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陳麗卿正要下手結果高衙內,吃一道士拉住拳頭,打不下去。麗卿回頭看時,認得是父親陳希真,便回言道:「我怕不認識高俅的這種,倒是我無禮!待我結果了他,為大家除害。」說罷,又要掙脫拳去打。希真那裡肯放,叫道:「我兒,你且饒他起來,為父的與你做主!」麗卿掙脫手道:「便饒他,也取他一個表記。」一頭說一頭去撕衙內的耳朵。陳希真忙去挖他的手,已自撕出血來,兀自不肯放。希真喝道:「小賤人,我這等說,你還不放麼!」陳麗卿見父親發怒,只得鬆手放了,立在一邊。那高衙內兀自在地上氣喘,抖得起不來。看的人圍了一個大羅圈,都說:「這位姑娘好了得!」只見養娘捧著衣服等物,人叢裡挨進來。陳希真一面取襖兒把與女兒披了,釵簪替他插了,一面口裡埋怨道:「燒完了香,叫你就去,是不肯,偏要隨喜,卻無故闖出這頭禍來。高太尉我又認識的,不爭你萬一把衙內打壞,叫我怎生對他?」麗卿一頭解去汗巾,放下了裙子,穿好襖兒,一頭指著高衙內罵道:「我把你這不生眼的賊畜生,你敢來撩我!你不要臥著裝死,你道倚著你老子的勢,要怎麼便怎麼,撞在我姑娘手裡,連你那高俅都剁作肉醬!」希真喝道:「胡說!還不打算回去!」高衙內那裡敢回言。看的人都吐出舌頭來,半晌縮不進去。馬保兒籠過馬。希真取青紗罩仍與他蒙了臉兒,吩咐道:「你先回去了,路上休再鬧事。」麗卿道:「爹爹法事完畢,為何不同回去?」希真道:「我就來,你先去。」麗卿便上馬去了。那養娘已把那衫兒依舊折起,收拾好包袱,也上了驢子去了。
陳希真回頭看高衙內時,已坐在地上,要爬起來。希真上前扶起,笑著唱喏道:「小女冒犯,都看老漢面上,恕罪恕罪!」衙內又氣又羞道:「陳老希,我呢,也不曉得是你的女兒,倒得罪了。只是令愛太沒道理,我不過遠遠地說了一句頑話,便這等毒打,你行前我須放不下來。」希真陪著笑臉說道:「諸事休題,老漢回去訓飭小女,衙內處再行陪話,太尉前遮蓋則個。」衙內道:「說他作甚,打也打了。」那些跟隨的漸漸攏來,看那衙內右邊耳朵兀自流血,都說:「怎了?」陳希真道:「還沒甚大傷。」又笑道:「若老漢再遲一步,多管做出來,如今還好。」說不了,只見兩個人攙著那鳥教頭走出廟來,打得鼻塌嘴歪。原來被麗卿掃壞了孤拐骨,行走不得,一步一顛的扶出來,口裡叫道:「衙內與我作主!」衙內道:「原來是陳老希的令愛姑娘,怪道我們著他的手。」那教頭掙著眼,對陳希真道:「太尉待得你好,你叫女兒打衙內,稟過太尉,慢慢和你講!」希真只是陪禮,道:「小人總要來陪罪舒氣。」衙內勸告道:「陳老希是我的至交,吃些虧也說不得。」幾個矮方巾見衙內不發作,也來相勸。眾鬧漢也有打破頭的,打腫手的,都說道:「我們同教頭受些傷,且丟一邊;衙內這耳朵卻怎好見太尉?掩蓋殺也是我們的干係,總要衙內與我們做主。」衙內道:「我會說,你們放心。」希真聽得這話,心中暗喜道:「這廝中俺計也。」便對那些人道:「眾位有受傷的,老漢來醫治、陪話。這裡不是說話處,且到前面那座酒樓上去。」那教頭道:「似衙內這般仁厚君子,實在少有。」眾閒漢道:「用得你說!」一步一顛去了。
