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徐六嫂刀下全貞 包三姑竿頭掛首
項元直正想逃走的時候,忽見一百名健士,業已殺進村來,膽子一壯,索性不走。那知徐春晏並未知道其中曲折,一面通知老母、妻子快快躲避,一面還對項元直說道:「元直來得不好,此時長毛既來,你也只有跟著我們暫避一下為妙。」
項元直一聲不響,徐春晏也不在意,正擬奔出去看究竟,復又聽得村人已在和那長毛廝殺的聲音,起初當口,似乎還是村人佔些優勝,後來一陣大殺,村人之中的彈子已罄,便為長毛所乘。
就在那時,突然闖入二三十個長毛進來,一見項元直,便問可要將徐氏一門拿下。項元直未及答言,徐春晏至此,始知這班長毛,乃是項元直帶進來的,一時怒氣填膺,不問皂白,即戟指著項元直之面,破口大罵道:「你這賊人,為何帶了長毛來害我們。」
那一百名健士,忽見徐春晏已在向項元直大罵,當下分出幾班,一班保護項元直的這人,一班已將徐春晏拿下,一班竄入樓上,先搶東西,繼始尋人。
幸虧徐氏婆媳二人,先已避到後山,未被尋著。項元直至此,忽然想到徐春晏的第六個嫂子李氏,素有美名,既然起了禽獸之心,馬上對著保護他的那班健士說道:「你們快快分些人去,把這村裡徐春發夫婦二人拿下,我要帶去見丞相的。」那班健士,一聽項元直吩咐,自然雞毛當令箭般的,果然分出幾個去尋徐春發夫婦去了。
當時徐春晏這人,已被幾個健士拿下,正在心下好氣,突聞項元直命人前去捉他六哥六嫂,更加大怒,不禁裂眥的罵道:「咄,你真正不是人類。」
徐春晏尚未罵畢,又見燈籠火把的,一齊擁入不少的長毛進來,對著項元直說道:「我們已把村中人眾,統統拿下,綁在此地的那捨祠堂裡頭,快請項大人前去發落。」
項元直聽了此話,覺得面上飛金,果然大搖大擺,由那一班健士,簇擁著跟往徐氏宗祠而去。及到裡面,瞧見大男小女的,早已綁在那兒,便去挨一挨二,個個的親自看去,一直看到數十個之後,方見徐春發的妻子李氏,蓬頭散髮,血污滿面的,站在人眾之中。項元直一見李氏,急把他的肩胛一聳,得意洋洋的笑問李氏道:「徐家六嫂子,你還認識我這項元直麼?」項元直嘴上說著,手上已在動手動腳。
李氏原是一位節烈之婦,一見項元直竟敢調戲,但因雙手被綁,不能動彈,可是雙腳未縛,她就出那項元直的一個不意,陡的死命一腳,照準項元直的小腹之下踢去,項元直那時原未防備,一被踢中小腹,頓時痛入肺腑。只好一面忙不迭的彎下腰去,雙手捧著小腹,哼了幾聲,一面始大罵李氏道:「你這淫婦,這般狠心,我可不叫你好死。」
那班健士,一見李氏踢傷了項元直了,立即不問青紅皂白,一把將李氏拖到廊下,早把李氏洗剝乾淨,又把一柄亮晃晃的馬刀,遞給項元直的手中。
照項元直的初意,有污辱李氏之心,此時既被李氏踢得不能支持,又見兩廊被綁的村人,萬目睽睽,朝他怒目而視,也會起了羞惡之心,即把那柄馬刀,捏得緊緊的,對著李氏的左肩狠命的一刀劈去。李氏本已不要命的,又因身無寸縷,怕有別樣不好之事,只求速死而已。當時一見項元直用刀劈她,來得正好,不但不肯躲閃,反將身子向上用力一迎,當下即聽得劈啦的一聲巨響,可憐李氏一個嬌弱身子,被劈得兩爿,頓時死在地下。
