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陳麗卿聞知猿臂寨磁床壓碎,大驚垂淚,大有不忍棄捨的意思。希真急忙勸止道:「吾兒何必如此,萬物無常,人生有盡。就是天地也有毀壞之事,何況這點點玩好!」麗卿道:「這磁床是最難得的,如今壓碎了豈不可惜。」希真笑道:「既已壓碎,你待怎的?不要癡想了,且吃酒罷。」當時便開發了來使,重整杯盤,三人再飲。麗卿又自言道:「這班男女真是可恨,難道牆要倒了,不留心看看。」永清道:「這也不關他們不小心,自是成毀有數。如今既已碎了,多說亦是無益,只好罷休。」麗卿道:「罷休是只得罷休……」永清忙接口道:「卿姐,我們且說別件事。」希真看他二人說話,只是捻髭微笑,不發一言。只見他們二人你說我談,有時同希真扳談,希真只是隨口答應。永清不覺說了猿臂寨,便提起那年怎樣的經營,某處有炮台,某處有燉煌,某處有磚城,某處有土闉,如今卻歸他們在那裡鎮守。麗卿又說到寨內怎樣的華麗,某處是亭台,某處是樓閣,如今也歸他們受用。
希真聽到此際,便叫侍從人退去,便對二人道:「你們都隨我到箭廳上來。」夫妻二人都隨了過去。希真居中跌坐,便問麗卿道:「此地是何處?」麗卿道:「是箭廳上。何須問?」希真道:「你那年割高衙內的耳朵在何處?」麗卿驚道:「爹爹怎的健忘?」一面指著亭子說道:「就是這裡。」希真道:「你殺魏景、王耀在何處?」麗卿笑道:「爹爹幫孩兒在廊下動手。今日好道醉了,都不記得。」希真道:「我自不醉。我因坐在此地,不見遊廊,故問你。你既說遊廊,遊廊在何處?」麗卿大笑道:「爹爹既不看見,孩兒領了你去。」希真道:「飛龍嶺、冷艷山、風雲莊、猿臂寨等處,我同你在此地都不看見,你可領了我去看。」麗卿道:「此刻飛也到不得。」希真道:「為何說遊廊要領我去?」麗卿道:「路近。」希真道:「路近為何同飛龍嶺等處一般看不見?」麗卿道:「我的爹,擺在眼前,自然看見;隔了一層,自然沒處看。我們此刻都到遊廊下,便連這箭廳亭子都不見,豈不是一樣?」希真道:「卻又來,你此地不見遊廊,同到那遊廊不見此地一般,然則與飛龍嶺同一不見,何故去分他遠近?你們二人方才說話,忽想到猿臂寨就在你眼前,你何不由猿臂寨想到此地?」麗卿道:「我的老爹,怎地這般纏不清!身子到的所在是真的,想的所在是假的,想到那裡都在眼前,分他什麼遠近?」希真喝道:「倘沒有你的身子,何處是真的?」
麗卿、永清都吃了一驚。永清道:「卿姐,泰山點化我們,洗耳恭聽。」希真道:「你們都不要執著了。你道這箭園便是你的,那日玉郎說得好:人生無百歲。這箭園卻不肯同你都盡,怎見便是你的?且不必等到百年,你到了遊廊,這箭國亦在天涯,與你無涉了。不但此,我們三人在此,都是因緣遇合。你深恨高衙內,他如今已死,與你何涉?你同玉郎打得火般的熱,一旦大地分張,他不能顧你,你不能顧他,那時與高衙內何異?恩仇豈不都是假?又不但此,玉郎還隔你一層,他人打玉郎,你身子不知痛疼,殺玉郎,你未曾死。至於你這身子最親近的,你舞劍使槍,諸般服你使喚,一旦地水火風各自分散,他就不來理你。你今年二十五歲了,你想二十五年之前。你在何處?那時曉得什麼是梨花槍?什麼是寶劍弓箭?什麼是空手入白刃的諸般武藝?顛倒說我醉,你們卻一世不曾醒!」
