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竊天書後園遣將 破妖術古剎誅邪
詩曰:
秘菉真符出洞天,男兒獲此可登仙。
靈文初試欽神鬼,兵法新傳繼俠禪。
春日密韜文豹略,秋香公忿牝雞冤。
妖淫膽喪英雄手,只恨衰椿不大年。
話說先生得病,十分沉重,張善相忙人後廳,和張太公說知先生病重。張太公慌了,親到書室來看,見先生睡在床上,不住聲叫疼叫痛。張太公問道:「老師染何病症,這般呻吟苦楚?」先生哼道:「學生蒙長者相延,感激不盡,多是福薄,不能消受。一時無故染此篤疾,竟莫測致病根由。天降災殃,諒來多死少生。若有疏虞,望乞收殮,若得骸骨歸鄉,感恩於九泉之下。」張太公勸道:「不妨,耐心調理,決然無事。」太公口雖勸慰,心下憂慌,當晚接連三四個醫人診脈,這個道是感冒風寒,那個道是虛火所激,又有的說是中毒,又有的說是犯邪。三四個醫生東猜西扯,沒做理會處。大家商議了多時,共撮一劑表寒散大解毒驅邪的藥。太公親自煎與先生吃下去,只指望病好,豈知反添脹痛,楂床拍席,幾次發昏,攪得張太公一家不安。使人去占卜祈簽,說道犯了什麼二司大王、三郎五道,又有陰魂作祟。太公登時安排祭禮,邀請道士攘星發檄。纏了一夜,先生病體愈重,不曾減得分毫。有詩為證:
醫卜由來出聖書,個中精奧少人知。
祈攘藥餌皆無益,說破真方病即除。
卻說杜伏威和薛舉一床睡著,兩個暗暗地冷笑。直到天明,薛舉醒來,對杜伏威道:「那鳥娘養的,不知夜來心事何如?」杜伏威應道:「這會兒正當緊要處,鐵漢子也要化做汁哩!須待臨期,方可解救。」兩個在床裡說笑,不提防隔牆有耳。張家一個丫環,名喚嫩紅,托茶出廳上與太公吃,打從杜伏威窗外經過,聽見他兩個在床上這般說笑,卻思量道:「若如此說,這兩個小官必然知先生病的來歷。」遞茶與太公吃畢,嫩紅對太公說:「我適才托茶打從杜、薛二小官商前過,聽得薛小官口裡這般問,杜小官這般回答。若要先生病症好,除非問他兩個,便知端的。」太公驚道:「原來如此。小小年紀,只恐是說耍,你去叫他兩個出來,待我問他。」嫩紅走近房前叫:「兩位小官,太公相喚問一句話。」兩個應道:「來也,來也。」即爬起穿衣。薛舉道:「叫我二人說什麼?莫不是走了馬腳?」杜伏威道:「不妨,有誰人知道?若問時,只推不知便了。」同出廳來,對太公唱喏。太公笑道:「先生這樣病重,你兩個可也睡得安穩?怎地救得他,方是師生之情。」薛舉道:「好笑!我年幼小,但曉得讀書,那裡會醫病?」杜伏威笑道:「太公真是年紀高大,有些顛倒。昨晚那幾個有名的醫士,卻也胡猜亂猜,醫不好病,反來問我小廝們怎生救得他,這喚做活搗鬼。」太公心裡暗想道:「若說破了,這兩個猢猻決然一口賴住,不如且哄他一哄。」當下笑道:「既是你們不能救先生,只索罷了,為何反衝撞我老人家?快進裡面吃早膳。」兩個板著臉走入去了。
不多時,太公著家憧單叫杜伏威出來。杜伏威問道:「太公又喚我何事?」太公道:「先生在房裡睡著叫苦,你進去問一問安,才成個學生的道理。」杜伏威道:「太公說得是。」即到先生臥房中去了。太公走入軒子內來,見薛舉靠著桌兒吃粥。太公埋怨道:「你這小廝忒也狠毒!自古道:天地君親師。先生如父母一般,怎地下得毒手,將他害卻性命?」薛舉睜眼道:「太公好沒來由!先生自染病,干我鳥事?」太公道:「這小廝還要嘴硬!適才問杜伏威,他說都是你弄那法兒去害先生,又說還有甚法兒可解,他已一一招認,你還廝賴?」薛舉大怒道:「這小猢猻!你自怪先生責打,去城外尋什麼鬼頭塞腸草做弄先生,反推在我身上。」太公道:「他說有藥可解,你快說出,不干你事。」 薛舉道:「什麼藥解!將糞清汁吃下去,便好了。」太公也不說破,忙令家憧去買了糞清,燙熱了,與先生吃下去。頃刻間腹內骨碌骨碌的響了幾陣,要淨手。太公叫另拿個淨桶與先生,一連解了兩三次,疼止腫消,果然一時平復。睡一覺,吃些粥湯,便下得床來,坐在房裡將息。只聽見門外人聲喧鬧,有人廝打。