項元直還待去砍徐春發的當口,不防徐春發陡的把他腦袋,直向項元直的臉上拚命一撞,跟著縮了回去,又向柱上一撞,頓時腦漿迸出,也死於非命。那時項元直已被徐春發撞下兩顆門牙,鮮血一直噴到胸前,滿襟盡紅。正待去砍徐春發的屍身,以出其氣,陡又聽得四面來了無數鑼聲,料知鄰近村莊,聯合起來,定是來捉他們的。只好急與那百名健士,一齊大喊一聲,一窩蜂的拔腳就逃。各村人眾,確已聚集千餘,來捉長毛的。此時如何肯放,自然拚命就追。百名健士,因奉賽丞相之命,保護項元直來此的,怎麼還敢怠慢,只好不顧生死的保著項元直這人,一齊直往前逃。
照那班健士的意思,還想奔入嵊縣縣城,請了大兵,再向白巖村去翻本。還是項元直因見去到縣城,還有二三十里的途程,不如趕緊回到紹城再說,那班健士,不好反對,方與項元直連逃帶竄的,直向蒿壩地方逃去。蒿壩乃是嵊縣會交稽界的地方,來王一得紹城,本有重兵派在那裡,白巖鄰村人士,也知此事,一見不能趕著項元直等人,只好退回。
現在不提白巖全村遭了浩劫,單講項元直同了百名健士,一腳逃回紹城,見著賽時遷,謅出他的多少功勞,多少危險。賽時遷不及去答這些說話,單問對於大善塔頂之事,是否探出眉目。項元直告知徐春晏的說話,賽時遷聽了大喜,即命項元直、張恂、魏榮三人,速去辦理西郭門大路一帶河水之事。無奈紹城之水,本是四通八達,放干河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辦成。
現在又將此事擱下,再敘包村那邊,原來那位包三姑包小姐,自從那晚上踢走賽時遷之後,以為第二三天,必有大兵去到,豈知一連候了幾天,並無一點動靜,一天正想去找她的老父,商議軍情。忽見她那老父的同學,一個姓梅的,名叫山州,一個姓藺的,號叫瑞夫,單名一個麟字,各攜家眷,匆匆而至,都去避難。包小姐慌忙迎入內室,始向他們說道:「此地不是桃源,我們父女兩個,正想設法遷地為良,只為全村數萬人眾,要走同走,不忍棄了他們在此。」
梅山州一個人首先答道:「孤村不能久守,本是一定之理。我們攜眷而至,無非暫時駐足而已,本來須得另想別法。」梅山州說到此地,包立生已經進來,一見梅藺兩個,以及他們眷屬,先命收拾房間,分配各人住下。然後問道:「二位師弟,你們的本事,本在我們父女之上,你們二位的高見,還是再守此地,以待援兵為是呢,還是設法他去。」
梅山州搖頭蹙額的答道:「萬萬不宜再守,只有由海而遁,方是上策。」
包立生道:「這末數萬人眾,哪有許多船隻。」梅山州毅然的說道:「事已至此,只有不顧他們。」包小姐接口道:「這是不可以的。人家都是投生而來,如何可以把他們置諸死地。」
梅山州道:「劫數所在,不能強勉。」
梅山州說著,望了包氏父女一眼道:「你們二位,有何本領,敢去逆天行事。」
包小姐道:「我們雖然不敢逆天行事,但是上天也有好生之心,侄女的愚見,決計要想保全人眾。」
藺瑞夫接口道:「現在且莫爭辯,大家從長計議。」梅山州搖手道:「不好不好,你們若是一定不聽我言,我得攜眷先走。」
包小姐豎起一雙鳳眉道:「梅叔叔既是如此說法,我說來也多事。」
梅山州歎上一口氣道:「我的包小姐,我的此來,一半是來約你們父女兩個同走的。真是一片誠心。你可不要誤會。」包立生插嘴道:「此刻不必定要立時解決,且過三兩天看了形勢再講。」
梅山州聽說,方始無話。
藺瑞夫道:「以我所見,此地只管同守;最好命人去到省城,要求王巡撫派出大兵,直攻紹城。我們便好出其不意,教那來賊,一個不及還手。」
包立生道:「敝表弟馮仰山一去沒有消息,大概省中,也沒甚麼大兵可派。不然,吳藩台決不能這般袖手旁觀的。」藺瑞夫聽說,還不死心,以為有了梅山州和他來此相助,必可久守。
