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雷轟電掣彈斃凶僧 冷月昏燈刀殲余寇
這回書緊接上回,不消多餘交代。上回書表的是那凶僧把安公子綁在廳柱上剝開衣服,手執牛耳尖刀分心就刺。只聽得噗的一聲,咕咚倒了一個。這話,聽書的列公再沒有聽不出來的,只怕有等不看書裡節目,妄替古人擔憂的,聽到這裡先哭眼抹淚起來。說書的罪過,可也不小。請放心!倒的不是安公子。怎見得不是安公子呢?他在廳柱上綁著,請想:怎的會咕咚一聲倒了呢?然則這倒的是誰?是和尚。和尚倒了,就直截痛快的說和尚倒了,就完了事了,何必鬧這許多累贅呢?這可就是說書的一點兒鼓噪。閒話休提。
卻說那凶僧手執尖刀,望定了安公子的心窩兒才要下手,只見斜刺裡一道白光兒,閃爍爍從半空裡撲了來。他一見就知道有了暗算了。且住,一道白光兒怎曉得就是有了暗算?書裡交代過的,這和尚原是個滾了馬的大強盜;大凡作個強盜,也得有強盜的本領,強盜的本領,講的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慢講白晝對面相持,那怕夜間腦後有人暗算,不必等聽出腳步兒來,未從那兵器來到跟前,早覺得出個兆頭來,轉身就要招架個著;何況這和尚動手的時節,正是月色東昇,照得如同白晝。這白光兒正迎著月光而來,有甚麼照顧不到的?他一見,連忙的就把刀子往回來一掣,待要躲閃,怎奈右手裡便是窗戶,左手裡又站著一個三兒,端著一旋子涼水,在那裡等著安公子的心肝五臟。再沒說反倒往前迎上去的理,往後料想一時倒退不及,他便起了個賊智,把身子往下一蹲,心裡想著且躲開了頸嗓咽喉,讓那白光兒從頭上撲空了過去,然後騰出身子來,再作道理。誰想他的身子蹲得快,那白光兒來得更快,嗖的一聲,一個鐵彈子正著在左眼上。那東西進了眼睛,敢是不要站住,一直的奔了後腦子的腦瓜骨。咯噎的一聲,這才站住了。那凶僧雖然兒橫,他也是個肉人!這肉人的眼珠子上,要著上了這一件東西,大概比揉進一顆沙子還厲害,只疼得他哎喲一聲,咕咚往後便倒,噹啷啷手裡的刀子也扔了。那時三兒在旁邊正呆呆的望著公子的胸脯子,要看著這回刀尖出彩;只聽咕咚一聲,他師傅跌倒了,嚇了一跳,說:「你老人家怎麼了!這準是使猛了勁,岔了氣了,等我騰出手來扶起你老人家來吧。」才一轉身,彎著腰要把那銅旋子放在地下,好去攙他師傅。這個當兒,又是照前嗖的一聲,一個彈子從他左耳朵眼兒裡打進去,打了個過膛兒,從右耳朵眼兒裡鑽出來,一直打到東邊那個廳柱上,吧噠的一聲打了一寸來深,進去嵌在木頭裡邊。那三兒只叫得一聲:「我的媽呀!」當,把個銅旋子扔了,咕咭也窩在那裡了。那銅旋子裡的水潑了一台階;那旋子唏啷嘩啷的一陣亂響,便滾下台階去了。