夫妻二人聽罷,冷汗如浴,說不出話來。希真又道:「當年高行內調戲你,受過的悶氣何處去了?逃難時受過的驚惶何處去了?一切戰場鞍馬,汗血風霜,受過的辛苦,何處去了?可見已往之我都已變滅,只剩得今日的榮華富貴;今日的榮華富貴,豈就永不變滅了麼?茫茫浩浩,大化無情。電卷風馳,誰拉得住?略泛泛眼,我們三人都不知歸於何處。如今這張磁床,你們看他成功,今日忽然消滅,就是眼前一個式樣。」夫妻二人都恍然道:「我們也時常念到這裡,只是沒擺佈處,強他不過,只好由他變滅。所以我們在先推鋒陷陣,不顧性命,料得終必變滅,落得變滅得好些。」希真冷笑道:「戰場上不過變滅得轟烈,富貴中不過變滅得安耽,同是變滅,分甚好歹?我如今自有不變滅的妙道,你們不來問我,教我怎說!」
夫妻二人大驚,一齊跪下哀求。希真道:「同是會中人,不必瞞你們:色身終須變滅,法身萬劫不壞。何為法身?真性、慧命是也。呂祖云:命須傳,性可悟,入聖超凡由汝做。三教雖然並立,而儒教最大。儒能入世治世,又能出世。仙怫二家只能出世。然以打破生死為事,則仙佛二家最切近,故好長生者多歸二家。不知儒家亦有長生之術,其法身與仙佛無異,人不留心。孔孟二聖悲憫天下後世,性理而外,只論經濟。其經濟仍從性理中流出,而真性處間或流露一二句,見仁見智,令人自悟。」
看官,須知此段言語,並非希真嚼舌,亦非仲華杜撰。但此中之理,一二句也交代不了。今日說此書,只管把這話說下去,知音者謂我是深談,不知者以我為遼闊,不如把希真的言語,權且收起。只說當時祝永清、陳麗卿夫妻二人,只顧哀求不已道:「求大仁大慈與我等做主。」希真道:「做主要你們自己,我不能代勞。我只好與你們引路。我如今已入仙教,此條路熟諳,引了你們進去罷。但只是天律嚴重,不敢妄洩。我今看你們二人都夙根不凡,因緣已到,我亦何忍隱諱。待選個吉日,焚香告天,再告了我的本師張真人,我將周天進退火符抽添,都傳了你們,便從慧命先入手。但是你們慧命成功之後,切須了悟真性,務要十分圓明,不可稍有懈怠,致再墮落。」夫妻二人叩頭頂謝不已。希真又指著麗卿道:「只為你這孽障,誤了我七年的路程,這也是前定的數。今日大家休息也。」
麗卿道:「秀妹妹恁般聰明,他夙根如何?爹爹可否指引他?」希真笑道:「用得你憂哩!他從性功入手,常對我說,七層寶塔只少一頂。你們記得那日功臣宴後,他無故死了七日的事麼?」二人都道:「這是沒多幾日的事,如何不記得。」希真道:「那日雲家老小惶急,劉家也從山東遣人來問,你們也相幫著忙,我只說不妨,如今你們猜著是甚緣故?」二人都道:「不曉得。」希真道:「這是禪門七日大定的工夫,已得了如來正法眼藏。再不數日,好道了當也。」永清、麗卿都恍然大悟,驚駭不已。永清又問:「雲天彪等日後何如?」