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刁氏聽燕子飛說出姓名,因此人的名氣大了,臨安十一府一州七十五縣遠近人民,誰人不知道是個積年劇賊,各處官府多奈何他不得。況且性情兇惡,動不動便要殺人。若使與他勾搭上了,大是可怕。心上一慌,面色轉變,口中不因不由的說出飛賊兩字,惱了子飛,舉起寶劍問他:「果然是我,你便怎樣?」刁氏被他一逼,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舉雙手亂搖,叫他不要這樣,子飛認做好事不諧,又見他手上戴著一副金釧,轉了個見財起意的念頭。那劍往下一落,兩隻粉嫩的纖手頓時剁下地來,刁氏暈倒前。子飛又向頸上一劍,結果了性命,可憐喊也沒有喊得一聲。子飛遂在地上拾起金釧,揣在懷中,回頭見妝台上有只鏡箱,打開一看尚有些零星首飾,卻多不甚值錢,不去取他。想要搜刮現銀,豈知賈仁多放在大婦房中,因此一錠不見。聽一聽街面上已敲五鼓,天色將明,不敢耽延,大踏步走出房中,跳上屋簷,仍從原路回去,真是神鬼不知。
且說那賈仁夫婦一早起身,聽刁氏房中絕無聲息。賈仁的婦人尤氏便向丈夫發話道:「天不早了,我們做買賈的人家,睡到日高三丈尚未離像個怎麼樣兒。你娶他進門的時候,原望著生男育女,將來養老送終。如今男女無出,與我一般,卻每日裡塗脂抹粉得花枝般的,你又替他打金釧,簪環,巴結著他。我想我們生意人家本也不配,現在愈看愈不是了,今日燒香,明朝拜佛,說是為著求子。我冷眼裡見他,每到燒香的日子,卻是很歡喜的。只怕將來有怎不端的事情,你莫要老糊塗了,也須說說他才是。」咭咯嘮叨,講個不了。賈仁忍耐不住,隔著房叫了幾聲,不見答應。跑過房來,只見房門已開,門口流出許多血水,心下大驚。進房看時,見刁氏死在前血泊之中,兩手已被剁斷,頸間血肉模糊,不可逼視,大喊一聲:「殺死人了,這還了得!」尤氏聽見,急忙三腳兩步搶進房來。見了這般光景,嚇得渾身亂抖,大喊,「這..這是怎麼人殺..殺死的?為..為何昨夜並..並..並無聲響,好..好不奇怪。」夫婦二人沒了主意。
賈仁定了定神,檢點檢點可曾失去東西,卻只有刁氏手上的金釧一雙併無影響,其餘衣飾,雖曾翻動,並未缺少。又在橫邊檢得一個元青包裹,打開看時,乃是一套僧衣僧帽,並在庭心中拾得一把戒刀。這戒刀因刀柄上不名字,看不出是誰人之物。這套僧衣僧帽既長又大,當初尤氏曾與刁氏同至鐵佛寺燒過幾次願香,見寺中當家僧性空軀體魁梧,恰有這般長大。尤氏遂一口咬定:性空一定是與刁氏有了苟且之事,性空又見財起意,下此毒手。只因走得匆忙,故把包裹、戒刀二物遺下。賈仁尚是半信半疑,怎禁得行中夥計人等多說:「性空雖然出家,本來有生鐵佛的混名,練就渾身武藝,戒律甚是平常。大約竟是此人所為,何妨取了包裹、戒刀為憑,且向山陰縣告他一狀,待縣官捉拿兇手,看是如何?」賈仁聽他們言之有理,遂喚地方到來,打了一張報驗的呈詞,親向縣中投訴。
那山陰縣知縣姓方,名正,河南開封府祥符縣人氏,兩榜出身,為人剛方正直,在山陰已經做了一任,本應升調。因上司與他作對,山陰縣的百姓又感方公愛民如子,地方上德政甚多,故由紳士等屢次乞留,尚未卸任。這日正坐早堂問事,賈仁到縣投呈。方正見是人命重案,向賈仁略詰數語,准了報呈,諭令:「先回聽候,驗明屍身,緝拿兇手。」一面傳諭刑房、仵作、書役人等,立刻打道屍場。