卻說那安公子此時已是魂飛魄散,背了過去,昏不知人,只剩得悠悠的一絲氣兒在喉間流連。那大小兩個和尚怎的一聲就雙雙的肉體成聖,他全不得知;及至聽得銅旋子掉在石頭上噹的一聲響亮,倒驚得甦醒過來。你道這銅旋子怎的就能治昏迷不省呢?果然這樣,那點蘇合丸,聞通關散,熏草紙,打醋炭這些方法都用不著,倘然遇著個背了氣的人,只鼓打一陣銅旋子就好了。列公!不是這等講,人生在世,不過仗著「氣」「血」兩個字。五臟各有所司,心生血,肝藏血,脾統血。大凡人受了驚恐,膽先受傷;肝膽相連,膽一不安,肝葉子就張開,開了便藏不住;血不歸經,必定的奔了心去;心是件空靈的東西,見了渾血,豈有不模糊的理?心一模糊,氣血都滯住了,可就背過去了。安公子此時,就是這個道理。及至猛然間聽得那銅旋子鏘啷啷的一聲響亮,心中吃那一嚇,心繫兒一定是往上一提,心一離血,血依然隨氣歸經,心裡自然就清楚了。這是個至理,不是說書的造謠言。
如今卻說安公子甦醒過來,一睜眼,見自己依然綁在柱上,兩個和尚倒又橫躺豎臥、血流滿面的倒在地下,喪了殘生。他口裡連稱怪事,說:「我安驥此刻還是活著,還是死了?這地方還是陽世,還是陰司?我眼前見的這光景,還是人境啊,還是鬼境啊?還是?」這口裡句話,說還不曾說完,只見半空裡一片紅光,唰,好似一朵彩霞一般,噗,一直的飛到面前。公子口裡說聲「不好!」重又定睛一看,那裡是甚麼彩霞,原來是一個人!只見那人頭上罩一方大紅縐綢包頭,從腦後燕尾邊兜向前來擰成雙股兒,在額上扎一個蝴蝶扣兒。上身穿一件大紅絹綢箭袖小襖,腰間繫一條大紅線綢重穗子汗巾,下面穿一件大紅縐綢甩襠中衣,腳下的褲腿兒看不清楚,看只是登著一雙大紅香羊皮挖雲實納的平底小靴子。左肩上掛著一張彈弓,背上斜背著一個黃布包袱,一頭搭在右肩上,那一頭兒卻向左肩脅下掏過來繫在胸前;那包袱裡面是甚麼東西,卻看不出來。只見她芙蓉臉上,掛一層威凜凜的嚴霜,楊柳腰間,帶一團冷森森的殺氣,雄赳赳,氣昂昂的,一言不發闖進房去;先打了一照,回身出來,就抬腿,吧的一腳,把那小和尚的屍首踢在那拐角牆邊;然後用一隻手捉住那大和尚的領門兒,一隻手揪住腰褲,提起來只一扔,和那小和尚扔在一處。她把腳下分撥得清楚,便蹲身下去把那刀子搶在手裡,直奔了安公子而來。安公子此時嚇得眼花繚亂,不敢出聲,忽見她手執尖刀,奔向前來,說:「我安驥這番性命休矣!」說話間,那女子已走到面前,一伸手先用四指搭住安公子胸前橫綁的那一股兒大繩,向自己懷裡—帶。安公子哼了一聲。她也不睬,便用手中尖刀穿到繩套兒裡,哧留的只一挑,那繩子就齊齊的斷了。這一頭兒一抽,那上身綁的繩子,便一段段的鬆了下來。安公子這才明白:「她敢是救我來了。但是我在店裡碰見一個女子,害得我到這步田地。怎的此地又遇見一個女子?好不作怪!」
卻說那女子看了看公子那下半截的繩子,卻是擰成雙股挽了結子,一層層繞在腿上的,覺得不便去解。她把那尖刀背兒朝上,刃兒朝下,按定了分中一刀,到底只一割,那繩子早一根變作兩根,兩根變作四根,四根變作八根,紛紛的落在腳下,堆了一地。她順手便把刀子喀嚓一聲,插在窗邊金柱上,這才向安公子搭話。這句話只得一個字,說道是:「走!」安公子此時鬆了綁,渾身麻木過了,才覺得酸痛起來;疼得他只是攢眉閉目,搖頭不語。那女子挺胸揚眉的,又高聲說了一句道:「快走!」