先生走出門看時,卻是薛舉和杜伏威揪發狠打。先生喝住了道:「我病體略得寬爽,你兩個又在這裡廝鬧惱我,成甚規矩!」薛舉、杜伏威見先生罵,俱各放手,氣忿忿兩下立著,俱不做聲。張太公拄著枴杖,跑出來道:「先生不要發惱,你的性命,全虧他兩個相救。」先生驚問其故,太公將鬼頭塞腸草、糞清解毒緣故說了:「兩個互相埋怨洩漏了機關,因此廝打。」先生怒道:「不爭這兩個小廝如此無禮反來捉弄師長!」太公道:「看老朽薄面,不要計較他罷。」先生躊躇一會,歎口氣道:「令孫學問日長,須請經儒教授,以成大器。學生才疏學淺,恐誤令孫大事,即此告辭。況薛、杜二子,今雖粗鹵頑劣,察他氣宇不凡,他日必成偉器。學生明早拜別太公便行。」太公再三款留,先生堅執要去。太公無奈,次早贈送修儀禮物,待了酒席,告別而去。
太公見先生已去,令家撞送薛、杜二生回莊。林澹然見了,問二子何故回來,家憧將弄先生的事端,告訴一遍,故此先生不樂,辭館而去。林澹然大怒道:「兩個畜生恁地不知抬舉,不用心攻書寫字,反去幹那蠱毒魘魅的事,甚為可惡!」拿竹片要打,苗知碩等勸住,罵了一番,打發家僮回城。至九月初旬,張太公另請一位西賓,又著家憧來莊裡見林澹然,接杜、薛二生讀書。林澹然喚兩個同到方丈中道:「目今難得張太公另請一位先生來,呼喚你二人赴館,你兩個收拾快去,若再如前做出事來,重責不恕!」杜伏威搖手道:「不去,不去。當今離亂之時,讀那兩行死書,濟得甚事!不如習學些武藝,圖一個高官顯職,有何不可?不去讀那死書了。」薛舉道:「我也不去,只隨著老爺學武藝罷。」林澹然心裡暗想:「這二人分明是武將規模,何苦逼他讀書,且由他罷。」便道:「你兩個不去讀書,小小年紀,卻學甚武藝?不去也罷,但不許在外面生事,早晚要擔柴汲水,勤謹做工。若有不到處,一體罪責休恨。」薛舉、杜伏威齊道:「情願跟隨做工,不去赴館了。」林澹然寫帖辭謝,發付家憧回城去了。
時序易遷,轉眼間又是隆冬天氣。時值十二月十九庚申日,正合通書臘底慶申,一切修造、遷葬、祭祀、求神、俱吉。張太公家裡新塑一尊值年太歲靈華帝君,延接一班平日誦經念佛的老道友到家念佛。先一日,著蒼頭具柬到莊裡接林澹然、杜悅等同臨佛會。林澹然甚喜,次早同杜悅、苗知碩、胡性定、沈性成入城裡來,留薛舉、杜伏威和道人、行童等看莊。薛舉和一班小廝們自去閒耍,道人、行童等無事,到日午吃些冷飯,閉上莊門,各自放倒頭尋睡去了。這杜伙成獨自一個在禪堂內弄棍舞槍。耍了一回,走入方丈裡開食廚,尋點心果子吃,不見一些。心裡想道:「昨日廚內有若乾果子食物,今日為何一空?畢竟是老爺藏過了。」逕奔到林澹然臥房裡來,只見房門緊鎖,無匙可開。當下生個計較,撬開紅漆禪窗,從窗檻上爬進去,尋著食籮,取出幾個炊餅來吃,又藏些果於在袖裡。正要抽身跳出,忽見經桌上堆著幾部經卷,杜伏威逐本拿起來看過,翻到書底,尋出一卷書來,甚是齊整,比諸書不同:綠閃錦的書面兒,白絨線裝釘,正面簽頭上寫著「天樞秘菉」四個楷字。揭開看時,雪白綿紙上楷書大字,是林澹然親筆謄寫的目錄,上寫著「遣神召將卷之一」。杜伏威逐張揭開細看,卻是些法術符咒變化的神書。心下大喜,將書藏在柏中,復翻身爬出窗外,將窗扇依舊閉上,一溜風走到方丈裡坐定,悄悄開書,默誦那詞咒。
至晚不見林澹然回來,薛舉和道人、行重,俱己睡了。杜伏威雖然睡在床上,一心想著「天樞秘菉」,眼也不合。想了一回,暗把讀過的詞咒,又背一背看,恰也一字不忘。心下算計道:「趁今夜老爺等不在莊,道人等又都熟睡,不如乘著星光月色,請一請神將,試看他來否?」忙起來披了衣服,悄悄走出房外,拽步入後邊花園裡,依書圖譜,按著罡步,捻著訣,口中念動真言神咒。可煞作怪,霎時間只見狂風驟起,吹得毛髮皆豎。風過處,忽然現出一尊神將,生得身長丈餘,頭大如輪,三眼突出,兩鬢蓬鬆,赤臉紅須,獠牙似鋸,頭戴束髮紫金冠,身穿鎖子連環甲,腳登黑皮靴,手執鑌鐵鑭。高聲問道:「吾師宣召,有何法旨?」