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霜鋒神鬼驚,向人慣作不平鳴;世間只惜真傳少,正氣誰擔俠士名。
這一首七言絕句詩,乃海上劍癡慕古來劍俠一流人,俱秉天地正氣,能為人雪不平之事,霜鋒怒吼,雨血橫飛,最是世間第一快人,第一快事,只是真傳甚少。世人偶然學得幾路拳,舞得幾路刀,便嚴然自命為俠客起來,不是貽禍身家,便是行同盜賊,卻把個俠字壞了,說來甚可慨然。這真正劍俠的一等人,世間雖少,卻也不能說他竟是沒有。如今閒話休提。
單講宋朝高宗年間,有十位劍仙在太元境高會,煉得五花寶劍,下界收徒,傳授幾個劍俠正宗,要使天下後世企慕劍俠之人,不致有錯認門徑的一段故事。愛看書的且請放明著眼看我道來。正是:
新書閒讀多奇趣,古劍重磨起俠心。
話說上界太虛山虯龍洞有位劍仙,即世傳風塵三俠中的虯髯公,自從升真得道,在此山中修心煉性,不復干預塵世間事。逮至宋朝高宗南渡,奸相秦檜擅權,朝中大臣有大半皆其私黨,作威作福,倚勢害人,弄得天下不平的事日多。一日,虯髯公偶然靜中思動,要想重下紅塵,再做些行俠仗義之事,稍儆奸邪。又因其時宋刻的書卷甚多,那書中也有胡說亂道講著義俠的事兒,卻是些不明事理的筆墨,竟把頂天立地的大俠弄得像是做賊做強盜一般,插身多事,打架尋仇,無所不為,無孽不作。倘使下愚的人看了,只怕漸漸要把一個俠字,與一個賊字、一個盜字並在一塊,再也分不出來,實於世道人心大有關係。虯髯公不看也罷,看了之時,不禁怒上心來。一日,令道童傳個柬兒,擇期邀請列代得道劍仙,在度恨天太元境高會,要議一個妥善法兒,不使後人把義俠的聲名壞了。
是日,到的共有黃衫客、崑崙摩勒、精精兒、空空兒、古押衙、公孫大娘、荊十三娘、聶隱娘、紅線女等,連虯髯公共是十位,相見禮畢。虯髯把那小說誤人、急當想個善策挽回大道、並自己再想重歷紅塵幹些俠事的話說了一遍。空空兒道:「既是小說誤人心術,只消飛劍把小說的板兒一概劈了,豈不乾淨。」虯髯笑道:「道兄說那裡話來。大凡書本風行一時,自然是散佈天下多有的了。我等寶劍雖利,只怕要劈他的板兒,卻是劈不勝劈。何況這一部劈了,難保不又刊出那一部來,將來伊于胡底。」崑崙摩勒道:「既這樣說,須把那班著書的人,略略儆戒他一二個,使他們以後不敢胡亂動筆,豈不是好。」虯髯公道:「做書的人,他也未嘗無一腔熱血,一片熱心,要把行俠作義的事極力摹寫出來。只是認差了路,以致無一筆是處。若欲稍加懲創,普天之下著書的人甚多,卻從那一個懲起,亦且有傷天地之和,豈可使得。」古押衙道:「虯道兄如此說來,難道就罷了不成?」黃衫客道:「依我想來,虯道兄既有下山之意,須要幾位道兄、道姑同到紅塵,各收幾個嫡派門徒,令他們行些真實俠義的事與世人看了,知道像這樣的才算義俠,後來或者有人也把此事做成說部,留傳世上,那時自然曉得俠客與劇盜、飛賊是兩樣的。這種胡言亂語的書,方可不滅自滅。但是,收徒一事談何容易。第一須要擇人,第二又須煉劍,這卻怎樣才好?」虯髯公道:「此說果然愜當。但這擇人、煉劍的兩件事,多不是一朝一夕做得來的。如之奈何?」公孫大娘道:「若說擇人傳授,我因近在丹房煉霜鍔丸未成,尚需時日。