安公子這才睜眼望著她,說:「你你你你這人叫我走到那裡去?」那女子指著屋門說:「走到屋裡去。」安公子說:「那那⋯那我的手還捆在這裡,怎個的走法?」不錯!前回書原交代的,捆手另有一條繩子,這話要不虧安公子提補,不但這位姑娘不得知道,連說書的還漏一個大縫子呢。閒話休提。卻說那女子聽了安公子這話,轉向柱子後面一看,果然有條小繩子捆了手,繫著一個豬蹄扣兒,她便尋著繩頭解開,向公子道:「這可走吧。」公子鬆開兩手,慢慢的拿將過來,放在嘴邊呼呼的吹著,說道:「痛殺我也!」說著,順著柱子把身子往下一扭,便坐在地下。那女子焦躁道:「叫你走,怎的倒坐下來了呢?」安公子望著她淚流滿面的道:「我是一步也走不動了。」那女子聽了才要伸手去攙,一想男女授受不親,到底不便,她就把左肩上的那張彈弓褪了下來,弓背向地,弓弦朝天,一手托住弓靶,一手按住弓鞘,向公子道:「你兩手攀住那弓,就起來了。」公子說:「我這樣大的一個人,這小小弓兒如何攀得住?」那女子說:「你不要管,且試試看。」公子果然用手擎住了那弓面子,只見那女子,左手把弓靶一托,右手將弓鞘一按,釣魚兒的一般輕輕的就把個安公子釣了起來。從旁看看,倒像樹枝兒上站著個才出窩的小山喜鵲兒,前仰後合的站不住,又像明杖兒拉著個瞎子,兩隻腳就地兒趿拉。卻說公子立起身來站穩了,便把兩隻手倒轉來扶定那弓面子,跟了女子一步步的踱進房來。進門行了兩步,那女子意思,要把他扶到靠壁放的這張春凳上歇下。還不曾到那裡,他便雙膝跪倒向著那女子道:「不敢動問:你可是過往神靈?不然,你定是這廟裡的菩薩來解我這場大難,救了殘生,望你說個明白。我安驥果然不死,父子相見,那時一定重修廟宇,再塑金身。」那女子聽了這話,笑了一聲,道:「你這人越發難說話了!你方才同我在悅來店對面談了那半天,又不隔了十年八年,千里萬里,怎的此時會不認得了?鬧到甚麼神靈菩薩起來!」安公子聽了這話,再留神一看,可不是店裡遇見的那人麼!他便跪在埃塵說道:「原來就是店中相遇的那位姑娘。姑娘!不是我不相認,一則是燈前月下,二則姑娘的這番裝束,與店裡見的時節,大不相同,三則我也是嚇昏了,四則斷不料姑娘,你就肯這等遠路深更趕來救我這條性命。你真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養」說到這裡,嚥住一想:「不像話!人家才不過二十以內的個女孩兒,自己也是十七八歲的人了,怎生的說她是我父母爹娘,還要叫她重生再養?」一時怕惹惱了那位女子,又急得紫脹了面皮,說不出一個字來。誰想那女子不但不在這些閒話上留心,就連公子在那裡磕頭禮拜,她也不曾在意。只見她忙忙的把那張彈弓掛在北牆一個釘兒上,便回手解下那黃布包袱來,兩手從脖子後頭繞著往前一轉,一手提了往炕上一擲,只聽噗通一聲,那聲音覺得像是沉重。又見她轉過臉去,兩隻手往短襖底下一抄,公子只道她是要整理衣裳,忽聽得喀吧一聲,就從衣襟底下,忒愣愣跳出一把背兒厚,刃兒薄,尖兒長,靶兒短,削鐵無聲,吹毛過刃,殺人不沾血的斬銅折鐵雁翎倭刀來。