那些看的人都笑道:「這個老道士,親生的女兒被人調戲,還去這般陪小心!」范天喜亦笑道:「怎麼一個好漢,學道士學得連氣都沒了。」對戴週二人說:「我們再進觀去。」三人又一同進來,果然熱鬧。真個是燈綵耀眼,蕭鼓喧天。只見那西廊下有幾架執事頭踏,都吃打倒在一邊,那些道士廟祝在那裡扶持收拾;又見那地下打落的許多樂器桿棒零星之類,滿地下亂踏。又聽得有幾個燒香的老婦人說道:「不知是那家的女娘,這般利害,許多男子漢都吃他打得沒路走!」又有幾個子弟們道:「高衙內今番也吃了苦。便是復得仇,也吃盡了眼前虧。」戴宗等三個都肚裡暗笑。看了多時,又去各處隨喜了。范天喜邀他二人出來,也到那大酒樓上吃些酒飯。到得酒樓上,那陳希真、高衙內一班人已散去了好一歇,只聽那些人還在那裡紛紛講說。戴宗等周回看了一轉,只有那樓角邊有個空座頭,三人就去坐下。叫過賣搬些果品酒肉來,三個人吃著。戴宗說道:「端的這女子了得!」周通道:「就是一丈青武藝了得,龐兒俊俏,卻沒得這般文雅。」戴宗四面看了一看,低聲道:「小可意思欲乘機說他入伙,何如?」范天喜稱是。三人又吃了一回酒,取飯吃罷,下來算完賬,周通便道:「東大街往那裡走?」范天喜道:「你們都隨我來。」三個人進城,一路奔希真家來。
卻說陳希真當時在酒樓上,安妥了高衙內這一班人,一徑奔回家來,敲敲門,那個蒼頭來開了。陳希真走入堂前,只見女兒笑嘻嘻的迎著道:「爹爹回來了。」希真也不答應,直走進後軒。麗卿隨在後面說道:「孩兒又不當真要結果他!爹爹不許我動手,一記也不曾上身,太便宜了這廝。」陳希真回身坐在懶椅上,看看女兒,做出面孔,大聲道:「恁的高興!闖出這般大禍來,我被你害死了!」說罷,別轉臉去。麗卿叫起屈來道:「爹爹,你彼時不看見那廝囉皂的形景。口裡放出來的屁,還聽得?不由我不動氣。且我不過推了他一把,他便叫人捉我,你想如何忍得?」希真道:「是便是了。如今我再三陪話,他那肯干休。高太尉得知,早晚便來生事,怎好?」麗卿道:「怕他怎的!便是高俅親來,我一箭穿他一個透明窟窿。」陳希真道:「嘖,嘖,嘖,說得好燥脾!我問你,你活了這幾歲,吃你白射殺了幾個人?年紀十八九了,說出話來同小孩子一般,瘋頭瘋腦的。」麗卿道:「殺了他不過完他一命,值什麼!」希真道:「你捨得命,我須捨不得你。我年過半百,只望著你,將來得個好女婿,我便有靠。你說出這話來,兀的不教我傷心。如今沒甚了不得,只拚著把你攮與他,我怕不太平了。你想,這事我怎忍心下得?」麗卿停了半晌,道:「女兒倒有條計。」希真道:「甚計?」麗卿道:「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何不投奔一個去處,爹爹領孩兒去避了。事到其間,也說不得。」希真道:「我兒,計怕不妙,只是走不脫。高俅那廝掌握兵權,五城十三門兵馬,八十萬禁軍,盡在他手。他同我作對,插翅也難飛。你可記得,凡是被他害的人,只走脫了一個王進,其餘那個走得脫?