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包興在湯圓鋪內問張老兒:「你這買賣一年有多大的來頭?」張老道:「除火食人工,遇見好年頭,一年不過剩上四五十弔錢。」包興道:「莫若跟隨鄧九如上東京,見了三公子。那時鄧九如必是我家公子的義兒,你就照看他,吃碗現成飯如何?」張老兒聽了,滿心歡喜。又將韓爺將此子寄居於此的原由說了:「因他留下五兩銀子,小老兒一時寬裕,卸了一口袋面,被惡奴馬祿看在眼裡,立刻追索欠債。再也想不到有如此的奇遇。」包興連連稱是。又暗想道:「原來韓爺也來到此處了。」一轉想道:「莫若仍找縣令,叫他把鄧九如打扮打扮,豈不省事麼?」因對張老道:「你收拾你起身的行李,我到縣裡去去就來。」說罷,出了湯圓鋪上馬,帶著伴當,竟奔縣衙去了。
這裡張老兒與夥計合計,做為兩股生理,年齊算賬,一個本錢,一個人工,卻很公道。自己將積蓄打點起來。不多時,只見包興帶領衙役四名趕來的車輛,從車上拿下包袱一個。打開看時,卻是簇新的小衣服,大衫、襯衫無不全備——是金公子的小衣服。因說是三公子的義兒,焉有不盡心的呢?何況又有太歲莊留馬一事,借此更要求包興在相爺前遮蓋遮蓋。登時將九如打扮起來。真是人仗衣帽,更顯他粉妝玉琢,齒白唇紅。把張老兒樂得手舞足蹈。夥計幫著把行李裝好,然後叫九如坐好,張老兒卻在車邊。臨別又諄囑了夥計一番:「倘若韓二爺到來,就說在開封府恭候。」包興乘馬,伴當跟隨,外有衙役護送,好不威勢熱鬧,一直往開封去了。且說歐陽爺與丁大爺在會仙樓上吃酒,自張老兒去後,丁大爺便向北俠道:「方纔眼看惡奴的形景,又耳聽豪霸的強梁,兄台心下以為何如?」北俠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賢弟,咱們且吃酒,莫管他人的閒事。」丁大爺聽了暗道:「聞得北俠武藝超群,豪俠無比。如今聽他的口氣,竟是置而不論了。或者他不知我的心跡,今日初遇,未免含糊其詞,也是有的。待我索性說明了,看是如何。」想罷又道:「似你我行俠尚義,理當濟困扶危,剪惡除奸。若要依小弟的主意,莫若將他除卻,方是正理。」北俠聽了連忙擺手道:「賢弟休得如此。豈不聞窗外有耳,倘漏風聞,不大穩便。難道賢弟醉了麼?」
丁大爺聽了,便暗笑道:「好一個北俠,何膽小到如此田地?
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可惜我身邊未帶利刃。如有利刃,今晚馬到成功,也叫他知道知道我雙俠的本領人物。」又轉念道:「有了。今晚何不與他一同住宿,我暗暗盜了他的刀兒去行事。俟成功後,回來奚落他一場,豈不是件快事麼?」主意已定,便道:「果然小弟力不勝酒,有些兒醉了。兄台還不用飯麼?」
北俠道:「劣兄早就餓了,特為陪著賢弟。」丁大爺暗道:「我何用你陪呢!」便回頭喚堂官,要了飯菜點心來。不多時,堂官端來。二人用畢,會鈔下樓,天剛正午。
丁大爺便假裝醉態,道:「小弟今日懶怠行路,意欲在此住宿一宵。不知兄台意下如何?」北俠道:「久仰賢弟,未獲一見。今日幸會,焉有驟然就別之理。理當多盤桓幾日為是。劣兄惟命是聽。」丁大爺聽了,暗合心意,道:「我豈願意與你同住,不過要借你的刀一用耳。」正走間,來到一座廟宇門前。二人進內,見有個跛足道人,說明暫住一宵,明日多謝香資。道人連聲答應。即引至一小院,三間小房,極其僻靜。二人俱道:「甚好,甚好。」放下行李,北俠將寶刀帶著皮鞘子掛在小牆之上。丁大爺用目注視了一番,便坐對面閒談。
丁大爺暗想道:「方纔在酒樓上,惟恐耳目眾多,或者他不肯吐實。這如今在廟內,又極僻靜,待我再試探他一回,看是如何?」因又提起馬剛的過惡,並懷造反之心。「你若舉此義,不但與民除害,而且也算與國除害,豈不是件美事?」北俠笑道:「賢弟雖如此說,馬剛既有此心,他豈不加意防備呢?