正要動身,忽聽得頭門上鼓聲震響,值堂差役跪稟:「柳葉村致仕禮部員外郎柳青,遣家人柳升在堂口擊鼓鳴冤。」方正大驚,暗想:「柳青是此地最善良、最守分的紳士,有怎麼冤情遣人擊鼓?」吩咐立傳來人問話。堂差傳諭出去,即領柳升上堂,跪在案前,口稱:「大老爺在上,小的奉主人之命前來訴冤。有訴詞呈遞。」說畢,跪前一步,雙手捧上呈詞。方正接來一看,原來柳青家中前夜有一個身材矮小的飛賊,到他女兒柳絮才房中劫物圖奸,不知如何有個紫面蜷須的老人到來,與他在房廝殺。那身材矮小之人自稱是燕子飛,老人不知名姓,曾說這姓燕的在城武縣做得好事,後來殺做一團,上屋而去。金銀財物雖然未失分毫,只苦柳絮才年方十七,受此一驚,頓成重病,今日身亡。故此求請緝兇,務獲究辦,為女伸冤,並為地方除害。」方正看罷,沉吟了半晌,想起:「燕子飛久聞是個臨安的著名劇賊,積案甚多,臨安府也曾幾次移交各處,定要拿他,不圖卻在此地。但城武縣中所做何事,令人不解。那紫面蜷須的老者,又是何人,如何黑夜之間曉得他在柳府劫物圖奸,與他作對?真是詫異,諒來其中必有緣故。且俟到三岔道驗過賈刁氏的屍身,然後拜會柳青,細究情由,再作區處便是。」遂把呈詞收起,傳諭柳氏:「回去拜復你家主人,少停當來府中領教。」柳升叩了個頭,答稱「遵命」,下堂自去。
方正吩咐隨從人等打道先到三岔道驗屍,堂下一聲答應,提上大轎,取道屍場。地方跪接進門,備有公座伺候。方正坐下,喝問:「昨夜殺人,地方上的兇手何來?多是你們晚間失於巡察,藐視公事之故。」責打了四十大板,又傳賈仁問話。賈仁照著投呈上的情節又細細供了一遍。方正道:「據你所供,與刁氏只隔一房,難道昨夜殺人一些兒沒有響動?」賈仁道:「真正是聲息全無,所以直到早起方曉。」方正吩咐起去,飭傳尤氏到案,問他:「如何曉得包裹、戒刀乃鐵佛寺僧性空之物?此事人命關天,不可妄指。」尤氏供:「小婦人夫婦因無兒女,故丈夫娶刁氏為妾,亦未生育。每月初一、十五許下心願,至鐵佛寺燒香。小婦人曾與刁氏一同去過兩次,寺中的住持僧性空身軀雄壯,衣包中這套衣帽正是他穿戴之物。小婦人曾親眼見過,不敢妄供,但這戒刀不知來歷。」方正道:「原來如此。本縣到任至今,屢次示禁婦女入廟燒香,你們如何陽奉陰違,癡想媚佛求子。須知道子嗣勉強不來的事,就是要求,第一修修自己的心田,比著拜佛唸經勝似十倍。深苦你們愚夫愚婦不明此理,如今竟因燒香求子鬧出這樣的案來,以後不可執迷不悟。」尤氏戰兢兢的連稱:「曉得。」叩了頭,退了下去。方正又喚地保,傳四鄰及行伙問話,多說:「殺人之事,因在深夜,一概不知。」方正問:「賈仁夫婦平日為人若何?刁氏有無丑聲?性空曾否見他來往?」答稱:「賈仁夫婦平素待人,外貌尚好,不過居心向甚尖刻。刁氏有無外遇,不得而知。平時抹粉塗脂,甚喜修飾。性空於白日間募化齋米燈油,不時來往,晚間從未見過。」方正點了點頭,吩咐起去,始諭仵作驗屍。驗得左右兩手齊腕被剁,頸間有致命刀傷一道,長七寸三分,深三寸八分,自喉間勒下與後面頸皮黏連無幾,的系利器所傷,其餘別無傷痕。方正親自細看一遍,傳諭填明屍格。又到房中房外踏勘一周,問賈仁:「可曾自己看過,前門後戶有無被撬被挖痕跡?」賈仁回說:「並無蹤跡。」方正吩咐差役上屋查看,有無碎瓦。又命取衣包、戒刀過來驗看,見衣包中是一件秋香色僧袍,一頂元色綢的僧帽,一雙淡黃布厚衣僧鞋,余無別物。那戒刀闊約三寸,長三尺餘,刀上邊絕無半點血痕。方正看了大疑,立命持向死屍的頸上比試,又像井非此刀所傷。因他並沒這般鋒利,心下更是驚疑不決。少頃,查看屋瓦的差人來報:「查得屋上雖有碎瓦數張,多半系舊時所損,新碎的只有三片,看不出往來腳跡。」方正默然多時,命傳賈仁到案,說:「本縣已將屍首驗明,當為刁氏伸冤,爾可備棺盛殮。但是比對傷痕,似非戒刀所殺,此中恐有別情,靜候回衙後緝兇訊辦。」諭畢,又命差役把衣包、戒刀帶回入庫。賈仁叩頭稱謝。方正吩咐打道回衙,排過了堂,減去隨從,至柳葉村拜會柳青,細問柳小姐是夜被驚至斃緣由。柳青仔細的述了一遍。方正又令干役上屋查看一周有無形跡,旋據回稟:「並無一張碎瓦。惟臥室後屋上殺死金鈴小犬一頭,皮毛已腐。」方正就知道:那個賊人必定不是尋常鼠竊,疑心三岔道之案或者竟是一人所為,否則兩處何以一般的門戶不開。出此巨案,屋上邊又多沒有往來腳跡,世上那有許多輕身來去的人。遂向柳青把才纔驗屍之事,略述一遍,竟說:「弟疑兩樁案件或是一人所為。但那蜷須老者究因何事到此,賈家的僧衣、戒刀從何而來,必須緝到兇手,方能水落石出。」柳青點頭稱是。方正起身告辭,柳青送出門外方回。