若說煉劍,我處卻有已經煉就的五花寶劍五口,盡可傳人。眾位道長如有果願下界去的,吾可取來使大眾一觀。」回頭喚侍女英英:「速回飛雲山丹室中取八寶革囊前來。」又囑:「沿途不可耽誤。」英英唯唯,遵命如飛而去。不多一刻,即使回來,呈上革囊。大娘解開囊口,用手一招,飛出五把劍來,光分青、黃、赤、黑、白五色,恍如五道彩霞,射入眼目。虯髯公等接來看時,每柄均長三尺左右,闊約寸餘,薄只一分不到,權其株兩甚輕,不知怎的,揮動時,卻又十分沉重。劍尖劍口,鋒利無比,更不必說,真是神劍,無不嘖嘖稱讚。公孫大娘道:「此五花劍,我在丹房采日精、月魄、電火、霜花並雷霆正氣而成,其質非 鋼非鐵,乃是落花之液釀成。每花只取乍落的第一瓣,故得先天第一肅殺之氣,和以鉛汞,計凡千煉始成。劍質可以吹毛使斷,濡血無痕,削鐵如泥,砸石成粉。這青的乃芙蓉劍,最難運用。黃的是葵花劍,赤的是榴花劍,黑的蘚花劍,白的是桃花劍,無甚高下。」虯髯公道:」原來如此。足見道姑精心向道,歷久不衰,乃得煉此利器。」公孫大娘道:「這算怎麼,不過是費些辛苦罷了。如今劍是有了,但不知是那幾位道長下界走一回兒?」虯髯公道:「我與黃衫道兄是首議此事之人,自然當去。不知還有何人願往?」道言未了,聶隱娘與紅線女俱說願去,古押衙與精精兒也要去時,卻被空空兒先已允了。虯髯公不勝歡喜。公孫大娘遂把五柄寶劍掣在乎中,令五位劍仙各自選取。紅線遂取了一柄桃花劍,隱娘取了榴花劍,黃衫客取的是葵花劍,虯髯公是蘚花劍,只剩一把青芙蓉劍,因公孫大娘說最難運用,眾皆不敢受領,自然是空空兒的了。大娘隨將五劍應如何展舞,如何吐納的法兒,略略述了一遍。又道:「諸位道長下山,倘然得遇有緣,千萬須看此人的心術若何,然後傳他絕技,不要誤授了外君子內小人的人兒,那時仗著本領高強,又倚寶劍利害,妄作妄為起來,不但有玷師門,只怕為禍不小。況道長等此去授徒,原欲闡揚正道,使人不入歧途,倘若誤授匪人,其害何堪設想。諸宜留心在意為是。」虯髯公道:「道姑的高見不差。我想我們此去,果遇可傳之人,亦只先授他些拳家的正徑與著劍法的宗傳,且莫把這吐納絕技任意投人,並不是吝而不傳,且待他們功行成時,再行補授未遲。」黃衫客點頭稱是。公孫大娘遂將空囊提交英英攜著,起身向虯髯公打一稽首,告辭回山。崑崙摩勒、古押衙、精精兒、荊十三娘也要去了。虯髯公等送出境外方回。
黃衫客問虯髯公道:「不知虯道兄等現擬先往何處,且於何日動身?」
虯髯公道:「燕趙古稱多慷慨悲歌之士,吾想先到燕趙各地走一回兒,看看有無緣法,再定行止,明日即須下山,不知眾位如何?」聶隱娘道:「江南山明水秀,其間應鍾毓奇人,我欲先至江南,然後沿江而下。」紅線道:「我想先到齊魯之間走走。」黃衫客道:「我也是這個意兒。」空空兒道:「我想到臨安去,一來求訪人才,二來宋帝南渡以後建都於此,也好探探秦檜一班大奸的近日作為如何。」虯髯公道:「既這樣說,我等此去,自然俱是行蹤無定的了。但是萬里求才,頗非容易,斷難三日五日便可先後回山,將來倘要聚首,須先定個地方,免得彼此無從尋覓。」黃衫客道:「此言甚善。」聶隱娘道:「我在江南,多則一年,少或五六個月,難保不到山左一行,那時與道長相逢,也未可知。」