希真道:「雲天彪已得仲尼宗旨,不由仙佛這條路,將來他到無聲無臭地位,廣大不可思議。張嵇仲當從精忠大節上解脫,也不由仙佛這條路。所謂殊途同歸,及其成功一也。其餘請人皆守儒門枝節,將來俱不失人道,大小不同,各有正果。」祝永清、陳麗卿被希真一番點悟之後,身心冰冷,一切富貴功名外慕之相俱已消滅。希真道:「夜深了,大家吃飯睡覺罷。」三人入席,從人去溫了殘餚,又吃了一回,都收拾歸寢。希真仍歸那間靜室安身。永清、麗卿夫妻二人都到樓上,一同進床去睡。看官,原來他們夫妻二人一向不以色慾為事,今又經希真一番點悟之後,一發正經,都安魂定魄的熟睡,辜負了良宵美景也說不得。正是:仙家自有真夫婦,何必形骸接後天。
過了幾日,希真教二人同進淨室。希真焚香證盟,步罡踏斗都畢,便升座跌坐,祝永清、陳麗卿都參拜畢。希真便將大小周天火符都傳授了,二人拜謝。出了淨室,外面忽報進來道:「越國府差虞候來稟緊急事。」希真道:「著他進來。」那虞候進來稟道:「忠智一品夫人劉於昨日三更歸天。」麗卿放聲大哭。希真喝住道:「你又糊塗了怎的!」麗卿笑道:「真個忘了。」希真對虞候道:「曉得了,你先回去。」虞候去了。
三人緩緩的吃些飲食,慢慢的換了衣服,都到越國府來。此時天彪出使已回,正在府內,聞希真到來,迎入裡面,聽得哭聲聒耳。只見那劉慧娘梳妝嚴肅,垂眉閉目,面色如生,端坐在當中。許多人圍著,哭做一團糟。雲龍含淚迎著希真道:「週身還火熱的。那日的事,老伯說不妨,今日還可不妨麼?」希真笑道:「他大事已畢,你只管要他活在這裡做甚?」雲龍聞言甚是駭然,想道:「恁的同他有仇!」希真上前,止住了眾人啼哭,剛把他頭髮打散,兩路分開,露出囪門。希真拱手笑道:「賢甥女,恭喜!你時常對我說,七層寶塔只剩一頂,今日完功了,可喜可賀。」又見他手裡還拿著日常用的一把鉗兒,一柄錘兒,希真劈手奪來,丟去一邊,喝道:「你還把持著他則甚!」遂說偈曰:
「無丹無火亦無金,拋卻鉗錘沒處尋。還你本來真面目,未生身處一輪明。」
說罷,麗卿上前拍他的囪門,叫道:「秀妹,化也,化也!」那慧娘端坐不動。希真道:「咦!」又對他念了些真言,慧娘只是不動。麗卿又要去拍,希真擋住道:「不要只管催他,我知他的意了。」遂喝道:「賢甥女聽我的話!此地不是你賣弄陽神的所在,你要去便去,不可驚了大眾,弄得他們如醉若狂,將來一盲引眾盲,相將入火坑,都是你的罪孽,你可省得麼?」只見慧娘的屍身,把頭連點了好幾點。眾皆大驚。麗卿又拍著叫道:「化也!」只見慧娘顏色頓變,豁地囟門十字分開,霎時間身體冰冷,氣息俱無,果然化了。希真對眾人道:「你們這番只管哭罷。」眾人被希真一番做作,倒弄得哭不出來,都問希真道:「這是何故?」希真道:「什麼河故井故!賢甥女頓漸兩路都到了盡頭,他已虛空粉碎,只等我來,他就要大顯神通而去。是我不許他如此,他悠悠的走了。個個人能學得他來,還說什麼。」