那刀跳將出來,映著那月色燈光,明閃閃,顫巍巍,冷氣逼人,神光繞眼。公子一看,又呵喲了一聲。那女子道:「你這人怎生的這等糊塗,我如果要殺你,剛才趁你綁在柱子上,現成的那把牛耳尖刀殺著,豈不省事些?」公子連連答說:「是⋯是⋯只是如今和尚已死,姑娘,你還拿出這刀來何用呢?」那女子道:「此時不是你我閒談的時候。」因指定了炕上那黃布包袱,向他說道:「我這包袱萬分的要緊。如今交給你,你掙扎起來上炕去,給我緊緊的守著它。少刻這院子裡定有—場的大鬧,你要愛看熱鬧兒,窗戶上通個小窟窿,巴著瞧瞧使得。可不許出聲兒!萬一你出了聲兒,招出事來,弄得我兩頭兒照顧不來,你可沒有兩條命。小心!」說著,噗的一聲先把燈吹滅了,隨手便把房門掩上。公子一見,又急了說:「這是作甚麼呀?」那女子說:「不許說話!上炕看著那包袱要緊。」公子只得一步步的蹭上炕去,也想要把那包袱提起來,提了提沒提動,便兩隻手拉到炕上邊,一屁股坐在上頭,謹遵台命,一聲兒不哼,穩風兒不動,聽她怎生個作用。卻說那女子吹滅了燈,掩上了門,她卻倚在門旁,不作一聲的聽那外邊的動靜。約莫也有半碗茶時,只聽得遠遠的兩個人說說笑笑,唱唱咧咧的,從牆外走來。唱道是:八月十五月兒照樓,兩個鴉虎子去走籌,一根燈草嫌不亮,兩根燈草又嫌費油;有心買上一支洋蠟燭,倒沒我這腦袋光溜溜!
一個笑著說道:「你是甚麼口頭,有這麼打自得兒的沒有?」一個答道:「這就叫『禿頭當和尚,將就材料兒』。又叫『和尚跟著月亮走,也借他點光兒』。」那女子聽了,心裡說道:「這一定是兩個不成材料的和尚。」她便舐破窗欞紙,望窗外一看,果見兩個和尚,嘻嘻哈哈,醉眼糊塗的走進院門。只見一個是個瘦子,一個是個禿子。他兩個才拐過那座拐角牆,就說道:「咦!師父今日怎麼這樣早就吹了燈兒睡了?」那瘦子說:「想是了了事兒罷咧!」那禿子說:「了了事,再沒不知會咱們扛架樁的。不要是那事兒說合了盞兒了,老頭子顧不得這個樣罷。」那瘦子道:「不能就算說合了蓋幾了,難道連尋宿兒的那一個,也蓋在裡頭不成!」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只顧口裡說話,不防腳底下噹的一聲踢在一件東西上,倒嚇了一跳。低頭一看,原來是個銅旋子。那禿子便說道:「誰把這東西扔在這兒咧?這準是三兒干的,咱們給他帶到廚房裡去。」說著,彎下腰去提那旋子起來。一抬頭,月光之下,只見拐角牆後躺著一個人,禿子說:「你瞧那不是架樁?可不了了事了嗎?」那瘦子走到跟前一看,道:「怎麼個呀!」再彎腰一看,他就跳將起來說:「敢則是師傅?你瞧三兒也干了,這是怎麼說!」禿子連忙撩下旋子,趕過去看了,也詫異道:「這可是邪的,難道那小子有這麼大神通不成!但是他又那兒去了呢?」禿子說:「別管那些!咱們踹開門進去瞧瞧。」說著,才要向前走,只聽房門響處,嗖,早躥出一個人來,站在當院子裡。二人冷不防,嚇了一跳。一看見是個女子,便不在意,那瘦子先說道:「怪咧!怎麼她又出來了?這不又像是說了蓋兒了嗎?既合了蓋兒,怎麼師傅倒干了呢?」