你講動武,那林沖何等好漢,被他顛倒得有家難奔,有國難投。他只同你文做,把王法當圈套用,那裡防備得這許多?古人說得好:覆巢之下,那有完卵;權臣煽威,人無死所。我的兒,我不忍捨了你,我同你性命不知怎的,想走那裡去?」麗卿起先嘴硬,聽到這話也有些懼怕,便道:「怎好?莫不成真個把女兒丟入糞窖裡?據著這口志氣上,便對付了那廝,死也博個名頭,只是女兒也捨不得你。罷,罷,罷!爹爹,我是你生下的,你要我怎的,我都依了。拼得個一世沒出場,只要你安穩便了。」一頭說,一頭淚珠兒撲簌簌的滾下來,雙膝跪下去,嗚嗚的只是哭。
陳希真見女兒認起真來,看了一看,咄的一聲笑道:「你起來,我對你實說了罷!」麗卿掩著淚立起來。希真道:「我的兒,你坐了,聽我說。你說走是上計,倒也被你猜著。我的意思,只是要走也不容易。高俅那些幫撐的好不刁猾,吃你同他這般鬧了,他怕不防著我們逃走。那時走不脫,一發決裂了。要走,只這一兩日內還好脫身。只是有件事累墜,我祭煉五雷都篆大法,只爭得十五日不曾完結。今遇著這魔頭,若半途廢了,正不知何時再有因緣。不得已將計就計,邀那廝們到酒樓上,將甜話穩住他。這廝癡心未斷,必不來惡我。高俅曾受我恩,今尚不昧良心,挨他半個月,必不至於用強。且疏了他的防備,那時同了你高飛遠走,他怎生奈何我?這叫做唱籌量沙的計。」麗卿聽罷歡喜道:「爹爹方才卻怎的穩住他?」陳希真道:「我說道:我這女兒雖是性急,卻回心得快。我若回家去說他幾句,衙內來時,管叫他出來伏罪。那廝信實了,說道:我也正應到尊處陪禮。說了許多的好話去了。臨去時,歡歡喜喜地。我料他早晚必有人來纏障。待他來時,你須依我如此如此作用。這廝們雖刁,卻未必識得這計,管教他著我道兒。不知你可依得麼?」麗卿大喜,應道:「依得,依得。」
正說話間,聽得外面打門。陳希真出堂來看,那蒼頭已去開了門。只見三個人進來,問道:「陳提轄在家否?」陳希真看時,認得一個是范天喜,又看了那二人一看,忙接應道:「范兄難得來此,裡面坐地。」三人上堂來,都見了禮,分賓主坐下。戴宗、周通看那陳希真,眉似青峰,眼如秋水,八尺以上身材,丹珠口唇,飄著五綹長鬚,戴一頂束髮棗木七星冠,穿一領鵝黃鶴氅,系一條九股絲絛,踏一雙挽雲輕履,飄飄有神仙之概。雖是五旬以外,鬚髮一絲不白。陳希真道:「這二位高姓?」范天喜道:「都姓李,都是小弟交好。這位是江州人氏,這位是北京人氏,因到京趕買賣勾當,在弟處居住。」戴宗、周通道:「久仰提轄大名,今得因范兄汲引奉拜,甚慰生平。」陳希真對蒼頭說道:「你去後面看茶。」蒼頭進去了。陳希真笑著對范天喜道:「范兄恁的與弟相交,說話卻瞞我。我豈不認識這位是梁山泊的神行太保戴院長!」三人大吃一驚,范天喜道:「求仁兄方便則個。」陳希真道:「我是歹人,不說破了。且請後軒坐地。」