虯髯公道:「這本來是說不定的。譬如我到燕趙,若無可以傳道之人,也難保不改赴江南各處。就是黃衫道兄等,也不一定到了何處竟是何處,或在途中聚晤,亦未可知。但不能竟定在何日、何時、何方見面。難道覓得傳人,即便授他劍術同著回山,不使他們略略行些功果,使眾道兄道姑等見見不成?」黃衫客道:「貧道據虯髯兄之言想來,臨安現為建都之地,空空道兄他又本來要去探秦檜一班奸賊作為,不如後來竟在臨安相會,定以一年為期,彼時即使覓不得門徒,也須到了臨安再尋機會如何?」眾劍仙皆稱:「使得。」虯髯公與黃衫客又略略談了些話,五位仙俠攜著五口寶劍,分手回山而去。到了明日,一個個束裝起程。
若說仙家的行止,本與凡俗不同,出行時須帶著許多衣服鋪陳,又有那家人話別、親友餞行等事,極其累贅。這虯髯公等皆是飛行了道的真仙,本來乘風駕霧,可以瞬息千里,來去自如。此番只因要下界去尋覓真才,藉傳大道,不得不徒步而行,可以慢慢的隨處留神,仔細偵訪。故此各攜著五花寶劍與護身仙劍之外,又隨身帶些丹爐初煉的金創起死回生丹,並那仙山深處所產的靈芝、仙求、鐘乳、空青各種妙藥,以便到下界時易錢使用,並可療人疾病。
時在大宋高宗紹興七年三月中旬暮春時候,眾仙俠下得山時,一路之上看不盡柳暗花明,玩不盡山輝川媚。就中黃衫客與紅線女是同到山東去的,雖黃衫客修真之處在飛雲洞,紅線女在一線天,卻俱在太玄境的西北方上,相去不過三十餘里之遙。是日,不先不後同時下山,恰在半途相遇,彼此各打一個稽首。紅線女問黃衫客道:「未知道長此去,取道東南而行還是望西北進發?」黃衫客道:「我想先赴西北,然後繞道東南,未識道姑若何?」紅線道:「道長既由西北繞至東南,我不妨由東南折至西北,想來若大一個山東省城,四下裡兜抄轉來,未必竟無一二可造之才,不知道長以為然否?」黃衫客點頭稱是。
二仙俠談談說說,行了一程,俯視下界,紅塵滾滾,濁浪茫茫。紅線女道:「此地相隔凡塵尚遠,我們何不乘風而下,各自分途,免勞跋涉。」黃衫客道聲「使得」,二仙俠遂又打個稽首,各縱祥光分頭下墜。紅線女使的乃是金遁,十分飛速,一霎時已蹤跡杳然。黃衫客在仙山腳下撮一些土,借土遁法往西北而行。不消片刻,但見汪洋大水,一碧無涯,已是混元湖地界。此湖周圍三萬六千里,按周天三百六十度之數,每度百里,深不見底,乃仙丹交界所在。黃衫客來到湖邊,收了土遁,正欲借水遁渡湖,忽聽得豁喇喇一陣狂風,只吹得沙飛石走。風過處,見湖心湧起一陣怪浪,好似山移岳動一般,藉著風勢,望岸上直撲過來。浪花中隱隱見有一物,渾身雪白,四足騰波,在那裡張口吐沫。這浪頓時愈湧愈高,不下千尋峭壁。黃衫客知是湖中出了妖物,急忙將袍袖一揚,想把浪頭拂將回去。不料那怪見了,十分惱怒,越越的推波助瀾起來,離岸只一箭之遙。黃衫客見來勢太猛,不敢遲延,慌把兩足一登,離地有十丈多高,駕著半雲半霧,定睛向湖中細看,究竟何等妖魔,膽敢如此興波作浪?正是:
何來倒海翻江怪,敢阻乘雲駕霧仙。
畢竟不知黃衫客遇的何妖,如何渡得湖去,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