禿子說:「你別鬧,你細瞧這不是那一個。這得盤她一盤。」因向前問道:「你是誰?」那女子答道:「是我!」禿子道:「是你,就問你咧。我們這屋裡那個人呢?」女子道:「這屋裡那個人,你交給我了嗎?」那瘦子道:「先別講那個,我師父這是怎麼了?」女子道:「你師傅,這大概算死了罷。」瘦子道:「知道是死了。誰弄死他的?」女子道:「我呀!」瘦子道:「你講甚麼情理弄死他?」女子道:「准他弄死人,就准我弄死他。就是這麼個理由。」瘦子聽了這話說的野,伸手就奔了那女子去。只見那女子不慌不忙,把右手從下往上一翻,用了個葉底藏花的架式,吧,只一個反巴掌,早打在他腕子上撒了開去。那瘦子一見,說:「怎麼著手裡靈活,這打了我的肘兒了。你等等兒,咱們爺兒倆較量較量。你大概也不知道你小大師傅的少林拳有多麼霸道。可別跑!」女子說:「有跑的不來了,等著請教。」那瘦子說著,甩了外面的僧衣,交給禿子說:「你閃開,看我打她個敗火的紅姑娘兒模樣兒。」那女子也不和他鬥口,便站在台階前看她怎生個下腳法。只見那瘦子緊了緊腰,轉向南邊,向著那女子拉了個門戶,把左手攏住,右拳頭往上一拱,說了聲:「請!」
且住!難道兩個人打起來了,還鬧許多儀注不成?列公,打拳的這家武藝,卻與廝殺械鬥不同,有個家數,有個規矩,有個架式。講家數,為頭數武當拳、少林拳兩家。武當拳是明太祖洪武爺傳下的用,叫作「內家」;少林拳是姚廣孝姚少師留下的,叫作「外家」。大凡和尚學的都是少林拳。講那打拳的規矩,各自站了地步,必是彼此把手一拱,先道一個「請」字,招呼一聲;那拱手時節,左手攏著右手,是讓人先打進來,右手攏著左手,是自己要先打出去。那架式,拳打腳踢,拿法破法,自各有不同。若論這瘦和尚的少林拳,卻實在的有些拿手,三五十人等閒近不得他;只因他不守僧規,各廟裡存身不住,才跟了這個胖大強盜和尚,在此作些不公不法的事。如今他見這女子方纔的一個反手巴掌有些家數,不覺得技癢起來,又欺她是個女子,故此把左手攏右手,讓她先打進來,自己再破出去。那女子見他一拱手,也丟個門戶,一個進步,便到了那和尚跟前,舉起雙拳,先在他面門前一晃。這叫作「開門見山」,卻是個花著兒。破這個架式,是用左手膊橫著一搪,封在面門,順著用右手往下一抹,拿住他的左腕子一擰,將他身子擰轉過來,卻用左手從他脖子右邊反插將去,把下巴一掐,叫作「黃鸞搦腿」。那瘦和尚見女子的雙拳到來,就照式樣一搪;不想她把拳頭虛著晃了一晃,踅回身去就走。那瘦子哈哈大笑說:「原來是個頑女觔斗的,不怎麼樣!」說著,一個進步跟下去,舉手向那女子的後心就要下手;這一著叫作「黑虎偷心」。他拳頭已經打出去了,一眼看見那女子背上明晃晃、直轟轟的掖著把刀,他就把拳頭往上偏左一提,照左哈筋巴打去,明看著是著上了。只見那女子左肩膀往前一扭,早打了個空。他自覺身子往前一撲,趕緊的拿了個拿樁勢。只這拿樁的這個當兒,那女子就把身子一扭,甩開左腳,一回身噹的一聲,正踢在那和尚右肋上。和尚哼了一聲,才待還手,那女子收回左腳,卻腳跟向地下一碾,掄起右腿;甩了一個旋風腳,把那和尚左太陽上早著了一腳,站腳不住,咕咚向後便倒。