杜伏威見了,唬得魂飛魄散,目瞪口呆,這花園裡一時無躲處,跌轉身,拚命奔入牆側東廁裡藏避。又聽見那神將大喝道:「既召吾神,為何不出來相見!果有甚的差使?」杜伏威寒簌簌地抖,不敢做聲。那神將見沒人回答,又喝道:「法師既無差使,召我何為?快快遣發我去也!」杜伏威心裡想道:「我只讀得召將的神咒,不曾見甚遣將的法兒,怎麼打發得他去?只躲在東廁裡不做聲便了。」那神將見無人答應,在花園內四圍尋覓,行至東廁邊,覺有生人氣,發怒提鑭打將進來。奈東廁是穢污之處,要上天庭,不敢入去,只將鐵鑭東敲西擊,呼呼喝喝,直到五更,四下裡雞鳴了,那神將只得飄然而去。這杜伏威在茅廁上蹲了一夜,驚得骨軟身麻,不能動彈。捱到天曉,精神睏倦,不覺就睡著在東廁板上。
卻說林澹然、杜悅等,在張太公家內做一晝夜道場,至天明吃了早飯,辭別太公回莊。薛舉同道人等都出莊來迎接,只不見杜伏威。林澹然問:「杜伏威何處去了?」薛舉道:「昨晚和我上床同睡,天明起來,不見了他,不知那裡去了。」道人、行童一齊道:「果然昨晚閉門,一同歇息,今早不知去向。」林澹然笑道:「這小子又不知何處頑耍。」著道人、行童,莊前莊後、小房側屋處遍尋覓,並不見影。一個行童尋到後園內假山邊,花樹叢中,到處尋過,亦不見蹤跡。打從西首穿徑而過,只聽得東廁裡鼾聲如虎。行童探頭張望,卻正是杜伏威睡在那裡,慌忙叫醒道:「小官人為何在這香筒裡打睡?住持老爺和你公公回來尋你哩,快去,快去!」杜伏威怒道:「我正睡得熟,你這狗才大膽,來攪醒我的睡頭。」行童道:「這是什麼所在,還要貪睡?遍處尋你不見,卻反嗔罵人,且去見老爺,不要拖累我。」杜伏威道:「見老爺卻待怎的!」同行童進禪堂裡來。
林澹然問道:「俺不在莊,你夜間卻往何處頑耍?」行童掩著口笑道:「小官睡在後園東廁裡打鼾,適才還嗔我叫醒了,口裡兀自咕咕噥噥地罵。」杜悅惱道:「這野畜生奇怪得緊,真好不知香臭,為何在這茅廁裡睡?」林澹然道:「你因甚好床好席不睡,反去投坑廁當作安樂堂?」杜伏威瞪著眼不做聲。林澹然見他如此,思量了半晌,猛然省著:昨日臥房窗子不曾上得插箭,書籍不曾收拾得好,莫非竊見天書,在後園胡亂幹什麼勾當出來?喝令杜伏威跪在佛廚前,急抽身到臥房,開了鎖進內,看窗子時,又是關的。但見桌子上書卷,已是翻得亂亂的。慌忙開書廚尋三冊天書,只有中下兩冊,不見了「天樞秘菉」,桌上細細檢尋,也不見有,諒來是杜伏威偷了。就問道人:「昨日夜間曾聽見甚的響動麼?」道人都道:「沒有甚的響動,但是睡夢中,聽得遠遠有呼喝之聲,不知何處?」林澹然道:「不必說了,是這小潑皮幹出事來也。」即喚杜伏威:「快拿天書還我!」杜伏威不敢隱匿,袖中取出來,雙手遞上。林澹然接了笑道:「你昨夜請何神道?可直說來免打。」杜伏威道:「昨日我看見這書上面,第一卷就是召請天神天將。我日間暗暗將詞咒記了,乘老爺不在,黑夜園中試耍。才念得幾句咒語,不知怎的這般靈驗,一尊神道就來了,生得厲害怕人。我慌了,只得躲避東廁裡,被那尊神道大呼大喝,東敲西擊,尋人廝打,直到天曉方去。因吃了驚,故此一時睡去,乞老爺饒恕則個。」林澹然道:「還是你造化!若不往茅廁裡躲避,這一鐵鑭打做肉泥。罷罷罷。也是前定之數,這本書就傳與你,朝夕用心攻習,不可漏洩天機,異日求取功名,皆在此書之上。」杜伏威接了天書,公孫二人拜謝。以後逐日杜伏威求澹然指點傳授,一步也不出門,晝夜習演天書、兵法變化之術。有餘工夫,在後園裡同薛舉習學十八般武藝,杜伏威使一桿長槍,薛舉使一枝方天畫戟。數年間,兩個武藝都已精熟。