方正歸到衙中,悶悶不樂,立刻標了兩道朱簽,一道著干差黃義捉拿鐵佛寺僧性空,立等訊問;一道差干捕花信,嚴限三日訪拿劇賊燕子飛到案,不准遲延。黃義、花信當堂領簽,分頭自去。花信這件公事,因燕子飛並無住址,況且人聞他是一個飛簷走壁極有本領的劇賊,覺得很是棘手,必須邀齊眾捕役商量。那黃義促拿性空,這是刻不待緩的要案,不敢怠慢。頓時來到寺中,向客僧及小沙彌等說明「奉官差遣,立刻提人」的話。眾客僧說:「性空於昨日出門,至今未回。」黃義只道他們飾詞,一再盤問,多說:「其實不在寺中,上差不妨請搜。」黃義無奈,拉了一個七八歲的小沙彌,到僻靜之處,細細盤問他,道:「你家師父究竟往著那裡去了,平日可每夜住在寺中,抑或不時出外?」那小沙彌不知利害,回說:「我家師父在寺中的時候甚少,白天出外化齋,夜間也不知道他到那裡去。二更天後出外,必要五更天或竟天明方回。」黃義問:「出去的時候,可見他穿何衣服,回來時卻又怎樣?」小沙彌道:「白天出去,穿的長衣,晚上乃是短衣。回轉時若然天色明瞭,必定也穿了長衣回來。」黃義道:「既然如此,我們衙門裡有一套衣帽,不知是你師父的不是,你可認得清楚?」小沙彌道:「若是師父的東西,如何認他不出。」黃義含笑道:「好乖孩子,你可跟著我去認認,包定我們老爺很喜歡你,決不難為。」小沙彌道:「去去也好,我們就走。」黃義大喜,同到禪堂,向客僧們說知:「暫帶小沙彌到縣回話,去去就來。」眾客僧不敢攔阻,任他帶去。
黃義回具,繳了朱簽,稟明:「性空不在,帶得小沙彌到案請訊。」方正傳諭:「免坐法堂,帶他至簽押房聽候問話。」黃義答應,果把小沙彌帶至簽押房中,方正問了數句口供,果與黃義回稟的一樣,命把僧衣、鞋帽、戒刀令認。小沙彌一口咬定:「正是師父之物,一點不錯。」方正又問:「昨夜你家師父出去,你可知道?」小沙彌道:「昨夜是二更多天出去的,怎麼不知。」方正又問:「你的寺中可有婦女出入?」小沙彌道:「怎的沒有?我師父多與他們認識,不過寺裡頭卻從來未曾住過。要是那些婦女約我們師父前去,旁人一概不知。因我年紀尚小,並不瞞我。」方正道:「有個三岔道上開花米行的賈仁,他家有個婦女刁氏,你可知道與你師父往來?」小沙彌道:「這婦人不時到寺燒香,我也認得,是個爪子臉兒,瘦長身材,兩隻眼睛笑迷迷的,一雙小腳,年紀約在二十左右。他家還有一個中年婦人,聞說是賈仁的妻室。初時二個人一同到寺,那刁氏也很正經。後來每逢初一、十五,有時一個人來,漸與師父談談說說。記得從上月起,這婦人不來便罷,來時必到我師父禪房裡去,大約是這時候勾搭上的。近來師父夜夜出去,或者竟是在他家中也未可知。」方正問畢,知道性空與刁氏姦情是真,刁氏之死必非性空所為,定是有人妒奸而起。性空或者亦被害,不知屍首藏在何方,此案須得細細察訪。當下躊躇了一回,吩咐:「賞給小沙彌一吊大錢,與他買果子吃。」仍著黃義送他回去,傳諭寺裡頭的僧人:「留心尋訪性空下落,如有消息,速來報知。」並傳花信至衙說:「三岔道賈刁氏的一案與柳葉村柳員外家一案,看來一人所為,必須把燕子飛拿來,方有頭緒。諭著協同各捕,上緊嚴緝。」並著黃義趕訪性空死活。一面出了一道賞格,張掛四門。「有能拿獲燕子飛者,賞銀三百兩;知風報信,因而拿獲者,賞銀一百五十兩。拿獲性空和尚者,賞銀二百兩;知風報信,因而拿獲者,賞銀一百兩。」頓時傳揚出去,鬧得山陰縣中的人一個個談論此事,當作新聞,那風聲傳入燕子飛的耳中。正是:
彌天鬧下無窮案,背地防他有破時。
要知燕子飛得了這緝拿的信息,心中怎樣,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