三人大喜,一同進去坐下。看那裡面,果然松篁交翠,花草爭妍,好個所在。蒼頭獻茶出來,陳希真道:「你自去看門,叫你時再進來。」蒼頭出去了。陳希真道:「這位卻不認識。」戴宗答道:「是小霸王周通。仁兄何處認識小人來?」陳希真道:「兄自不留心。幾年前,我因公幹到江州,同一個江州衙裡的干辦,在琵琶亭上吃酒。見吾兄同一個配軍打扮的黑矮人,又一個黑大漢,也在那裡吃酒。那干辦指著兄對我說:這是神行太保戴院長,一日能行八百里。小可也自吃驚,看了兄長好半歇,本待要上前廝見,因公事匆匆,不好冒昧。少頃,那黑大漢同漁船上打起來,小可等一哄走了。所以至今還認得兄長。」
三人聽罷,呵呵大笑。戴宗道:「實是失顧。仁兄見的那配軍打扮的,便是及時雨宋公明大哥,彼時因有事在江州。」陳希真道:「我那時卻不認識是宋公明,可惜錯過了。今二位光臨草舍,必有事故,卻為何范兄同來?」范天喜便把接徐寧的書,入伙的一節,說了一遍,遂說:「這二位因方才見高衙內衝撞令愛,路見不平,本要相助。是弟懼怕高衙內的勢力,恐連累二位;又見令愛已自得勝,故力阻住。今二位放心不下,務要到府,一來奉拜,二來要打聽仁兄此事如何行止,弟輩可相助處,無不上前。」陳希真對著三人深深唱個喏道:「深感大義。說起高俅那廝,他微賤時,也在小可這裡略學些槍棒。我也好生看覷他,那廝自不學好。他如今發跡,倒也不忘記,屢次要抬舉我。我不願走他的門徑,因此挨下了。他仍與小可世情來往,小可三節壽日也到他那裡。我不是時常對范兄說起?至於小女,素日亦不拋頭露面,今日因他的母親陰壽,故到王仙觀裡進香,不意弄出這等事來。如今高衙內他也認錯不迭。小可想,柔和處世之寶,亦不計較了。深費三位兄長盛心。」戴宗道:「高俅那廝雖與仁兄交厚,此事恐未必肯休,眼見必來纏障。不是戴宗糾合但兄,據仁兄這一身本領,埋沒蓬蒿,豈不可惜?年紀又不衰老。況且奸臣不明,賢路閉塞。良禽擇木而棲,大丈夫豈可不慮日後?不是小弟斗膽,依著愚見,何不徑請到梁山聚義?公明哥哥,何等好賢下士,得仁兄這般英雄,真是錦上添花,哪個敢不恭敬?將來受了招安,豈不是現成封誥?」周通道:「願仁丈俯准戴宗之言,便擇日帶同令愛啟行,一同上去。小弟情願一路奉陪伏侍。豈不勝如在此受權勢欺壓?」陳希真道:「深感頭領如此提挈,本當執鞭隨鐙,只是小可已結世外之緣,一切都懶,恐無這等厚福。又加這個小女,如同吃乳的孩子一般。離不得我。再者貴寨那林沖頭領,小弟和他有些仇隙,雖不計較,然竟住在一處,覺得無趣。頭領這等恩情,圖報有日。」
戴宗正要問如何的仇隙,只見那蒼頭來報道:「外面有高太尉差來兩個人,請老爺說話,現在堂前坐著。」陳希真便立起身道:「三位少坐。」戴宗、范天喜見話不投機,又見高太尉處有人來,便也起身道:「今日輕造,容再奉拜。」陳希真道:「明日拜謝,簡慢勿罪。」周通亦起身謝了,同出來。陳希真送出大門相別,轉身來見那兩個,叫蒼頭關了門。那戴宗出得門走了幾步,回頭對二人道:「叵耐這廝不識抬舉。」范天喜道:「這廝不肯,也是無法。」周通在後面說道:「院長,我們回山去同吳學究商量,好歹弄他上山。盧俊義猶吃請到手,豈但他!」戴宗、范天喜道:「出巷人多,低聲。」