杜伏威又早十六歲了,薛舉年登十五。一日林澹然在禪堂裡閒坐,正值早秋天氣,金風初動,天色微涼。杜伏威、薛舉二人閒立在簷下,林澹然喚二人近前道:「我向來教你們的武藝,未知二人誰勇誰怯。趁此清秋天氣,你兩個比較手段高下若何,以決前程。」杜伏威、薛舉二人聽了,心下歡喜,提著槍戟,敢勇爭先。林澹然喝教:「住手。不是這樣爭鬥,輪槍動戟,恐有傷損。」令道人取兩株直細竹竿,竿梢上緊緊紮了舊布,上都蘸了濕石灰。二人各穿一件青布道袍,僅拿竹竿在手。澹然分忖道:「各要用心,道袍上如著灰點多者,即為輸論。」兩個笑嘻嘻地挺著竹竿,丟一個架子,分開腳步,各逞手段,一來一往,在園中斗了八九十個回合。林澹然喝令暫歇。兩個鬥到深處,那裡肯住?兩條竹竿,就如龍蛇飛舞。二人復斗四十餘合,林澹然又喝教住手。兩個收了槍法,林澹然喚近前看,杜伏威肩膊上著了兩點,左腿上著了一點,薛舉只右臂上著一點。林澹然笑道:「若論狡猾,薛舉不如杜伏威;武藝精熟,杜伏威不如薛舉。兩個還要用心習學,不可懈怠。」杜伏威、薛舉一同謝了。自此二人更加精進,每日操練武藝。又是月餘,正當八月初旬,但見:
涼飆薦爽,井梧一葉飄零;溽暑退收,征雁數行嘹嚦。閨中少婦憶征夫,砧聲韻急;邊塞戍軍悲苦役,畫角淒清。甫睹流螢穿戶牖,又聞蟋蟀叫階除。
杜伏威、薛舉一日在莊外閒耍,聽得人傳說鐵佛庵後庭桂花盛開。二人稟知林澹然,要去一看就回。澹然應允,二人歡喜無限,往鐵佛庵來。進入後園,果然桂花開得十分茂盛,香聞數里。這花園有百餘畝寬闊,傍牆左右,俱種桂花,約一二千株,深淺黃白相間,盡皆開放。園中游賞之人如蟻,俱席地而坐於桂花樹下,酣歌暢飲,熱鬧得緊。昔賢僧仲殊有詞為證:
花則一名,種分二色,嫩紅妖白嬌黃,正清秋佳景,雨霽風涼。郊墟十里飄蘭麝,瀟灑處旖旎非常。自然風韻開時,不許蝶亂蜂狂。把酒獨揖蟾光,問花神何屬,離兌中央。引騷人乘興,廣賦詩章。幾多才子爭攀折,嫦娥道三種清香:狀元紅是,黃為榜眼,白探花郎。
二人看玩半晌,徐步出庵,行至村口酒店中坐下,小酌數杯。店家搬過酒餚,兩個正飲酒間,只聽得店後人聲喧鬧,側耳再聽,卻像一個少婦聲音,聞得罵道:「你這老不死的獵狗,囊飯的歪貨!閻羅天子偏沒眼睛,不勾你這老怪物去,我好恨也!」又聽得一個老婦人嗚嗚咽咽的哭。那婦人恨恨地罵不絕口,又一男子勸道:「我的娘,不要恁的淘氣了,罵這老死坯打什麼緊?反惱壞了你自家的身子,耐煩些罷了。」那婦人又發狠罵道:「冷槍戳心的忘八,長刀剁腦的烏龜,熱油灌頂的殺才,要你勸我怎的!你的兩隻鳥眼又不瞎,好端端的一個孩子睡在桌上,教那老豬狗看守著,為何不用心任他跌下地來,跌了一個青疙瘩。我的肉呀,好疼也!若平安無事,只索罷休;我這塊肉若有半點兒差池,剝你這老豬狗的皮!」一面罵著,一面將碗兒盞兒傢伙,打得乒乓乒乓地響。這男子陪著冷笑道:「我的娘,好意勸你,豈知反惱著你。是我勸的不是,該打,該打!」那婦人千烏龜、萬老狗罵個不休。
杜伏威聽了,心中甚覺厭惡,見店裡一個老嫗在窗前績線,問其緣故。老嫗低低道:「二位官人請酒,待老身從容告訴。敝村中共有五七百人家,都倚傍著這相鬧的富戶過活。」薛舉道:「這廝是什麼人?如何有此力量,養活得滿村百姓?」老嫗道:「這富戶姓羊名委,號做畏齋。祖父販賣私鹽,做成偌大家業,田園廣有,屋宇盡多。本村民戶,若非種田賃屋,即是借本經營,個個與他有首尾,資著他的,因此受他管轄。」杜伏威道:「適才被罵哭的,與那罵人的女人,卻是兀誰?」老嫗蹙著眉頭歎道:「可憐,可憐!那哭的是羊委之母親封氏,孀居已久,只靠著羊委一子。那悍罵的是羊委的妻子尤氏,倚著父兄勢耀,縱著自己潑性,打夫罵婆,終日價吵鬧。老身在此間壁住,受他絮嘮,好生聽不得。」杜伏威道:「你貴村好鄰合,這沒婦人忤逆不孝,何不連名呈舉?遣他離了此處,也得清淨。」老嫗搖著頭道:「天呀,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人若惹了這女人,小則撩裙穢罵,大則服鹵懸樑。年前這女人拿著一條桿棒,正在門首打漢子。一位過路客宜見了,大是不平,講道:男子漢堂堂六尺之軀,頂天立地,不能正室家,反遭婦人凌辱,這樣人空生在天地間,不如死休!這尤娘子聽了,大發雷霆,丟了丈夫,敲起鑼來。少頃隔溪走過他父兄、莊客一干人,將這客官痛打一頓,結扭到官。兩下大興詞訟,經過數重衙門,方得完結。」