這一著叫作「連環進步鴛鴦拐」,這是姑娘的一樁看家的本領,真實的藝業。那禿子看見,罵了聲:「小撒糞的,這不反了嗎?一氣跑到廚房,拿出—把三尺來長鐵火剪來,掄得風車兒般,向那女子頭上打來。那女子也不過去搪他,連忙把身子閃在一旁,拔出刀來,單臂掄開,從上往下只一蓋,聽得哧的一聲,把那火剪齊齊的從中腰裡砍作兩段。那個和尚手裡只剩得一尺來長兩根大耙頭釘子似的東西,怎的個鬥法?他說聲不好,丟下回頭就跑。那女子趕上一步,喝道:「狗男女,那裡走?」在背後舉起刀來,照他的右肩膀一刀,哧嚓從左肋裡砍將過去,把個和尚弄成了黃瓜醃蔥,剩了個斜岔兒了。她回手又把那瘦和尚頭梟將下采,用刀指著兩個屍首道:「賊禿驢,諒你這兩個東西,也不值得勞你姑娘的手段,只是你兩個滿口唚的是些甚麼!」
正說著,只見一個老和尚用大袖子握著脖子,從廚房裡跑出來,溜了出去。那女子也不追趕,向他道:「不必跑,饒你的殘生,諒你也不過是出去送信,再叫兩個人來,索性讓我一不作,二不休,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殺個爽快。」說著,把那兩個屍首踢開,先清楚了腳下。只聽得外面果然鬧鬧吵吵的一轟進來,一群四五個七長八短的和尚,手裡鍬橛棍棒,擁將上來。女子見這般人,渾頭渾腦,都是些刀巴,心裡想道:「這倒不好和他交手,且打倒兩個再說。」她就把刀尖虛按一按,托地一跳,跳上房去,揭了兩片瓦,朝下打來。一瓦正打中拿棗木槓子的一個大漢的額角,噗的一聲倒了,把槓子撂在一邊。那女子一見,重新跳將下來,將那槓子`搶到手裡,倭上倭刀,—手掄開槓子,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打了個落花流水,東倒西歪,一個個都打倒在東牆角跟前,翻著白眼潑氣兒。那女子冷笑道:「這等不禁廝打,也值得來送死;我且問你,你們廟裡照這等沒用的東西,還有多少?」
言還未了,只聽腦背後暴雷也似價一聲道:「不多,還有一個。」那聲音像是從半空裡飛將下來。緊接著就見一條純鋼龍尾禪杖,撒花蓋頂的從腰後直奔頂門。那女子眼明手快,連忙丟下槓子,拿出那把刀來往上一架,棍沉刀砍,將將的抵一個住。她單刀一攢勁,用刀挑開了那棍。回轉身來只見一個虎面行者,前發齊眉,後發蓋頸,頭上束一條日月滲金箍,渾身上穿一件元青緞排扣子滾身短襖,下穿一條元青緞兒仙雞褪褲,腰繫雙股鸞帶,足登薄底快靴,好一似蒲東寺不抹臉的憨惠明,還疑是五台山沒吃醉的花和尚。那女子見他來勢兇惡,先就單刀直入取那和尚,那和尚也舉棍相迎。他兩個,一個使雁翎寶刀,一個使龍尾禪杖。一個棍起處似泰山壓頂,打下來舉手無情;一個刀擺處如大海揚波,觸著它抬頭便死。刀光棍勢,撒開萬點寒星;棍豎刀橫,聚作一團殺氣。一個莽和尚,一個俏佳人;一個穿紅,一個穿黑,彼此在那冷月昏燈之下,來來往往,吆吆喝喝。這場惡鬥,鬥得來十分好看!