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嵌字聯生離死別  落葉賦陰錯陽差

第二回 嵌字聯生離死別 落葉賦陰錯陽差

國藩既見春燕人已十分嫵媚,言辭又很知輕識重,此刻忽又問及他那新夫人的結縭日期,料定這本試卷又被這位女考官取中,心下一個舒服,便老實的告知家中景況。

春燕聽畢,正待也將她的肺腑之話說出,忽聽她的未來妹夫歐陽柄鈞,已在裡面喚著國藩進去。即對國藩抿嘴一笑道:「你且進去商量好了他們之事,我們倆再細談吧。」

國藩一個人走入裡面一會,方同柄鈞、秋鴻兩個一齊出來,可巧鄢三姊已從街上購物回來。柄鈞先將國藩介紹見過鄢三姊,互相寒暄一陣,國藩始請鄢三姊去至內室,就把他剛才和柄鈞、秋鴻預先商議之話,委委曲曲的陳述給鄢三姊聽了。

鄢三姊的初意,原想在她次女身上,得筆大大的身價。此時因見國藩前來說項,說是柄鈞目下手頭雖窘,將來必能發跡,既做他的外室泰水,眼光須要放遠,後來自然享福不盡。鄢三姊聽得這般講法,心裡已有一半答應,再加方才瞧見她的大女,雖然坐得離開國藩好遠,卻把她的一雙眼睛,只向國藩臉上一瞄一瞄的,又知大女已經瞧上國藩。國藩也是新科秀才,曾家又有善人之號,這兩椿還是小事,現在大家都在傳說國藩是條大蟒投胎的,身上且有鱗癬為憑,手上又沒紋路,種種都是大貴之相,這個現成人情,怎好不賣?於是滿口答應。並說我既做了你們這位老舅的丈母,大家就是親眷,以後不必客氣,可要常來走走。國藩聽了,連稱應來拜望。

鄢三姊便同國藩回到外邊,又對國藩說是揀日不如撞日,索性就在今天晚上,辦席喜酒,趁你在城,眼看做了此事好些。國藩問過柄鈞,柄鈞也極願意。鄢三姊一心望她大女勾上國藩,一切催妝之事,都由她去辦理,不要春燕相助。春燕明白母意,即把國藩邀入她的臥房,情致纏綿的訴說心事,極願照她妹子一樣,立刻做了國藩的外室。國藩怕人議論,不肯一口允諾,後來禁不起柄鈞、秋鴻等人竭力相勸,國藩方允先做膩友,將來再定名分。人家瞧見國藩如此堅決,不肯率爾從事,只得依他。

這天晚上,酒席散後,兩對玉人,都成人月雙圓之喜。第二天,國藩恐怕家裡惦記,連忙趕回家去。又過幾天,恰巧縣官李公,要請國藩替他整理文集,國藩就借此事,方得暫住城裡,鄢家母女瞧見國藩又做本縣衙內裡的上賓,當然愈加巴結。

春燕本來能作幾首小詩,等得國藩晚上去的當口,即將她的詩稿取出,要請國藩替她修改。國藩翻開一看,只見頭一首就是:

一夕秋風水又波,天涯回首各關河;分明同此團圓月,總覺今宵瘦損多。

國藩覺著此詩的造意雖佳,詞句未免蕭索,不願往下再看。單對春燕笑著道:「我是長住鄉間的人,還有兩代上人,須我日常定省,現在容易藉著縣裡之事,方能與你做這一兩旬的暢敘,你偏要叫我修改此稿」春燕不待國藩說完,把臉微紅一紅,即向國藩手內,將那一本詩稿搶回,順手丟在妝台之上,又笑嘻嘻的拉了國藩,一同坐在床上道:「你的說話很對,這倒要怪我太性急了,只要我沒別樣風波,和你常能一起,還怕我不成一個女詩人麼?」國藩聽得這話更是觸耳,便在暗中忖道:此人何故作詩講話,都含有一種不吉利之意。國藩想到此地,又見春燕這人,並沒什麼毛病,已同一位捧心西子一般,倘一有病,那還了得。不禁由愛生憐,即將春燕擁入懷中,用他左頰前去摩擦春燕的右頰道:「你要學詩,我的肚內還有一些古懂,慢慢兒的來不遲,不過你的身體太覺嬌慣,以後還是少操心思為宜。」春燕一面聽著,一面也用她的那張粉頰,回擦國藩之臉,忽然又用兩指,輕輕地去向國藩項上撕下一些癬皮,放在她的掌心上,便向國藩道:「人家都說此癬就是蛇皮,你有這個來歷,所以我和你同床共枕的時候,真沒一絲絲兒討厭你的心思。但望你能高發,我也可以享福。」