俗言『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豈可唐突?倘機不密,反為不美。」丁大爺聽了更不耐煩,暗道:「這明是他膽怯,反說這些,以敗吾興。不要管他,俟夜間人靜,叫他瞧瞧俺的手段。」
到了晚飯時,那瘸道人端了幾碗素菜,饅首米飯,三人燈下囫圇吃完。道人撤去。彼此也不謙讓。丁大爺因瞧不起北俠,有些怠慢,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了。誰知北俠更有討厭處。他鬧了個吃飽了食困,剛然喝了點茶,他就張牙咧嘴的哈氣起來。丁大爺看了,更不如意。暗道:「這樣的酒囊飯袋之人,也敢稱個『俠』字,真令人可笑。」卻順口兒道:「兄台既有些睏倦,何不請先安歇呢?」北俠道:「賢弟若不見怪,劣兄就告罪了。」說罷,枕了包裹,不多時便呼聲震耳。丁大爺不覺暗笑,自己也就盤膝打坐,閉目養神。
及至交了二鼓,丁大爺悄悄束縛,將大衫脫下來。未出屋子,先顯了個手段,偷了寶刀,背在背後。只聽北俠的呼聲益發大了,卻暗笑道:「無用之人,只好給我看衣服。少時事完成功,看他如何見我。」連忙出了屋門,越過牆頭,竟奔太歲莊而來。一二里路,少刻就到。看了看牆垣極高,也不用軟梯,便飛身躍上牆頭。看時,原來此牆是外圍牆,裡面才是院牆。落下大牆,又上裡面院牆。這院牆卻是用瓦擺就的古老錢,丁大爺窄步而行。到了耳房,貼牆甚近,意欲由房上進去,豈不省事。兩手扳住耳房的邊磚,剛要縱身,覺得腳下磚一跳。低頭看時,見登的磚已離位,若一抬腳,此磚必落。心中暗想,此磚一落,其聲必響,那時驚動了人,反為不美。若要鬆手,卻又趕不及了。只得用腳尖輕輕的碾力,慢慢的轉動,好容易將那塊磚穩住了。這才兩手用力,身體一長,便上了耳房。又到大房,在後坡裡略為喘息。只見僕婦、丫環往來行走,要酒要菜,彼此傳喚。丁大爺趁此空兒,到了前坡,趴伏在房簷竊聽。
只聽眾姬妾買俏爭寵,道:「千歲爺,為何喝了捏捏紅的酒,不喝我們挨挨酥的酒呢?奴婢是不依的。」又聽有男子哈哈笑道:「你放心。你們八個人的酒,孤家挨次兒都要喝一杯。
只是慢著些兒飲,孤家是喝不慣急酒的。」丁大爺聽了,暗道:「怨不得張老兒說他有造反之心,果然他竟敢稱孤道寡起來。
這不除卻,如何使得。即用倒垂勢,把住椽頭,將身體貼在前簷之下。卻用兩手捏住椽頭,倒把兩腳撐住檁空,換步到了簷柱。用腳登定,將手一撤,身子向下一順,便抱住大柱。兩腿一抽,盤在柱上。頭朝下,腳向上,「哧、哧、哧」順流而下,手已扶地。轉身站起,瞧了瞧,此時無人,隔簾往裡偷看。見上面坐著一個人,年紀不過三旬向外,眾姬妾圍繞著胡言亂語。丁大爺一見,不由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回手抽刀。
罷咧!竟不知寶刀於何時失去,只剩下皮鞘。猛然想起,要上耳房之時,腳下一跳,身體往前一栽,想是將刀甩出去了。自己在廊下手無寸鐵,難以站立。又見燈光照耀,只得退下。見迎面有塊太湖石,暫且藏於後面,往這邊偷看。
只見廳上一時寂靜。見眾姬妾從簾下一個一個爬出來,方嚷道:「了不得了!千歲爺的頭被妖精取了去了。」一時間,鼎沸起來。丁大爺在石後聽得明白,暗道:「這個妖精有趣。想是此賊惡貫已滿,遭此凶報。倒是北俠說著了,惡有惡報,絲毫不爽。我也不必在此了,且自回廟,再作道理。」想罷,從石後繞出,臨牆將身一縱,出了院牆。又縱身上了外圍牆,輕輕落下。腳剛著地,只見有個大漢奔過來「颼」地就是一棍,丁大爺忙閃身躲過。誰知大漢一連就是幾棍,虧得丁大爺眼快,雖然躲過,然而也就吃力得很。正在危急,只見牆頭坐著一人,擲下一物,將大漢打倒。丁大爺趕上一步按住。只見牆上那人飛身下來,將刀往大漢面前一晃,道:「你是何人?快說!」丁大爺細瞧飛下這人,不是別個,卻是那膽小無能的北俠歐陽春,手內刀就是他的寶刀。心中早巳明白,又是歡喜,又是佩服。只聽大漢道:「罷了,罷了!花蝶呀,咱們是前生的冤孽,不想俺弟兄皆喪於你手。」丁大爺道:「這大漢好生無禮。那個是什麼花蝶?」大漢道:「難道你不是花沖麼?」