那女子鬥到難解難分之處,心中暗想說:「這個和尚倒來得恁的了得;若和他這等油鬥,鬥到幾時!」說著,虛晃一刀,故意的讓出一個空兒來。那和尚一見,舉棍便向她頂門打來;女子把身子只一閃,閃在一旁,那棍早打了個空。和尚見上路打她不著,掣回棍便從下路掃著她踝於骨打來。棍到處,只見那女子兩隻小腳兒,拳回去踢噠一跳,便跳過那棍去。那和尚見兩棍打她不著,大吼—聲,雙手攢勁掄開了棍,便取她中路,向左肋打來。那女子這番不閃了,她把柳腰一擺,上身向右一折,那棍便擦著左肋奔了脅下去。她卻揚起左胳膊,從那棍的上面向外一綽,往裡一裹,早把棍綽在手裡。和尚見他的兵器被人吃住了,咬著牙,撒著腰,往後一拽。那女子便把棍略鬆了一鬆,和尚險些兒不曾坐個倒蹲兒,連忙的插住兩腳,挺起展來往前一掙。那女子趁勢把那棍往懷裡只一帶,那和尚便跟了過來,女子舉刀向他面前一閃,和尚只顧躲那刀,不防那女子抬起右腿用腳跟向胸脯上一蹬,當!和尚立腳不穩,不由得撒了那純鋼禪杖,仰面朝天倒了。那女子笑道:「原來也不過如此!」那和尚在地下還待掙扎,只聽那女子說道:「不要起動,我就把你這蒜錘子砸你這頭蒜。」說著,掖起那把刀來,手起一棍,打得他腦漿迸裂,霎時間青的紅的白的黑的都流了出來,嗚呼哀哉,敢是死了。
那子回過頭來,見東牆邊那五個死了三個,兩個掙扎起來,在那裡把頭碰得山響,口中不住討饒。那女子道:「委屈你們幾個,算填了餡了;只是饒你不得。」隨手一棍一個,也結果了性命。那女子片刻之間,彈打了一個當家的和尚,一個三兒;刀劈了一個瘦和尚,一個禿和尚;打倒了五個作工的僧人;結果了一個虎面行者,一共整十個人,她這才抬頭望著那一輪冷森森的月兒,長嘯了一聲說:「這才殺得爽快!只不知屋裡這位小爺嚇得是死是活?」說著,提了那禪杖,走到窗前,只見那窗欞兒上果然的通了一個小窟窿。她巴著往裡一望,原來安公子還方寸不離,坐在那個地方,兩個大拇指堵住了耳門,那八個指頭捂著眼睛,在那裡藏貓兒呢!那女子叫道:「公子,如今廟裡的這股強盜,都被我斷送了;你可好生的看著那包袱,等我把這門戶給你關好,向各處打一照再來。」公子說:「姑娘,你別走。」那女子也不答言,走到房門跟前看了看,那門上並無鎖鑰屈戌,只訂著兩個大鐵環子。她便把手裡那純鋼禪杖,用手彎了轉來,彎成兩股,把兩頭插在鐵環子裡,只一擰擰了個麻花兒,把那門關好。她重新拔出刀來,先到了廚房。只見三間正房,兩間作廚房;屋裡西北另有個小門,靠禪堂一間堆些柴炭;那廚房裡牆上接著一盞油燈,案上雞鴨魚肉以至米面俱全。她也無心細看,踅身就穿過那月亮門,出了院門,奔了大殿而來。又見那大殿並沒些香燈供奉,連佛像也是暴土塵灰。順路到了西配堂一望,寂靜無人。再往南,便是那座馬圈的柵欄門;進門一看,原來是正北三間正房,正西一帶灰棚,正南三間馬棚;那馬棚裡卸著一輛糙席篷子大車;一頭黃牛,一匹蔥白叫驢,都在空槽邊拴著;院子裡四頭騾子,守著個簾子在那裡啃,一帶灰棚裡不見些燈火,大約是那些做工的和尚住的。南頭一間,堆著一地喂牲口的草,草堆裡臥著兩個人;從窗戶映著月光一看,只見那兩人身上止剩得兩條褲子,上身剝得精光,胸前都是血跡模糊,碗大的一個窟窿,心肝五臟都掏去了。