原來藺瑞夫這人,世居邯鄲,確是戰國時代那位藺相如的嫡裔。他的母親生他時候,夜夢一隻麒麟,奔入產母房中,一驚而醒,產下一男,即將此夢告知丈夫。瑞夫之父大喜道:「此子有福,後必大貴,應以麟名,取字瑞夫。」
瑞夫到了七八歲的時候,入塾讀書,每每逃學,遇人談及神仙之事,竟能一聽即悟。到了二十以外,更加喜談玄理。父母為之娶婦,已生一子。一天忽然不知去向。
母妻二人,自然急得不可開交。他的父親卻很鎮定的說道:「你們婆媳兩個,不必憂急。我料此子必去訪道,也是家門之幸。」瑞夫的母親和妻子,無可如何,只好聽其自然。不到三年,瑞夫忽又自己回來。他的妻子大喜道:「我聽公公的說話,還當你真的前去訪道去了。不過世上那有神仙,你既回來也好。」
瑞夫仰天大笑道:「婦人之見,真正夏蟲不可以語冰。」
瑞夫的父母,見他舉動有異,一同問道:「照你口氣,難道你已遇見真仙不成。」
瑞夫見問,方始正色答道:「孩兒出門,本擬求仙訪道去的。一天到一座深山,忽見兩位道裝的人的,在那一株大樹底下弈棋。孩兒因見他們二人的身旁,各有一隻斑斕猛虎伏在那兒,彷彿是他們的坐騎一般;孩兒心知有異,便向他們行禮。二人自述姓名,一個說是浙江諸暨包村的包立生,一個說是四川重慶州的梅山州。二人念我求道心切,說是可以導了孩兒去見他們師尊,孩兒自然喜出望外。他們二人各自騎上老虎,又把手向空一指,忽然來了一隻馬頭熊;孩兒因有他們在一起,倒也不懼,騎上那隻馬頭熊,一同到了一個古洞之內。「走入之後,卻見一位老道朝我先說道:『你既想學法術,可教你們梅包二位師兄教你就是。』孩兒當時叩謝師父之後,就跟梅包二人學習。一學三年,師父說我的法術,雖然不及梅師兄,可是勝於包師兄。沒有幾天,師父便打發我們三人下山。梅包二人,各回家去,我也回家。」
瑞夫說完,他的父又是奇怪,又是高興。
到了晚上,他的妻子,戲問瑞夫道:「你既學了法術回來,不要也像那個聊齊上的勞山道士才好。」
因為瑞夫之妻,深通文墨。丈夫出門,頗覺岑寂,便把所有筆記閒書,拿去解悶消遣。既見她的丈夫學道回家,因此相戲。
當時瑞夫便笑答道:「勞山道士,他在上清宮中,並未學成,我是得道而返,你不相信,我此刻略顯一點小法,要你向我告饒。」
他的妻子又笑道:「我一定不告饒呢,你又怎樣?」
瑞夫聽說,笑上一笑,便在口中唸唸有詞,突向他那一個三四歲的愛子一指。他的妻子,起初尚未在意。及見她的小孩,撲的一聲,竟會自向窗外飛去,飛到天井之中的一株數丈高的槐樹巔上,一動不動,掛在那兒。他的妻子雖知她的丈夫在顯法術,但見愛子陡然掛在一株數丈高的大樹巔上,豈有不嚇之理。
正想奔出天井,去救孩子,又見她的丈夫,仍在口中唸唸有詞,跟著又向她身上一指,她的身上,所有衣服,頓時不翼而飛起來,成為一個裸人。他的妻子至此,早已羞得忘了起先的說話。連連的向她丈夫告饒道:「快把衣服還我,叫我這個模樣,怎麼出房去救孩子。」
當時他的妻子還未說完,已見瑞夫將手很快的向空一招,不但她的衣服,飛回身上,不用去穿,卻與未曾脫過一樣。而且她的孩子,也從樹上飛回房中,一張小嘴,尚在嘻開好笑。他的妻子見了如此奇術,方始信服。及到床上,卻因多年闊別,剛才曾又失去衣服,未免動情起來。
瑞夫笑著搖手道:「我因還想再行進功,兒女之事,從此莫談。」
他的妻子聽說,忽然垂淚無語。瑞夫一時不忍,只好不再修煉,去效新婚之事。又過幾年,復生子女各一。有一天,瑞夫之父,因見江南幾省,全為天國所有,各處正鬧刀兵。因思遷地為良,便與瑞夫商酌。瑞夫道:「爹爹打算遷到那裡?」