丁大爺道:「我叫兆蘭,卻不姓花。」大漢道:「如此說來,是俺錯認了。」丁大爺也就將他放起。大漢立起,撣了塵土,見衣服上一片血跡,道:「這是哪裡的血呀!」丁大爺一眼瞧見那邊一顆首級,便知是北俠取的馬剛之首,方才打倒大漢,就是此物。連忙道:「咱們且離此處,到那邊說去。」
三人一邊走著,大爺丁兆蘭問大漢道:「足下何人?」大漢道:「俺姓龍名濤。只因花蝴蝶花衝將俺哥哥龍淵殺害,是俺懷仇在心,時刻要替兄報仇。無奈這花沖形蹤詭秘,譎詐多端,再也拿他不著。方才是我們夥計夜星子馮七告訴於我,說有人進馬剛家內。俺想馬剛家中姬妾眾多,必是花沖又相中了那一個,因此持棍前來,不想遇見二位。剛才尊駕提兆蘭二字,莫非是茉花村丁大員外麼?」兆蘭道:「我便是丁兆蘭。」龍濤道:「俺久要拜訪,未得其便,不想今日相遇,又險些兒誤傷了好人。」又問:「此位是誰?」丁大爺道:「此位複姓歐陽,名春。」龍濤道:「啊呀!莫非是北俠紫髯伯麼?」丁大爺道:「正是。」龍濤道:「妙極!俺要報殺兄之仇,屢欲拜訪,懇求幫助。不期今日事遇二位。沒什麼說的,懇求二位幫助小人則個。」說罷,納頭便拜。丁大爺連忙扶起道:「何必如此。」龍濤道:「大官人不知,小人在本縣當個捕快差使,昨日奉縣尊之命,要捉捕馬剛。小人昨奉此差,一來查訪馬剛的破綻,二來暗尋花蝶的形蹤,與兄報仇。無奈自己本領不濟,恐不是他的對手。故此求二位官人幫助幫助。」北俠道:「既是這等,馬剛他已遭天報,你也不必管了。只是這花沖,我們不認得他,怎麼樣呢?」龍濤道:「若論花沖的形景,也是少年公子模樣,卻是武藝高強。因他最愛採花,每逢夜間出入,鬢邊必簪一枝蝴蝶,因此人皆喚他是花蝴蝶。每逢熱鬧場中,必要去遊玩。若見了美貌婦女,他必要下工夫,到了人家採花。這廝造孽多端,作惡無數。前日還聞得他要上灶君祠去呢。小人還要上那裡去訪他。」北俠道:「灶君祠在哪裡?」
龍濤道:「在此縣的東南三十里,也是個熱鬧去處。」丁大爺道:「既如此,這時離開廟的日期尚有半個月的光景,我們還要到家中去。倘到臨期,咱們俱在灶君祠會齊。如若他要往別處去,你可派人到茉花村給我們送個信,我們好幫助於你。」
龍濤道:「大官人說得極是。小人就此告別。馮七還在那裡等我聽信呢。」
龍濤去後,二人離廟不遠,仍然從後面越牆而入。來到屋中,寬了衣服。丁大爺將皮鞘交付北俠道:「原物奉還。仁兄何時將刀抽去?」北俠笑道:「就是賢弟用腳穩磚之時,此刀已歸吾手。」丁大爺笑道:「仁兄真乃英雄,弟弗如也。」北俠道:「豈敢,豈敢。」丁大爺又問道:「姬妾何以聲言妖精取了千歲之頭?此言何故?小弟不解。」北俠道:「凡你我俠義作事,不要聲張,總要機密。能夠隱諱,寧可不露本來面目。
只要剪惡除強,扶危濟困就是了,又何必諄諄叫人知道呢。就是昨夕酒樓所談,及廟內說的那些話,以後勸賢弟再不可如此。所謂『臨事而懼,好謀而成』,方於事有裨益。」丁兆蘭聽了,深為有理,連聲道:「仁兄所言最是。」又見北俠從懷中掏出三個軟搭搭的東西,遞給丁大爺道:「賢弟請看妖怪。」
兆蘭接來一看,原是三個皮套做成鬼臉兒。不覺笑道:「小弟從今方知仁兄是兩面人了。」北俠亦笑道:「劣兄雖有兩面,也不過逢場作戲,幸喜不失本來面目。」丁大爺道:「噯呀!仁兄雖是做戲呀,然而逢著的也不是當耍的呢!」北俠聽罷,笑了一笑,又將刀歸鞘擱起,開言道:「賢弟有所不知。劣兄雖逢場作戲殺了馬剛,其中還有一個好處。」丁大爺道:「其中還有什麼好處呢?小弟請教。望乞說明,以開茅塞。」未知北俠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