薛舉道:「這廝文人、舅子是何等之人,敢如此胡行?」老嫗道:「他丈人名喚尤二仁,是本府提控。長子尤大倫,充總鎮司椽史。次子尤大略,是本縣押司。三子尤大見,有些膂力,捕盜得功,做了總管府營長。一來家道富足,二來衙門諳熟,三來人強勢旺,故此任意橫行,誰敢逆著他?當初此村名為雁翼街,自從尤娘子嫁來,卻改名雌雞市了。每年春秋二社,羊家為首,遍請村中女眷們聚飲,名為群陰會。羊家新刊一張十禁私約刷印了,每一家給與一紙。又於土谷神祠張掛禁約,各家男子,都要循規蹈矩,遵守內訓,犯禁者責罰不恕。稍違他意,便率領兇徒打罵,因此人人怕他。」杜、薛二人拍掌大笑,又問道:「媽媽,那私約上怎的講來?」老嫗道:「有一紙在此,奉與郎君自看。」打開針線匣,取出禁約,遞與薛舉。薛舉展開和杜伏威一同觀看,禁諭寫道:
雌雞市地方人等公議,為禁約事,凡例十餘,各宜遵守,開列於後。
計開:
一、禁嫖賭。凡賭者必致盜妻之衣飾而反目,嫖者未免忘妻之恩愛而寡情。有一於此,巨惡不赦。本村男子有犯此禁,綁至土地廟內,社長責青竹片三十下,罰銀參兩,以助公費。
二、禁凌虐正室。世上女流最為煩苦,生育危險,井臼艱辛,如鳥鎖樊龍,魚游鼎釜。爾等男子宜體恤深加愛護,低頭下氣,受其約束。倘有恃己凶暴,侮慢正室者,拘至廟中,鳴鼓叱辱,任從本宅娘子親責巴掌數
十,仍罰銀壹兩公用。
三、禁擅娶妾媵。凡人子嗣,自有定數,豈因嬖寵而可廣延?好色之徒,假正室無嗣之由,別買嬌姿,朝夕取樂,結髮反置不理,深可痛恨。凡我鄉中,寧使絕後,毋得輕娶側室。違者面塗煤靛,眾共杖之。即判將妾離異,財禮公用。
四。禁狎暱婢僕。凡美婢俊僕,每能奪主之愛,侵嫡之權,殊當痛革。我鄉中有豐裕者,只許蓄邋遢蒼頭、粗蠢婢子,聊供使令而已。犯禁者罰米二石齋僧,其婢僕盡行驅逐。五、禁喪妻再娶。古云:烈女不更二夫。婦人重醮者為失節,則男子失偶再娶者豈為義夫?本境如有鰥居,不問年之老少,子之有無,一概不許續絃重娶。犯者任娘家白白領回,毋許爭執,不服眾毆。
六、禁夫奪妻權。蓋妻為內助,乃一家之主。事無鉅細,成當聽其裁奪,然後施行。若男子不先稟命,輒敢自行專主者,頭頂重石一塊,跪三炷香;不願跪者,打嘴巴二十五掌。七、禁縱飲遊戲。夫耽樂飲酒,則房闥情疏,博弈游畋,則枉席愛淺。本境除婚喪、群陰社、囗房、慶誕賀育之外,毋得呼朋拉友,引誘少艾,酣飲博唱。犯者罰錢二千,賞守法者。
八、禁出入無方。世上男子心腸最歹,在家不暢,必然出外鼠竊狗偷,暗行欺騙姦淫之事。女流深處閨中,焉知其弊。今後男子凡出,必須稟命正室,往某處,見某人。歸則稟覆明白,方許進膳。如有倔強漢擅行出入,或作曖昧事而詭言遮飾者,不許飲食,罰水十碗,拔出鬢毛,打孤拐二十下。
九、禁妄貪富貴。功名富貴,從來天定。世之貪夫俗子,不思安分守己,妄圖僥倖,拋妻撇子,久出遠遊。那知妻守孤燈獨宿而淚零如雨,室中寂寞對月而夢逐雲飛。千樣離愁,百般慨歎。縱使利得名成,而既往青春,已成虛度,此恨怎消?反不若耕種開張,夫妻歡聚,母子團圓,免使深閨有白頭之歎。即出佳者,必挈妻子同行,共享富貴,勿致婦南夫北,兩下參商。有違此禁,群起而攻。未獲富貴於天來,先作俘囚於床下。
十、禁不遵條約。國有政,家有法,總屬天理人情,共宜遵守。前禁九條,俱齊家正身之本,束縛狼心狗行之規,至要道也。苟能遵此,可稱仁裡;否則傷風敗俗,澆莫甚焉。倘有鼠輩不遵前約,則先痛打而後議罰,必不輕貸。
右禁約乃眾社長之公議也。凡我同盟,互相勸勉,學做好人。其中設有不才女人,為夫隱過者,合鄉女眷共叱辱之,罰公宴一席。凡我社中諸女眷,兩鄰知而不舉者同罪。犯禁之漢不受約束,眾嫁其妻,使永中諸女眷,某年月日,右約諭眾知悉。