細認了認,卻是在岔道口看見的那兩個騾夫。那女子看見點頭道:「這還有些天理。」說著,踅身奔到了正房。那正房裡面燈燭點得正亮,兩扇房門虛掩;推門進去,只見方才溜了的那個老和尚,守著一堆炭火,旁邊放著一把酒壺,一盅酒,正在那裡燒兩個騾夫的狼心狗肺吃呢!他一見女子進來,嚇得才待要嚷。那女子連忙用手把他的頭往下一按,說:「不准高聲,我有話問你;說得明白,饒你性命。」不想這一按,手重了些,按錯了筍子,把個脖頭按進腔子裡去,哼的一聲也交代了。那女子笑了一聲說:「怎的這等不禁按!」她隨手把桌子上的燈拿起來,裡外屋裡一照,只見不過是些破箱破籠衣服鋪蓋之類,又見那炕上堆著兩個騾夫的衣裳行李;行李堆上放著一封信;拿起那信來一看,上寫著褚宅家信。那女子自語道:「原來這封信在這裡。」回手揣在懷裡,邁步出門,嗖的一聲,縱上房去。又一縱便上了那座大殿。站在殿脊上四邊一望,只見前是高山,後是曠野,左無村落,右無鄉鄰,止那天上一輪冷月,眼前一派寒煙;這地方好不冷靜!又向廟裡一望,四周寂靜,萬籟無聲,再也望不見個人影兒,說:「端的是都被我殺盡了!」
那女子看畢,順著大殿屋脊回到那禪堂東院,從屋上跳將下來。才待上台階兒,覺得心裡一動,耳邊一熱,臉上一紅,不由得一陣四肢無力,連忙用那把刀按在地上,說:「不好,我大錯了!我千不合,萬不合,方才不合結果了那老和尚;如今正是深更半夜,況又在這古廟荒山,我這一進屋子,料他正有萬語千言,旁邊可沒個證明的人。幼女孤男,未免覺得」想到這裡,渾身益發搖搖無主起來。呆了半晌,她忽然把眉兒一皺,胸脯兒一挺,拿那把刀上下一指,說道:「癡丫頭,你看這上面是甚麼?下面是甚麼?便是明裡無人,豈得暗中無神;縱說暗中無神,難道他不是人不成?我不是人不成?何妨!」說著,她就先到廚房,向灶邊尋了一根稻秸,在燈盞裡蘸了些油,點將起來;到了那禪堂門首,一著手扭開那鎖門的禪杖;進房先點上了燈。
那公子見她回來,說道:「姑娘!你可回來了!方纔你走後,險些兒不曾把我嚇死。」那女子忙問道:「難道又有甚麼響動不成?」公子說:「豈止響動,直進屋裡來了。」女子說:「不信,門關得這樣牢靠,他會進來?」公子道:「他何嘗從門裡走,從窗戶裡就進來了。」女子忙問:「進來便怎麼樣?」公子指天畫地的說道:「進來他就跳上桌子,把那桌子上的菜吃了個乾淨。我這裡拍著窗戶,吆喝了兩聲,他才夾著尾巴跑了。」女子道:「這到底是個甚麼東西?」公子道:「是個挺大的大狸花貓。」女子含怒道:「你這人怎的這等沒要緊!如今大事已完,我有萬言相告,此時才該你我閒談的時候了。」只見她靠了桌兒坐下,一隻手按了那把倭刀;才待開口,還未開口,側耳一聽,只聽得一片哭聲,哭道是:「皇天菩薩救命呀!」那哭聲哭得來十分悲慘。正是:
好似錢塘潮汐水,一波才退一波來。
那哭聲是怎個的原由?女子聽了如何?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