不說三人回去,卻說那陳希真回身,認得那兩個矮方巾,正是起先同在酒樓上說話的,一個叫做撥火棒孫高,一個叫做愁太平薛寶。二人起身施禮,希真回禮道:「何事又勞二位光降?」二人道:「便是高衙內特差小可二人登堂陪禮,求姑娘開罪。衙內本要親來,因恐姑娘見怪,故差小可們代來。」陳希真道:「說那裡話!方才酒樓上已說開了,卻又生受二位。小賤人被老漢著實拷了一頓,兀自沒好氣哩。」一面讓坐,一面叫蒼頭道:「快去裡面叫養娘伏侍姑娘出來,有話說。」蒼頭進去沒多時,麗卿故意把眼揉得紅紅的,同養娘、蒼頭一陣出來。麗卿道:「爹爹,有客在此,又叫孩兒出來做甚?」希真道:「你快過來,這位是孫伯伯,這位是薛伯伯。為你這孽障鬧事,累二位在衙內處陪多少小心。你惱了二位伯伯,還不快去拜謝!」麗卿上前,叉玉臂,折柳腰,深深的道了兩個萬福,口裡說道:「深感二位伯伯。方才實是奴家鹵莽,不識高低。我爹爹已將奴家責罰過了,還望二位伯伯,衙內前替奴家周旋則個。」看那兩個沒腦子,涎著臉兒,連忙答喏道:「姑娘說那裡話!還是衙內衝撞姑娘,特叫我們來姑娘前求開罪。」說罷,又唱個肥喏。陳希真連忙拉住道:「二位,這等小孩子,兀的不折殺他。孩兒,難得二位伯伯恕罪,你進去罷。快教他們安排酒餚。」麗卿又道兩個萬福,進去。那兩個沒腦子連珠箭的推辭道:「並不飢餓,不敢承賜。」立起身就走。希真攔住道:「小酌數杯何妨?」兩個齊聲道:「天色暗了,衙內盼望。」一定要去。希真虛拉著送出門外,道:「恁地要緊,明日卻來草舍小酌。」兩個略答應一聲,又唱個無禮喏,慌急慌忙奔出巷去了。
希真關上門,進後軒來。那養娘同蒼頭安排夜飯去,希真見女兒只一個人,便悄悄的說道:「卿兒,計策便有些意思。往常本師張真人說你的姻緣卻在東北,我亦於東北上有段魔障必須去完了他,方好打點內丹。我想別處也無可托足,只有山東沂州府你的姨夫劉廣。他義膽包天,與我最投契,只有他那裡安得我們。但不知他為何削了職,近來又沒個書信。你那兩個表兄去年應武舉,又都不中。我也正記念著要去看他,如今正好與你同去。你精細著,慢慢地把些細軟收拾起,隨身只打兩個包袱,其餘都撇下了,不必可惜。只不可使養娘打眼。」麗卿道:「爹爹吩咐,孩兒都省得。只是母親的墳墓,又沒個親人,托誰照看?」希真道:「不妨。因我又看得高俅那廝的氣焰也不久了,不過四五年之間,必然倒馬。那時太平,我同你再回故里,有何不可!」麗卿道:「這房子同這些器皿都棄了?」希真道:「我看得功名富貴如同糞土,連身子尚是假的,不過套著他,不得不為他應酬,何爭這些房屋器皿!」麗卿道:「先來的三個客,是什麼人?」希真道:「你不聽得,一個姓范的,是本城人,我亦認得他,只是不十分深交。那兩個是梁山上的強盜,沒來由說我去入伙。我恁的沒路走,也不犯做賊!便做賊,也不犯做宋江的副手!吃我回覆了他。那廝們再來纏我,也未可定。只恐他那軍師吳用親來,那廝會放野火,倒要防備。聞得蔡京就要進兵,那廝未必敢離巢穴。余外怕他怎的!」麗卿道:「爹爹何不早說,我們卻好捉住那廝,去到官領賞,可惜吃他走了!」希真瞪了一眼道:「你又來了!干你甚事?你捉來獻與高俅,他便封贈你不迭?」說罷,養娘正掌上燈,搬出飯來。父女二人吃罷,蒼頭、養娘收抬去,亦吃了。希真道:「卿兒,去睡了罷!我去靜室祭煉都菉也。」麗卿應了一聲,叫養娘照著,到後面箭園內亭子上看了個轉身,弓箱內照應了火缸,又將各樣軍器料理了一番出來,關好園門,上樓去睡了。