二人看罷,踴躍大笑。薛舉大叫道:「好一個正身齊家之本,妙,妙!」老嫗搖手道:「官人禁聲,切莫闖禍!」此時杜伏威有幾分酒意,怒上心來,厲聲道:「這悍婦只可欺那縮頭烏龜,敢惹誰來?若蕩著小杜,教他知我拳頭滋味!」老嫗慌張道:「是老身多口的不是了,郎君切莫高聲。若惹了這癲瘋子,老身便是死也!」杜伏威嗔目道:「老媽媽怕他怎的?那潑婦人來和你廝鬧,我自對付他,莫怕。」薛舉起身道:「日已將西,大哥去罷,莫理這閒事,拖累老媽媽受氣。」正要算還酒錢出門,不期那婦人早已聽得,一片聲罵將出來。原來這老嫗和二人講話之間,婦人領著兒子在天井中閒坐,聽得此言,一霎時面青眼赤,躁暴如雷,撇下兒子;奔出門來大罵道:「何處來的死囚,闖禍的猴子,與這老死鬼誹謗老娘?剝了這老死鬼的皮,揪了這猴子的毛,才見老娘些些手段!」驚得老嫗慌做一團,挫倒地上。杜伏威大怒,先走出門,薛舉隨跟出來。二人看那婦人時,委實生得雄壯。但見:
頭挽一窩絲,鴉鬢濃鋪煤黑;臉堆三寸粉,桃吞闊抹指紅。烏叢叢兩道濃眉,光溜溜一雙怪眼,耳墜珠鑲,手圈金鐲。穿一領魚肚白生絹衫兒,胸前突掛兩枚壯乳;系一條出爐銀軟紗裙子,腳下橫拖一對划船。柳眉倒豎,猶如羅剎下西天;星眼圓睜,卻是夜叉離北海。
杜伏威厲聲叫道:「兀那潑婆娘!你敢揪誰的毛?我正要抽你這忤逆悍婦的筋,你還敢大膽來罵人!」那婦人兩手拈了石塊,劈面打來。杜伏威低頭閃過,跳一步向前,將婦人照胸膛一指,婦人仰面跌倒在地。羊委聽得門外喧嚷,急出看時,見渾家被人打倒,十分惱怒。急提一條扁擔,照杜伏威劈頭削下。薛舉接住扁擔,只一扯,把羊委撞入懷來。薛舉飛一拳去,正中鼻樑,鮮血迸流,暈倒地上。鄰舍們都來相勸,一面扶起羊委,攙進屋內。那婦人奔入去,提出一面鑼來,當當地敲響。杜伏威分開眾人,劈手奪過鑼,撩入溪裡。婦人將杜伏威衣襟扭定,大頭撞來。眾人喊叫:「男不與女敵,郎君不可動手!」杜伏威讓婦人撞了幾下。此時滿村男婦,雲屯霧集,過往的人都立住了腳看打。忽然喊聲起處,屋旁搶出十數個健漢來,乃是羊家莊客,各各手持柴棒,攢住二人亂打。薛舉兩臂一架,早奪了一條大棒,向前打來。眾人那裡抵擋得住,著棍的紛紛跌倒,誰敢迎敵?吶一聲喊,四散走了。那婦人兀自扯住杜伏威的衣服,只死不放。杜伏威性發,雙手提起婦人,向空地一撩,方才放手。杜伏威得脫身便走,行不數步,那婦人腳大,如飛趕來。杜伏威回身照臉一掌,打了一個踉蹌,又將他衫子一扯,扯斷了帶子,順手一拽,卻似蛇褪殼一般,衫兒脫下。婦人赤著身子,露著雙乳亂跳。杜伏威想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教他出一場丑!」又倒拖婦人過來,將裙褲盡皆扯下,渾身精赤。眾人吶喊遠看,並沒一個人向前解救。看官:你道世間男女廝打,畢竟是男子,不是旁人,理應訶叱救援,為何袖手旁觀,不行救應?原來這尤氏平日嘴尖舌快,動口罵人,幼年做下些不端的事情,受人幾次羞辱。年近三旬,買脫了相交主顧,另立起一個門戶來,假賣清喬做作。男子們有事,搶向前吱吱喳喳,巧辯飾非,佯狂詐死,挑撥丈夫,潘強壓眾。本村婦女看了樣子,誰肯學好?故村前村後親族鄰友,個個是厭惡的,外雖趨承,內懷嗔恨。見這般凌辱他,反暢其意,都暗念道:「惡人自有惡人磨!」這女人渾身脫剝,赤著兩片精皮,少年子弟見了,個個豎起旗竿來。老成的看此景象,甚不過意,見杜、薛二人青年精勇,行兇沒打,莊客等皆近他不得,誰肯捨著性命輕敵?人人畏縮,不敢向前。這婦人雖是凶頑悍潑,到此地步也只索軟了,滿面羞慚,口中喊罵,兩手遮著陰處,沒命的奔走,恨不得一腳跨到家裡。幸一個家憧將一領布道袍撩將過來,婦人接住披在身上,低著頭奔回家去。杜伏威、薛舉分開人叢,跳將出來,手提桿棒,笑吟吟取路回莊。
