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永樂既得了天下,又殺戮了一班異己之臣,遂封賞姚廣孝等一班佐命之臣,各個進爵,以酬其從前慫恿扶助之功。姚廣孝等,既遭富貴,又各衣錦還鄉,報答有恩,以酬其塵埃拔識之力。後來姚廣孝終不蓄髮娶妻。一日奉命賑濟蘇湖,往見其姊。姊拒之曰:「貴人何用至貧家為?」不肯接納。廣孝乃易僧服往,姊堅不出,家人勸之,不得已出立中堂,廣孝即連下拜,姊曰:「我安用你許多拜?曾見做和尚不了,底是個好人?」遂還戶內,不復見。廣孝賑濟事畢,入朝覆命,未幾而卒。此是後話,不題。
卻說建文一個仁主,同著二十二個忠臣,寄宿在神樂觀中,有如失林之鳥,漏網之魚,好不淒淒惶惶。到了次日,打聽得燕王奪了大位,改元永樂,懸賞格追求效忠於建文之臣,殺戮了無數。建文與眾人甚是心慌,建文道:「此地與帝城咫尺,豈容久住?可往雲南,依西平侯沐晟,暫寄此身。或者地遠,無人蹤跡。」史仲彬道:「沐西平侯駐紮地方雖遠,然受命分符,聲息與朝廷相通,豈敢匿舊君而欺新王?況大家聲勢,耳目眾多,非隱藏地也。」建文道:「汝所慮亦是,但沐晟既不可依,則此身將何所寄?」程濟道:「師毋過慮,既已為僧,則東西南北,皆吾家也。只合往來名勝,以作方外之緣。倘弟子中,有家素饒,而足供一夕者,即暫駐錫一夕,亦無不可。」建文道:「汝言有理,吾心殊竟一寬。但居此郊壇之地,甚不隱僻,必速去方妙。」程濟道:「是,明日即當他往。」
到了次早,牛景先與史仲彬商量道:「師患足痛,豈能步行,必得一船,載之東去方妙。」遂同步至中和橋邊尋船。原來這中和橋,在通濟門外,是往丹陽的旱路,往來車馬頗多,河下船隻甚少。二人立了半晌,忽見一船遠遠而來。二人忙走到岸邊,牛景先不等那船搖到面前,便大聲叫道:「船上駕長可搖船來裝載?」船上人回說道:「我儂船自有事,弗裝載個。」史仲彬聽見是同鄉聲音,忙打著鄉語道:「我是同鄉,可看鄉情面上,來裝一裝,重重謝你。」叫還未完,只見那船早搖近岸邊,跳上兩個人來道:「哪裡不找尋老爺?卻在這裡!」仲彬再看時,方認得是自家的家人。因家中聞知京中有變,不知消息,差來打探的。仲彬與景先見船來的湊巧,不勝之喜,因吩咐船在橋邊,忙回觀報知,就請師下船,且往仲彬家暫住。師與眾弟子皆大喜。但恨二十二人不能同往,又未免惻惻。船中原議定葉楊兩和尚,並程濟一道人與師四人,仲彬、船主,自應隨侍,其餘俱使散走,總期於月終至吳江再晤。眾人聽了,各分路而去。
史仲彬暗暗載師與弟子轉出大江,行了八日,方到吳江之黃溪。仲彬因請師入至大廳,盡率家人出拜。恐正居不靜,遂奉師住於所旌之西邊一座清遠軒內。此軒一帶九間,前臨一池,後背一圃,樹木扶疏,花竹掩映,甚是清幽。師徒四人同居於中,頗覺快暢。過了三四日,相約諸弟子俱陸續到了,大家相聚甚歡。牛景先道:「弟前日過丹陽時,曾撞著一個老僧,見我匆匆而走,因笑道:『前程甚遠,何用急走,徐行則吉。』弟想其言,深有意味,今欲棄去前名,改為徐行,以應僧言,不識可乎,求師指示。」師點頭道:「改名甚好,可以漸消形跡。」由此馮漼改稱塞馬先生,宋和改稱雲門生。趙天泰此時穿著葛衣,因說道:「我即以衣為名,叫做葛衣翁罷。」大家相聚一堂,雖傷流落,卻也歡喜。建文道:「此地幽雅可居,又得眾弟子相從,吾即投老於此,何如?」仲彬道:「師若不棄布衣菜飯,弟子猶可上供。」程濟歎道:「世事豈能由人料定,且過兩月再作區處。」建文聽了,也不留意。
不期永樂即位之後,名列奸臣者既已殺盡,乃查各處在任諸臣。暗暗逃去者共有四百六十三人,欲要拿來處分,卻又無大罪。到了八月,方降旨著禮部行文各府州縣,將逃去諸臣盡行削籍,不容復仕。有誥敕者,俱是追繳。史仲彬是翰林侍讀,受有誥命,該當追繳。早有人報知仲彬,仲彬一時不知詳細,只道是走漏消息,心甚慌張,忙通知建文。建文也自著忙,因問程濟道:「你前日說『世事豈能由人』,今果然矣。莫非朝廷不能忘情於我,知我在此,故先追奪仲彬的誥命,以觀動靜,恐還有禍及我。」程濟道:「禍害必無,師請放心。但既為僧,即如孤立野鶴,原不宜久住人間。況此地離宮闕不過千里,縱使朝廷忘情,亦不安也。」