眾人方才明白,轉悲為喜。只有雲龍兀自痛哭不已。永清上前勸解,雲龍一面哭,一面說:「總然生天,人世卻不能再見。何不就教他顯了神通,也教我好放心。」希真未及回答,天彪高叫道:「癡兒子,不要著迷了!什麼相信不相信,你也不必悲傷,也不必欣羨,你讀儒書,可曉得孔子曳杖、曾子易簀的故事?」雲龍道:「曉得。」天彪道:「卻又來,你能做到那個地位,豈遜於他們?他又不來驚大眾,各人走各人的路,由他去休。」希真回顧永清、麗卿道:「我那日說的話何如?」永清、麗卿都點頭。天彪稱謝希真道:「費仁兄盛心。但小媳如此全歸,棺木不便盛殮,只好用佛龕罷?」希真道:「也不必,我教他自來收拾。」便走出天井高叫道:「劉慧娘,你自赤灑灑地去了,這幻殼還留著他做甚?」不多時,只見慧娘的幻殼口裡、鼻裡、眼裡、耳裡都冒出火來,焰騰騰的把四肢百骸臟腑毛髮化得乾乾淨淨,歸於太虛,一毫不見。卻又奇怪,週身衣服做一堆兒脫落,連線腳都不焦。這叫做戒火自焚。後來的和尚道士學他不來,只於死後堆起柴來硬燒,這叫做死屍該晦氣。天彪具棺木將衣服殮了,率眾人舉哀行禮。希真等辭別回去。
天彪一面申奏天子,只說病故。天子亦震悼不已,降旨追封忠慎淑惠楚郡開國縣君忠智一品夫人,又賜御祭一壇,墳墓准用禁器,又造公主賜吊。天彪、雲龍都上表謝恩。
過了幾日,希真上表再三乞體歸山。天子留他不住,只得問道:「卿要入何山?」希真道:「嵩山。」天子道:「乃祖陳希夷先生華山成道,你卻為何愛嵩山?」希真道:「嵩山近帝都。」天子歎息不已,遂傳旨飭令該處地方官,擇嵩山吉地,建造一座忠清觀,送希真到彼修煉。希真謝恩,就天子前繳了輔國大將軍、魯國公的印信。次日,祝永清、陳麗卿亦上表乞休,隨希真去。天子不悅道:「陳希真有言在先,朕已應許。祝永清年正富強,正當報效,何得亦要退閒?朝臣都如此傚尤,成何體統!」傳旨申斥。永清不敢再奏。麗卿又上表奏道:「臣妾系女流,戰陣之外,一無所長,叨沐聖恩,過分逾格。今臣妾父希真老而無子,臣妾不親侍朝夕,實為魂夢難安。臣妾夫祝永清,哀臣妾之請,亦無異言。伏望天慈,聽許烏私。設或天威有事四夷,臣妾犬馬餘生,報效有日,臨表涕泣。」天子念其誠悃,竟批准了。
希真、麗卿都入宮謝恩辭駕,轉來收抬行裝。祝永清歎道:「泰山與卿姐都脫離塵俗而去,惟有我無此福緣。」希真道:「非然也。官家如此倚任於你,你豈可負恩?雖要出世修道,也不可乖背倫常大義。如今你已受真傳,只須刻刻不忘,先將煉己工夫做起來,因緣到了,自有脫離之日。」永清領諾。
次日,希真、麗卿都束裝起行,天子命眾公卿祖餞。那麗卿已改道始打扮。眾人都道他們年少夫妻,不知怎樣分別,那知全然無事,都喜笑顏開。此時郊外一片熱鬧,自不必說。眾人送別回去,獨天彪父子又送他們父女一程,到了地頭,各自分別。天彪領了雲龍回去。
後來雲天彪匡輔天朝三十餘年,治績昭彰,享壽八十四年而終。史館中名臣、儒林兩傳,均載其名。雲龍從父闡揚儒教,亦名列儒林。祝永清勤王事四十餘年,告老退歸,隱入浙江西湖韜光山,修養丹道,終成正果。