希真自去靜室做了一番功課,祭煉畢,又運了一回內觀坐功,恰已是三更天氣,也歸房去睡了。一早起來梳洗罷,叫起女兒來,吩咐道:「我去回拜客,就回來。今日高俅那裡倘有人來,我不在家,你不可出頭。」麗卿應了。陳希真一直走到九曲巷范天喜家,只見大門已開,一個蒼頭躬著腰掃地。希真問道:「大官人起來否?」蒼頭忙丟了掃帚,應道:「大官人因親戚家婚嫁喜事,一早出門了。」希真道:「還有兩位客官何在?」蒼頭道:「兩個客官都回鄉去了。天不亮動身,頂城門出去的。老爺請進裡面拜茶。」陳希真道:「我不進去了。大官人回府,相煩說聲:陳希真親來謝步,夜來怠慢。」蒼頭道:「小人說便了,陳老爺慢去。」
陳希真一直回家,進得門時,只見那撥火棒、愁太平兩個,早在廳堂上坐等。希真忙搶一步上前道:「失迎,失迎!二位好早,點心用未?」那兩個起身答道:「便是一件要緊事,要報提轄得知。」希真驚道:「什麼事?」兩個道:「便是夜來小可見衙內回那話,衙內在府裡整整吵鬧了一夜,磕頭撞腦只要奔到府上來,吃我們捺住了。小可們兀自一夜不曾合眼。」希真道:「卻是為何?莫非老漢有恁不是處。」兩個道:「只為小可們嘴快;不應說出姑娘被責一節。衙內聽得,跌腳捶胸,恨不得尋死,聲聲說道害了好人,自己補自己,連夜要過來負荊。挨到天亮,又不敢徑來。此刻已在巷口茶店內候著,叫我兩個先來通知。」希真聽罷,呵呵大笑,謝罪道:「什麼道理,衙內這般克己!快去請進來坐地。」
三人腳不落地趕出巷口,只見衙內已在巷口探看,後面又有兩個親隨。見了陳希真,便來唱喏。陳希真連忙扶住道:「罪過。老漢該死,請草堂上陪罪。」挽著手,一同回來。到得堂上,衙內先跪下去,磕頭搗蒜也似的道:「我的老子,我再三求懇你,你恁的這般執性兒?如今反把令愛姑娘冤屈責罰,教我高某死了做鬼也難過。」陳希真連忙跪倒回禮,扶起衙內道:「恁的這般顛倒說!老漢生出這種不肖女兒,冒犯了衙內,此等責處,算得什麼?衙內不怪,已感激不盡,不料衙內這般情深。衙內坐地,老漢喚這小賤人出來。」高衙內假攔阻著,陳希真已進去了。好半歇,領著麗卿濃妝艷裹,慢慢地出來。衙內望見,撲翻身就拜。希真慌忙架住道:「衙內怎的……怎的不是折殺人?孩兒快回禮!」麗卿只得連忙跪下去,也拜了幾拜。兩個一齊立起。衙內道:「姑娘,小人兀自不知,害得你苦,小人兀自難過了一夜。」麗卿道:「奴家實是鹵莽,懊悔不迭,虧殺衙內海涵。不省衙內身子有事不?」衙內連連答道:「沒事,沒事。只愁姑娘問了貴手。」兩個沒腦子呵呵大笑道:「真叫做不打不成相識。好個寬洪的衙內,好個賢德的姑娘!」陳希真道:「舊話休再提起,且坐了談心。」只見那孫高、薛寶上前道:「衙內還有一件事,要懇台允。」正是:粉蝶貪花,撞著蛛絲殞命;燈蛾撲火,惹來紅焰燒身。畢竟不知高衙內還說什麼話,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