建文聽了道:「是。」即欲遠行。仲彬苦留道:「追奪仲彬誥命,未必為師。請暫寬一日,容再打聽。」建文只得住下。到了次日,只見吳江縣丞,姓鞏名德,奉府裡文書,著他至仲彬家追奪誥命。仲彬相見,問知來意,只得捧出誥命繳上。鞏德收了又道:「有人傳說建文君在於君處,不知果有此事否?」仲彬聽了,假作吃驚道:「久聞建文君已火崩矣,如何得能在此?」鞏德便不再言,微笑而去。仲彬送鞏德去後,忙走來對建文痛哭,將鞏德之言說了,又道:「本欲留師久住,少盡犬馬之私,不意風聲樹影,漸漸追求到此,倘有不測,禍及於師,卻將奈何?」建文道:「事已至此,我明白即當遠行。但師弟相聚未久,又要分散,未免於心惻側耳。」眾弟子聽了,俱各淚下。仲彬因命置酒,師弟作別,飲了半夜,說到傷心。鄭洽不禁歎息道:「臨天下,當以仁義稱至治,今天下誰不稱仁慕義,乃不能保其位。此何意也?」梁良玉流涕答道:「曹瞞篡漢,司馬懿篡魏,反儼然承統,此又何意?總之天難問理難窮耳。」程濟道:「得失乃天數,而篡自篡,仁義自仁義,千古原自分明,諸君何不察也?」郭節道:「這總難言,只合聽之。且請問:師此行當往何地?不知何時方得再晤?」程濟道:「目今福星在滇中,弟子欲奉師至雲南。但雲南道遠,眾弟子難至。襄陽中,當可以再晤,來春三月,當約會於廖平家。不知師意何如?」建文道:「所議甚善,即如此可也。」大家議定,方各就寢。
到了次日,建文與兩個和尚,一個道人,竟往京中而去。其餘眾弟子,各各分散。建文師弟四人,行藏不甚怪異,在路中雖無人物色,但心中終有些懼怯。及到了京中,不敢從金陵城外過去,恐有人認得,惹是招非。四人算計,竟買舟渡過了大江,望六合而來。到得六合,天色晚了,要往大寺去住,又恐有人認得,只得就借一個草店裡歇宿。此時師弟四人,寂寂寥寥,在一間破屋內,吃了粗糲晚食,臥了稻草床鋪,也說不得。到次早起來,離了草店,因想往楚,沿江西行。在路曉行夜宿,受過了許多風霜勞苦,方才到得襄陽。你道建文為何要到襄陽,來見廖平?原來燕兵入城時,建文意欲身殉社稷,卻念太子文奎年小,無處著落,偶值廖平入朝,知他忠義,遂悄悄將太子托付與他。廖平慨然受命,藏太子而出,差的當家人送回襄陽,故建文要來看看太子。及到襄陽,訪問廖平,不期廖平住在府前,正是眾人矚目之地。這日,忽然三個和尚,一個道人,突至其家,廖平出迎,似驚似訝,默然不語。竟邀入後堂去了。早有人看在眼裡。此時京中有人傳說建文帝不曾死,已削髮為僧,逃亡在外,朝廷遣人各處追求,一發動人之疑,故就有人來問廖府家人說:「前日那三個和尚,是何人?」家人報知廖平,廖平著驚,因暗暗與建文商議。建文道:「我此來只為要看看文奎,今已見他平安,我心已放下。既此地有人蹤跡,我即去矣。」廖平道:「師間剛到此,坐席尚不曾溫,怎忍就去?城中西北有一座西山,甚是幽僻,無人往來,我曾造個草庵在上,養兩個村僧照管,今屈師暫住於中,再打探消息。」建文見廖平情意殷殷,只得應允,乘夜移到西山去住。
早有兩個府役,將前日見三個和尚,一個道人,到廖侍郎家,廖侍郎邀入後堂,不見出來,蹤跡可疑,恐是建文帝等情,悄悄報知知府。知府聽了著驚,遂打轎來見廖平,問道:「朝廷疑建文未死,出亡在外,部中行文書到各府州縣搜查,此事干係甚大。本府昨聞得府上有三個和尚一個道人來相投,不知是老先生甚麼親眷?故本府特來請教。」廖平聽了變色道:「老公祖此問甚奇!治生忝居司馬,豈不知法度,有甚和尚道人敢來投我?」知府道:「本府亦知無此事,因有人來報,不得不來請問。」廖平道:「既有人報知此事,糊塗不得,倒要屈老公祖暫住,可叫此人來,入去一搜,看個有無,方見明白。」知府見廖平說話朗烈,料想搜也無用,只得打一恭道:「既沒有,轉是知府有罪了。」忙忙退回,又喚府役來問道:「這和尚道人你曾親眼看見麼?」府役道:「小人實實親眼看見。他侍郎人家,深房大屋,就搜也沒用。這和尚道人,料不曾出城,只求老爺吩咐四門,添人防守,出入細查,他便插翅也飛不去。」知府大喜,即喚守門人來,吩咐嚴緊盤詰。只因這一盤詰,有分教:錘碎玉籠,劈開金鎖。欲知後事,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