話中單表陳希真同女兒陳麗卿辭朝起行,身邊隨從只有一個尉遲大娘。其桂花、佛手、玫瑰、薄荷四個丫環,在京中伏侍永清,都不同行。當時兩主一僕,取路嵩山。所過州縣一切迎送禮儀,不必細表。不日到了嵩山,只見那所敕建的忠清觀,已在那裡並工刱造,希真、麗卿且在就近道觀中暫住了。
不一月,忠清觀告成,希真與麗卿進去。只見三間三清正殿,兩帶遊廊,進去三間精舍,兩座廂房,後面一所小園,一副廚灶。基址不大,卻裝折得十分精雅,都是地方官遵旨干辦的。希真歎道:「天恩深重如此,真無可報答也。」地方官送希真父女進了觀,又撥二名道童來觀服侍,縣官回去。希真自與麗卿在現安息,道童擔水挑柴,尉遲大娘料理廚灶,青山綠水之間,別具幽閉逸趣。希真在觀內,日日修煉內丹,根基既固,傳授又真,精進勇猛,十月之久,大周天火候已全。麗卿親受指示,路程早已熟悉,且只修習些築基工夫,有時出觀外觀玩山景,蒼松雲樹間,逍遙閒遊。端的是白雲深處隔斷紅塵,一切擾累摒除淨盡,心境安閒,工夫自然純熟。希真見他如此用功,也甚歡喜。
光陰迅速,倏已三年,希真早已功成行滿,便對麗卿道:「我明日將去也。」麗卿道:「爹爹到那裡去?」希真道:「我去廬山訪本師張真人去。」麗卿道:「爹爹去了幾時再來?」希真道:「我來則決定來,到則實不到。」麗卿吃了一驚,恍然大悟。希真便攜了書劍,離了忠清觀,飄然而去,從此杳無消息。
且說陳麗卿自送他父親希真去後,不上半年,便遣去了那兩個道重,也辭別了忠清觀,攜帶尉遲大娘,到天柱峰下,築一茅庵隱居。除侍僕尉遲大娘外,只有煙霞作伴,猿鶴為鄰。先是嵩山南首有一離宮潭,潭內有條赤龍作怪,時常出現,傷人性命。希真在時,麗卿曾請希真用法斬除了他。希真默觀因緣,知此龍鬚女兒來驅除,所以自己不動手。及至去廬山時,將都菉大法、乾元寶鏡、大周天火符,盡傳授了女兒。那麗卿又費了許多苦功,祭煉了那口青錞寶劍,方才到那離宮潭,運飛劍斬了赤龍,除了一方大害。眾百姓感激,都稱他為救苦真人,到忠清現裡佈施供奉,絡繹不絕。麗卿恐累了道心,故此避居天柱峰下,一意修持,遂圓滿大周天火候,聖胎已成,嬰兒已能出現。他卻把細,不敢遠行,只在草庵前後演習,行那三年乳哺,以待陽神堅固,忽被人蹤跡到來。
原來天柱峰有一條小徑,兩邊籐蘿峭石,雲路灣環,接到一座溪橋。這日尉遲大娘出來臨溪汲水,忽見一老婦人在溪邊,一面哭一面尋覓物事。尉遲大娘認識是忠清觀的舊施主,正欲閃避,已吃那老婦人猛回頭看見,急忙拖定了,問麗卿去處。尉遲大娘不會說謊,便老實說出來。那老婦人只道而卿仙去,忽聞得他還在山中,喜出望外,便隨著尉遲大娘,直到天柱峰下草庵裡來。一見麗卿,跪下磕頭無數,放聲大哭,口裡只叫:「活菩薩救救!」麗卿忙問甚事,那老婦人帶哭帶說道:「活菩薩還在這裡,求活菩薩慈悲救救!」麗卿道:「端的甚事?」老婦人道:「老身年紀七十,只有一個孫子,只他一脈相傳。如今患病要死,起課的說要到這裡溪邊來,尋株九死還魂草,方好救命,如今又沒處尋。可憐那些醫士先生,都說大命只有三日了,求活菩薩救救!」麗卿道:「阿呀,老奶奶錯了,我又不會醫病的。」那老婦人只哭著磕頭,口裡不住的菩薩救救,師父救救。麗卿老大不忍,卻又沒擺佈處,便叫:「老奶奶,你且起來。」便想到都菉大法本有咒水治病之法,只是不曾見父親用過,自己又不曾試驗。想來卻只有這條路,便對那老婦人道:「我救便有一法救你,如果靈了,卻不許外面聲張。」老婦人聽了,歡喜非常,磕頭不迭。麗卿便叫尉遲大娘取碗淨水來,念動真言,噓了生氣,著老婦人持去。次日,那老婦人歡天喜地的進來,叩頭拜謝。原來孫子竟忽然全愈了。麗卿也代為歡喜。