國藩不待春燕說完,冷不防噗的一聲驟向春燕掌上一吹,那一些些的癬皮,早已吹得無形無蹤。

春燕便將身子,在國藩身上,左揉右扭的不依道:「我不怕骯髒,你反怕骯髒起來。」說著逼著國藩脫去衣裳讓她光脊粱的一瞧全身。

國藩忙將春燕的身子抱定道:「你快莫動,我可抱不住你了。你要瞧我全身,也是好心。但是燈光之下,袒裼裸裎的成何體統。」

春燕聽說方始坐定不動,還向國藩微瞪了一限,低聲自語道:「你的身上,還怕人家沒有瞧見過不成。」

國藩笑了一笑,也不再辯。這天晚上,一宿無話。沒有幾久,國藩已把李公的文集整理完事,自回鄉去。不防春燕就從國藩走後,漸漸的得了吐血之症。柄鈞悄悄奔去告知國藩。國藩正因他的祖父,老病大發,需得親奉湯藥,無暇去瞧春燕。直到次年春天將盡,星岡方始好了起來,國藩慌忙借了一件事情,去瞧春燕之病。豈知一腳跨進房去,陡見春燕一個人斜坐被窩洞中,背靠床欄,雙目凹進,兩腮現出極深的酒窩,早已瘦得不成人形。

國藩不覺一個酸心道:「怎麼竟會瘦得這般。我因祖父有病,不能分身前來瞧你,請你原諒。」

春燕連連微點其首,又用她那一雙瘦得如同雞爪般的纖手,指指床沿,就叫國藩在她身旁坐下道:「你是一位孝子,我怎敢怪你。只是我的病體已人膏肓,怎樣好法?」

可憐春燕的一個法字,甫經離口,她的眼眶之中,早同斷線珍珠一般的淚珠,簌落落的落下來。國藩連忙替她揩乾,又用吉人天相的一老話勸上一番。

春燕聽了微微地歎上一口氣道:「我已不中用了。你在勸我,無非寬寬病人之心罷了。我只望你等我死後,由你親手將我葬下,再好好的照顧我的母親,我就沒有未了的心願了。」國藩忙極誠懇的答道:「這兩椿事情,我一定不負你的囑托。你若能夠慢慢的好了起來,豈不更好。」

春燕尚未答話,只見鄢三姊和柄鈞、秋鴻三個,各人手執仙方吃食等等東西同進房來。一見國藩坐在春燕的身旁,一齊異口同聲的怪著國藩道:「你真有些狠心,春燕病得這般,無論怎樣,也得偷空進城一趟。」

國藩恐怕病人聽了因此生氣,於病更加不利,正想辯白幾句,急切之間,反而期期艾艾的講不出來。

春燕病得如此模樣,還在床上幫著她的情人道:「我正為他有這般孝心,將來會大發,我就死了,於我也有光呢。」國藩在旁聽說,心想這般一個明白事理的女子,竟會不永於年,這也是我曾某沒福。國藩想完,因見鄢三姊和秋鴻二人,已在服伺春燕,服那仙方,他便拜託柄鈞替他下鄉一行,推說城裡有個朋友有事留住,三五天之中,不能回家。柄鈞當然照辦。

那知不到三天,春燕竟把國藩這人拋下,駕返瑤池去了,死的日子。正是三月三十那天。所以國藩有副輓聯是:未免有情此日竟隨春去了似曾相識何時再待燕歸來國藩果不失信,真的親自葬過春燕,又厚贐了鄢三姊二百銀子,始回家中。

王氏、江氏、歐陽氏婆媳三代,因見國藩此番入城回家,時常悶悶不樂,便命國藩,早日上省鄉試,也好開懷遣悶。國藩聽說,果於端節之前,辭了祖父祖母,父親母親,以及叔嬸等等,同了歐陽柄鈞進省。柄鈞本來是常到省中玩耍的,一到省城,生怕國藩憂能成疾,便又同他前去問柳尋花。