正走間,猛聽得後面鑼聲振耳。杜伏威笑道:「鑼聲響處,必有人追來了。」薛舉道:「縱有十面埋伏,吾何懼哉?」行過二里多路,天色將晚,黑雲四起。只見路口林子裡一聲忽哨,衝出二十餘人,各執器械。為首一人,身長體壯,肛眼大鼻,頭頂竹笠,身穿直袖短衫,手搦一柄大鈀,邀截路口。原來是羊委的丈人尤二仁,聽得隔河鑼響,諒是女兒有事,正欲來救應,有人報知備細,慌集家丁憧僕,又請了一位教師,名為朱百文,抄路俟候,剛剛相遇。朱百文躍出路口,見了二人哈哈大笑道:「我說是甚樣兩個三頭六臂扳不倒的大漢,兀的是城隍廟中一雙小鬼!乳腥尚臭,輒敢橫行?」薛舉大怒道:「汝這嘔眼賊囚,有甚手段,敢開大口?速點火把送我二人回府,稍有遲延,每人頭上受我一棒!」朱百文舞動大鈀,劈腳面掃來薛舉舉棒隔開。二人搭上手斗了數合,朱百文一鈀攛近膝邊,薛舉仍退讓過,那鈀呼的一聲響,又見擦至耳根,被薛舉一棒掀開,跨進一步,隨手棒下。朱百文躲閃不迭,右腕上著了一棍,撲地倒了,鈀已撇在一邊。尤二仁父子家憧一齊上,杜伏威迎住,一棍早已打倒一個。薛舉從旁攻進,兩條棍如龍飛電掣,尤家人不敢遮架,只聽得喇喇地響,人著棒,個個損傷,棍著棍,根根斷折。兩下正廝鬥間,忽然大雨驟至。伏威當先,薛舉斷後,直打出路口。尤二仁見天黑雨大,二人勇猛,不敢追襲,只得互相攙扶打傷的人,抽身回去,連夜延醫療治不題。
再說這兩個頑皮得勝,冒雨而走,奈何天色黑暗,路途泥濘難行,一步步捱山溪口,渾身透濕。只見溪西有一座廟宇,二人奔至廟前門檻上坐了,商議候雨住再行。看看捱到夜半,倏然雲開天霽,一輪皓月當空。二人抬頭看時,扁額上寫著「孤忠」二字,一同進廟觀看。正中神廚內乃是楚相國范增神像,兩旁從神俱已零落。薛舉道:「向聞人說孤忠廟內,白晝出鬼。雖然走過幾遍,未曾進內一觀,看著何如?」杜伏威道:「我正要捉個鬼兒耍耍,進去,進去!」此時破壁中透入月光,照得明白。兩個步入東廊,灣灣曲曲,踅進一座土牆。裡邊是一片大園,誰見敗草過腰,蛩聲滿砌。園盡頭有三間大樓,二人登樓憑欄四顧,甚有景趣。正看間,忽見一人闖入園內,手中捧著枕褥走近樓下,少頃踅將上來。二人駭異,將身躲了,暗中偷覷。見那人披著發,赤著腳,生得醜陋,彪形虎體。二人看了,不知是人是鬼,且不做聲。只見那人脫去衣裳,裸身赤體,兩手捻訣,雙眼直視月中,踏罡步鬥,口中唸唸有詞。倏忽之間,空中一婦人,赤身披髮,乘風而至,直入樓中,見了那人,驀然睡倒。那人忙抱褥子與婦人墊了,將枕枕了頭。婦人如醉的一般,任他所為。杜、薛二人,即閃入神廚後黑影中藏避,悄悄張他。只見那人渾身精赤,摟抱著女人,正欲雲雨。杜、薛二人看了,按納不下,躍出大吒一聲,喝道:「何處妖邪,來此行這不法之事?不要走,吃我一棍!」那人吃了一驚,急忙跳起,跑下扶梯。二人隨後追下,直趕出上牆外,寂然不見。二人不敢追出,復上樓看,那婦人赤條條仰睡不動,二人問時又不答應。杜伏威道:「這婦人被那廝妖法所迷,須用法水解之方可。」正要下樓取水,忽聽樓下喊罵:「無知賊子,敗我美事,快下來,與你見個高下!」伏威、薛舉挺棍奔下扶梯,那人手持雙刀,退出天井中。伏威與薛舉兩條棒圍住廝並,三個人鏖戰良久。那人被薛舉看清,一棍擊中眉心撲的倒了。薛舉便奪過一把刀,將那人首級割下,掛在柳樹枝頭。搜檢身上,裙帶上系葫蘆一枚,內藏丸藥。
杜伏威取了葫蘆,將藥撒散到廊外澗中,舀了一葫蘆水,先念瞭解咒,含水噴在婦人臉上,婦人方醒。見了杜、薛二人,驚惶慚愧,沒處藏身,將褥子扯過遮了下身,一堆兒蹲著發抖。杜伏威道:「不須驚怖,暫且消停定性,與我說知備細。」婦人坐了半晌道:「妾身龐氏,住在柳家村裡,孀居守節,只有一個兒子。三月前來了這個人,異樣打扮,說是外國人,善看三世圖,能知過去未來之事。我齋他一飯,就要他看三世圖。他問了我年庚八字,就講出我亡夫的名號來,說亡夫生前造孽,現在地獄受苦,直交罪滿,罰生陽世變為鴨。我等婦人,一時沒見識,聽信其言,啼哭求他超度。他道只有一條門路,可救亡夫脫離地獄,轉生人道。妾再三求懇,他要我頂發四十九莖,中指甲二枚。問他要頭髮指甲何用,他說:『發者,取法皈三寶;指甲者,名指日超升。這是佛爺爺秘傳。』我依數剪頂發指甲與他,稽首去了。當日脫衣就寢,猛然滿腹作癢,忽然一陣冷風吹我出門。騰空而起,到此園內方住。那人預先在此,擁抱我上樓,任情淫污,直到雞鳴醒時,依舊在家床上,不知為何。