不料此事一傳兩,兩傳三,哄傳開去。不消數日,那班鄉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齊哄到天柱峰來。張家求保福,李家求保壽,把一所清淨茅庵,忽變作香火神廟。麗卿歎道:「我此刻還未到普濟眾生的分位,如何在這裡與他們打混?萬一自己真性把握不定,忽然失足,悔之晚矣。」當下且任眾人兜纏了幾日。
這日,那溪橋東村有一富戶,為其亡父設醮迫薦,想到麗卿是個真修成道的人,所念的經卷,必然有益,便來求麗卿念些經咒。麗卿應許了,又道:「難得你們這般敬重我,我明日親自來一遭。」那富戶喜出望外,口裡說道:「要屈動師父親身勞駕,實在罪罷,如何敢當?」麗卿道:「這有何妨。」富戶拜謝而去。麗卿對尉遲大娘道:「我壽限已終,明日黎明我要去也。你可去通知溪橋西村那些施主,好教他們來安殮我。我無可保佑他們,如今與你一顆丹丸,你可投在溪澗中,教他們飲了這溪水,都去病延年。」說罷,便取出一顆丹丸付與尉遲大娘,教他出去報信。尉遲大娘聽罷,大為驚訝,一面接了丹丸,一面問道:「姑娘方才說明日要親自到東村去,怎麼又教我西村去報這個信?」麗卿道:「你休要問我,我明日決定要去也。」尉遲大娘道:「姑娘還是真話,還是假話?」麗卿道:「我說什麼假話!」尉遲大娘聽得麗卿認真要死,止不住淚如泉湧。麗卿道:「你何必如此,你服侍我多年,情分深重,我教你一個養形法兒。你回東京去盡心修煉,倘能道心堅勇,可以證個小果。若只不過泛常修習,亦可壽登百歲,盡終天年。」尉遲大娘跪下聽教。麗卿細細教了他一番。尉遲大娘叩謝了,當時走出溪橋,將那丹丸投入水中,便取路到西村去。到得西村,天已薄暮。尉遲大娘左一家右一家的去報得來,早已掌燈。尉遲大娘回去不得,就歇在鄉村。
次日,西村人家一大群男婦,隨著尉遲大娘到天柱峰茅庵來,只見茅庵門只是虛掩著。眾人推進去,直進後楹,只見麗卿換了新衣服,枕著右脅,臥在床上,面色如生。眾人看了,都疑惑起來,走近前去一看,早已氣息全無,渾身冰冷了。尉遲大娘放聲大哭,眾人中有幾個老婦人也哭起來。有一半人都駭異嗟歎,便商議市棺盛殮,茅庵中亂哄哄的忙了一日。到了傍晚,已將麗卿屍身完殮入棺,尉遲大娘哭拜了。眾人都個個叩拜訖,各自回去。只留著兩三個人,同尉遲大娘伴靈。