有一天走到一個名叫如意的馬班子寓中,國藩一見如意這人,長得極似春燕,見新思舊,不知不覺的便和如意落了相好。如意初見國藩滿身癬疾,不甚清爽,並不真心相待。後聽柄鈞以及湘鄉縣中赴考的一班相公,都在說起曾家虯籐化蟒的故事,方才相信國藩的癬疾,非比尋常,以後始與國藩真心要好,甚至國藩付她的纏頭之資,也不收受。

國藩本是一個性情中人,於是又把如意這人,引為知己起來。等得三場考畢,歸期已有日子,竟和如意二人,弄得難捨難分。不得已贈上如意一副對聯是:都道我不如歸去試問卿於意雲何?

國藩贈過此聯便和如意握別道:「我倘能夠微幸中式,一月之後,又可和卿相會,倘若不中,我也無顏來省,只好俟諸異日的了。」

如意一直送到城外,方始伶伶仃仃的一個人回寓。

好容易盼到九月底邊,放榜那天,急去買上一張題名錄一看,一見三十六名的新科舉人,正是曾國藩三個大字。還怕眼花,忙又細細一查籍貫,方知她的情人曾滌生,果然中了。連忙托人假造姓名,專人去到國藩家中給信。那時國藩也已接到省中提塘的報單,立刻兼程進省好赴鹿鳴之宴。

一到省城,時已深夜,不便去謁房師,趁空來找如意。相見之下,這一喜自然非同小可。如意當場要求國藩娶她作妾,國藩婉言謝絕。如意因見他的原介紹人歐陽柄鈞,此次沒有中式,未曾一同進省,無人幫腔,正擬得閒慢慢再說。那知國藩的老太爺竹亭,奉了父命追蹤上省,來替國藩辦理一切酬應之事。國藩原是一位孝子,偶然逢場作戲,已覺問心有愧,一見父親到來,自然不敢再住如意寓中。及至事情完畢,竹亭即攜著國藩回家,害得國藩從此以後,沒有機會再和如意重見。幸虧留下嵌著如意二字的那副對聯,至今傳為佳話。

當時如意雖不如意,不才個人,想一株路柳牆花,能和錢塘蘇小一般,留名後世,似乎比較漢高祖時代,戚夫人之子,名叫如意的那位皇子好得多了。

現在單講國藩中了舉人,他家自從國初到今,鄉榜之上,並未有過一個名字,國藩年僅二十四歲,已經入了賢書,星岡等人,豈有還不笑掉牙齒之理,於是今天忙豎旗桿,明天忙上匾額,還要祭祖先,宴親戚,謝先生,拜同年等等之事。

曾家固是樂得不可開交,可是那位鄢三姊得了國藩中舉之信,也在那兒怨死女兒沒福,傷心得不可開交。後來還是國藩又贈一百銀子,方將鄢三姊的愁苦減去了大半。

星岡、竹亭幾個,一等大事辦畢,因為湘省距京太遠,主張年內起程,方才不致侷促,國藩也以為然。就在十月底邊,坐了轎子先到湘潭,再由湘潭雇了民船,前往漢口,再由漢口起旱入都,沿途並未耽擱,到京已在年下。及至會試期屆,國藩便隨各省舉子進場。不料三場文字,雖然篇篇錦繡,字字珠璣,可惜不合考官眼光,一位飽學之士,竟至名落孫山。

好在國藩為人,很有涵養功夫,此次不售,再待下科。

回家之後,星岡、驥雲都來勸慰,只有竹亭一個稍現不樂之色。國藩一概不問,仍用他的死功。

轉瞬三年,二次重複上京,虧他有志竟成,便於道光十八年的戊戌科,中式第三十八貢士,賜同進士出身。二十年授了檢討。那時曾國藩的年紀,還只二十八歲,當年即受座師穆彰阿尚書的知遇,派充順天鄉試磨勘;第二年又得國史館的協修官。

