷才要斟酒,展爺道:「二位賢弟且慢,愚兄有個道理。」說罷,接過杯來,斟了一杯向玉掌道:「五弟,此事皆因愚兄而起。其中卻有區別。今日當著眾位仁兄,賢弟俱各在此,小弟說一句公平話,這件事實系五弟性傲之故,所以生出這些事來。如今五弟既願到開封府去,無論何事,我展昭與五弟榮辱共之。五弟信的及,就飲此一杯。」大家俱稱讚道:「展兄言簡意深,真正痛快。」白玉堂接杯,一飲而盡道:「展大哥,小弟與兄台本無仇隙,原是義氣相投的。誠然是小弟少年無知。不服氣得起見。如到開封府,自有小弟招承,斷不累及吾兄。再者,小弟屢屢唐突冒昧,蒙兄長的海涵,小弟也要敬一杯,賠個禮才是。」說罷,斟了一杯,遞將過來。大家說道:「理當如此。」
展爺連忙接過,一飲而盡,復又斟上一杯道:「五弟既不掛懷劣兄,五弟與蔣四兄也要對敬一杯。」蔣爺道:「甚是,甚是。」
二人站起來,對敬了一杯。眾人俱各大樂不止。然後歸座,依然是兆蘭、兆蕙斟了門杯,彼此暢飲。又說了一回本地風光的事體,到了開封府,應當如何的光景。
酒飯已畢,外面已備辦停當,展爺進內與丁母請安稟辭。
臨別時,留下一封謝柬,是給松江府知府的,求丁家弟兄派人投遞。丁大爺、丁二爺送至莊外,眼看著五位英雄帶領著伴當數人,蜂擁去了。一路無話。
及至到了開封府。展爺便先見公孫策,商議求包相保奏白玉堂;然後又與王、馬、張、趙彼此見了。眾人見白玉堂少年英雄,無不羨愛。白玉堂到此時也就循規蹈矩,諸事仗盧大爺提撥。展爺與公孫先生來到書房,見了包相,行參已畢,將三寶呈上。包公便吩咐李才送至後面收了。展爺便將如何自己被擒,多虧茉花村雙俠搭救,又如何蔣平裝病,悄地裡拿獲白玉堂的話說了一遍;惟求相爺在聖上面前遞折保奏。包公一一應允,也不升堂,便叫將白玉堂帶至書房一見。展爺忙至公所道:「相爺請五弟書房相見。」白玉堂站起身來就要走,蔣平上前攔住道:「五弟且慢。你與相爺是親戚是朋友?」玉堂道:「俱各不是。」蔣爺道:「既無親故,你身犯何罪?就是這樣見相爺,恐於理上說不去。」白玉堂猛然省悟道:「虧得四哥提拔,險些兒誤了大事。」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