到了次日,尉遲大娘對眾人道:「東村人家也須得報信與他。」眾人稱是。尉遲大娘便去東村,先到那富戶家裡報信。那富戶聽了駭然道:「奇了,他昨日親到我家來誦了七卷清淨經,又用了午齋,午後還往各處一轉,方才去的。怎麼說清晨就死了?」尉遲大娘聽了也自駭然,道:「奇了,昨日靈靈清清送他入棺,西村人都在那裡送殮,敢道是做夢不成?」登時一村人哄集攏來,都道:「昨日午後尚兀自看見他的,怎麼說清晨已死?」個個不相信,便一齊奔到天柱峰茅庵裡去,只見西村人已都在那裡跪拜祭獻。兩村人相見,各道緣故,互相詫異。西村中有幾個不相信的說道:「怕他是假死不成?」東村人道:「我們敢是說謊不成?」兩邊爭執了片時,便道:「我們且開棺來看一看。」大家都說有理,便啟棺一看。只見衣衫宛然,並無屍骨。大眾驚異,以為成仙成佛,議論紛紛,便去縣裡報信。縣官據實上詳,轉奏朝廷。天子、諸臣一番歎息,遙加封號,都不必細表。
只說當時東西兩村人,共將麗卿衣服入棺,封好,安葬了。又將那座草庵地址,改造了一座觀院,供奉麗卿神像,香火不絕。尉遲大娘不願入京,便就終老觀內。後來兩村人家都個個壽考,無八十以內之人,皆由飲麗卿神丹靈泉所致也。看官,陳麗卿一生事跡交代已畢。若務要追究仙跡,且待《蕩寇志》完了,再看百年後結子。
且說張叔夜自平滅梁山之後,位晉三公,秩隆太傅,天子十分隆重。一日,聖駕御資政殿,特謂張叔夜道:「朕藐躬涼德,賴爾等臣工,匡扶不逮。前次梁山盜起,橫擾有年,幸卿等為朕分勞,掃除匪跡。但子孫坐享承平,積久須防生玩。況高俅、童貫、蔡京等在朝日久,難保無引進余流,倘後日故智復萌,豈非貽患。趁此整飭之時,賢卿尚須籌劃萬全,俾國家景運常新,蒼生永奠。」叔夜奏道:「臣才本疏庸,性兼拙滯,荷蒙聖上優容,寵加拔擢,清夜自思,愧無報稱。前次梁山弭患,實賴該武臣雲天彪、陳希真等勇敢有為,該地方官徐槐首先拔幟。臣叨陛下洪福,隨眾成功,濫邀賞賚。今蒙聖諭,籌及萬年,仰見睿鑒洪深,無微不燭。臣世蒙寵渥,敢不竭盡棐忱。伏思君者,民之歸也;民者,國之本也。觀民心之歸化,由君德之建元。陛下天縱聖明,勵精求治,私暱不干政柄,則朝廷無幸位之臣;玩好不擾聰明,則左右絕夤緣之路;本慈祥以總庶獄,則囹圄之冤抑無聞;尚明察以簡群僚,則朝野之賢能競進。此誠夙夜宥密,以為億萬年丕丕基也。一人建極於上,則庶尹承流於下。仰承聖德,共肅官箴:勿以昇平久享,而學校視為具文;勿以寇患久安,而操演漸成虛務;勿謂國課宜充,而頻謀加賦;勿謂下民易虐,而苛弊煩刑。凡百臣工,各勤職守,率真辦事。如有貪酷疏茸之官,責令該上司立時斥革。大員互相參劾,不得稍詢私情,亦不得藉詞滋累。所貴責成各宰臣遞相查考,振刷精神,毋自暴棄。至於保甲之法,弭盜之方,各宜率由舊章,認真辦理。應請聖上申諭中外,即以梁山事務為前鑒:為武員者,當以雲天彪、陳希真為式;為地方官者,當以徐槐為式。其或藐視曉諭,仍前闒茸,立於重懲。臣鄙俚妄議,伏乞聖裁。」天子聞奏大悅,道:「卿言實為國家攸賴,速著京外各地方遍行示諭,實力遵行。」叔夜謝恩退出。不數月,內外頒詔,聲震海隅,共見聖君、賢相郅治無為,從此百姓安居,萬民樂業,恭承天命,永享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