國藩在京既算得意,早於中試之後,疊將詳細近狀,分別函稟家中上人。在他初意,還想乞假回籍終養,後來既得祖父、父親、叔父等等的家信,都來阻止;復由座師穆彰阿喚出,當面勸他移學作忠,方始不負朝廷的恩典。國藩聽說,只得遵命,忙又寫信稟知家中,說是既然留京供職,因在客邊,須得先接家眷、一俟部署停當,即行迎養。家中得信,立即派了妥人伴送歐陽氏入都。那時歐陽柄鈞也因屬試不第,正想上京入監,因見乃姊入京之便,於是同伴而來。

國藩一見柄鈞同至,不禁大喜的說道:「你來得正好,我正在愁得即日移居半截胡同,乏人相助。」

柄鈞聽說,也笑上一笑道:「姊丈入了詞林,既有俸銀,又有同鄉印結可分,大概添我一人吃飯,似不礙事。」國藩等歐陽氏不在身邊,忙問柄鈞的外室岳母,是否康健,秋鴻何不索性同來。

柄鈞見問,苦臉答稱道:「你還問她呢,她也隨同乃姊去世了。還是她娘,倒覺康健。」國潘聽了歎息不已。

又過幾時,便把柄鈞入監之事辦妥。每天風雨無間,入館辦公,回寓之後,不是寫家書,即是作日記,以及練字看書。不到兩年,文名漸起,因此前來和他結交朋友的,很是不少。國藩本來勤於寫家信的,家中的回信,也是連續不斷。因而又知幾個兄弟都已娶親,且肯讀書,兩個妹子,也已出嫁;國藩既把家事放心,更是黽勉從公起來。誰知在那道光二十三年,翰詹科道大考的時候,又得著三樁意想不到的巧遇。

原來大考,例分三等:考在一等的,不是陞官,便是放差;考在二等前幾名的,也有好處,考在二等中間,以及二等之尾的,無升無黜,平平過去;考在三等的,就有降調等等的處分。所以前清有句老話,叫做翰林怕大考。

當時有個名叫陳暄的漸江人,他已做了翰林院侍講多年,只因年老,既懼降調,又怕陞官,便在未考之前,私去拜託他那親戚許乃普尚書,字叫滇生的,說是他情願考在二等稍後,無榮無辱足矣。

許尚書答道:「這容易,你只要在你試卷上面,略略灑上三兩點墨跡,我一有了記認,自能如你心願。」

陳暄聽了,等得考試那天,自然按照所囑辦理。

不防國藩那天,他的卷子上面,因套筆管匆促,也碰上幾點墨跡,許尚書不知就裡,還當國藩卷子,就是陳暄的卷子,居然把他升在二等的倒數第一名。等得將那所有試卷呈入道光皇帝的御覽的時候,道光皇帝先把一等的幾本卷子隨便一看。

放在一旁,再去抽出二等末了的幾本一看。因為那時道光皇帝正死了一位愛妃,閱卷大臣要拍皇帝的馬屁,題目出的是落葉賦,又以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八字為韻,無非取那哀蟬落葉之意。

可巧道光皇帝看到二等末了幾本卷子的當口,忽然想起亡妃之事,一時悲從中來,便沒心思再往下瞧,即把手上的幾本卷子隨便一擺,揮手即令太監拿去。

閱卷大臣接去一看,曾國潘考在二等倒數第一的,竟變為二等順數第一起來。起初都覺不解,及至翻開卷子一看,方才看出內中有那除非天上能開不夜之花,安得人間長種恆春之樹。

知道此卷說著皇帝心病,所以有此特達之知,連忙把曾國藩升補了翰林院侍講,且放四川省的正考官。

國藩這三樁的巧遇,第一是誤灑墨跡,第二是帝隨手擺錯他,都一點不知,就是賦中的那一聯句子,他也並不曉得宮中死了妃子之事。他是因見有那八字為音,偶然想起春燕起來,可以切題,才做上這一聯的。不想陰錯陽差,竟便宜他得了一件陞官得差的大喜事。話雖如此,一半也是那時他已有了道學之名,做人不錯,無意之中,食了此報,正合人情天理。

國藩既已放了四川的正考官,自然擇日起程,到了成都之後,總督將軍以次,都到城外那座黃花館裡,跪請聖安,然後導入闈中。正是:漫道文章沒公道須知武藝本天生不知國藩入闈之後,有無甚麼事件發生,且閱下文。

《大清三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