如此將及三月,夜夜攝我到此。不知此人是個什麼人,亦不知他姓名。今遇郎君,乞為救援。」薛舉道:「你可知這樓子是甚去處麼?」婦人道:「不知。」薛舉道:「這是孤忠廟後樓。」婦人道:「若是孤忠廟,與我寒家相近,過溪去轉出松林,便是柳家村了。」薛舉道:「我等不是凡人,乃范相國直班大將,領相國之命,誅此妖賊,以救你性命。你可急急回去,莫露風聲;若洩天機,受禍不淺!」婦人道:「感尊神救護,誓當重塑金身,焉敢洩漏!奈何身上無衣,怎生回去?」薛舉令婦人站開,將褥子扯作二幅,令婦人身上圍了。薛舉、杜伏威引領下樓,逕出廟外。婦人頂禮,悄悄過橋去了。
此際漏已五鼓,二人取路回莊,不敢敲門。直至天色大曉,道人開門,見了二人,冷笑道:「賞得好桂花!如何賞了夜桂?住持爺好生著惱,杜公公一夜不睡,見面時有些兒不尷尬哩!一條竹片眉毛上滾了。」二人不應,走入莊裡,到苗知碩臥房來。知碩見了,甚是埋怨。薛舉將日間相打,夜內廝殺之事,細細說了。苗知碩大駭道:「好呀,出門就去闖禍!天幸得勝而回,若有差池怎了?」少刻進禪堂中來,澹然正怒潔二人一夜不回之故。二人不敢隱諱,一一將前事稟知。澹然道:「畜生好膽!他家妻子不賢,與你二人何涉?醉後行兇,倘一時失手傷人,如何區處?夜間廝殺,雖是救人一命,事非切己,總屬鹵莽。設有決裂,汝二人取罪非輕,自去分理抵當,權寄下五十竹片。」二人暗喜,只在園內較習武藝,足跡不出莊門。
話分兩頭。再說尤二仁父子商議,次早府中進狀,但不識二少年名姓,難以行詞。尤大略道:「人名樹影,死誰遮隱得過?明日必定要探聽出那廝名姓來,然後告理。」尤大倫道:「我昔年催趲錢糧,打從小蓬山經過,見河內二小子打死一虎,人都說是張家莊上的人。今看這二惡少面龐相似,莫非就是他?」尤二仁道:「若果是張家莊上的,乃林澹然的人了。莫去惹他。」各去寢息。未及五更,只聽得扣門聲急,開門看是羊委家憧,報說:「昨晚大娘子忿氣不過,趕入何家酒店,和那老媽媽廝鬧,不合將他胸前撞了一停,那媽媽就叫心疼,將及半夜,嗚呼哀哉死了。官人娘子都去山後躲避,特令小人報知。」尤二仁跌腳叫苦,慌忙著人分投府縣去打聽消息。
且說何老嫗有一兄弟,姓曾名仙,是本縣罷吏,也是個囗不爛的閒漢。他有三件本事,人不能及。第一件,一張好口,能言善辯;第二件,一副呆膽,不怕生死;第三件,兩隻鐵腿,不懼竹片衙門。人取他一個渾名,叫做「曾三絕」。當日見姐姐與羊家廝鬧而死,正是撓著癢處,寫了一紙狀子,往廣寧縣中告理。知縣差人檢驗收屍,隨即拘喚一干人犯候審。當日又有一夥保正裡甲等,呈說本都孤忠廟後園殺死一人,身首異處,系遊方之人,不知姓名。現存凶器戒刀二口,棍棒二條,事於人命重情,地方會同呈舉。知縣又差人檢看屍傷,著落保正買棺盛貯,一面行下公文,限委緝捕人役,遍處緝訪凶身不題。
這尤二仁父子,見曾三絕是一個勁敵,只得暗買求和。衙門上下裡鄰人等,皆用錢賄囑。縣官又聽了人情,朦朧審作誤傷人命,判數兩銀子與何老嫗的兒子斷送,兩下息了訟事。但尤氏先遭杜伏威當眾人前羞屏露體,氣忿不過,實思痛打何老嫗一頓,出這一口惡氣,不期何老嫗死了,受這一驚不少。又因訟事耽憂,背上忽生一疽,其大如斗,晝夜呼疼叫痛,合著眼便見何媽媽冤魂索命。求神禳解,日加沉重,其疽漸漸潰爛,臭不可近,遍生小蛆,洞見五臟,捱至月餘而死。遠近之人,無不稱快,以為忤逆不賢之報。有詩為證:
尤家女兒不足憐,凶頑應得受災愆。
最異縱妻羊委子,也隨流俗保殘年。
再說杜、薛二子,暗裡探聽何媽媽身故,兩下構訟,繼後又聞尤氏患疽棄世,兩人心窩裡撇下了一塊。只是無辜拖累何媽媽損其一命,此亦天數難逃,只索罷了。這杜悅因那夜孫子不回,心內驚憂,一夜不睡,又值秋涼,冒了些風寒,染成痢疾症候,年老力衰,淹淹不起。正是:
世無百歲人,枉作千年計。
不知杜悅病體凶吉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