他的父親道:「杭州如何?」
瑞夫道:「非是安樂之鄉。」
瑞夫說了一句,還待再說,忽見他的大師兄梅山州,匆匆的帶了家眷而至。瑞夫忙將梅山州介紹見過他的父母妻子,始問是否也為避亂至此。
梅山州搖首道:「目今太白盡見,自鶉首掃軫角,及漢而止。鶉首,秦境也。軫角,齊魯之分野也。漢臨趙地,邯鄲,古趙都也。此皆兵劫之兆,萬萬不好再居此地。」
那時東省的捻匪,方思攻打北京。陝西的張總愚,正由陝西直趨洛陽。清軍四面受敵。山東一帶,更是危險。梅山州所說,都是真知灼見之言,瑞夫聽了很是佩服。
瑞夫父忙又問道:「這末我們大家,一同避居北京如何?」
梅山州道:「北京乃為射之的也。不可不可。」
瑞夫之父又問道:「這末淮北如何?」
梅山州又答道:「淮北乃是釜之底也。更是不可不可。」瑞夫之父聽說,不禁大為躊躇起來道:「照君說來,不是天下無樂土了麼?」
梅山州道:「伯父且不要管它,快快收拾東西,同了小侄,且到一處再講。」
瑞夫知道梅山州的法術,勝他十倍。也不細問,趕忙幫父母妻子,收拾細軟。及至出門,已見梅山州口中唸唸有詞,陡然之間,天降大霧,伸手不見五指。但覺大家的足下,似有雲霧踏著,迎風而走。不到片刻,霧散雲退,已到一村,抬頭一看,正是包村。
及至彼此相見,瑞夫和包氏父女的意見相同,只有梅山州一人,主張他往。大家正在一時不能解決的當口,忽見馮仰山匆匆走入。包立生見了大喜道:「你怎麼一去不來,害得我們盼眼欲穿。現既來此,吳方伯那兒,倒底怎樣?」
馮仰山道:「我自回省之後,吳方伯說是可委表兄總統省垣各軍。我在第二天就不想來的。無奈省城時關時開;王撫台復又下令,不准官吏出城,恐怕擾亂軍心,我便不好再走。現在省垣岌岌可危,王撫台不好再事禁人出入,我又趕來此地。最好是請表兄即在日內同我進省。」
包立生聽說,便和他的女兒商量一會。包小姐即卜一卦,不禁大驚失色道:「細察卦象,只有今天晚上可出。若交子正,必不能出。且有大禍。」
包立生聽說,便去看了一看卦象,也在連說不妙。
包小姐又請梅山州、藺瑞夫二人,一同看過卦象,梅藺二人也在搖首道:「水火既濟,人物方安。此刻卦象缺水,難道城中賊人請了能人,已在斷絕此地的水源不成。」
包小姐道:「我們此地的守備,樣樣都好,只有偵探一項,付諸闕如。因為此村的四面,都是賊兵,只要此村有人走出,不管是否偵探,都被賊人捕去,因此不敢再派偵探。侄女料定賊人,不知去取大善塔頂之法,故而不以派出偵探為意。」梅山州跺足道:「侄女怎麼如此自大。天下盡多能人,怎能防到。現在不必多說,趕緊棄了大眾出發,還來得及。」包小姐、包立生、藺瑞夫等人,也知事已危迫,不敢再主張攜帶大從。當下包立生立即下令,把他村中的四千團勇,分為五隊,每隊八百人數,選出頭等勇敢的,入紅旗隊,作為前鋒。第二等的,入白旗隊,作為跟進隊。其餘的都入青黃兩旗隊中,保護數家女眷。再將平時略知法術的人眾,入黑旗隊,以作殿後。等得佈置妥當,已經戌初時候。包立生、包三姑、梅山州、藺瑞夫、馮仰山正在督著紅旗隊出發。
一時金鼓齊鳴,炮聲不絕。那知村中的男女,一聞鼓聲,知道包氏父女,棄了大眾而走。大家便不要命的一齊聚哭包氏的門前道:「包君若走,我等跟著也死,不跟著也死。只有留下包君,或可苟延殘喘。」大家邊哭邊說,所有流出的眼淚,竟至成溝。現在包村面前的溝河,就是這個古跡。當時的包小姐,一聞大眾如此淒慘的聲音,急從前隊趕了回來,慰藉大眾。大眾一見包小姐之面,彷彿嬰孩見了乳媼一般,那兒還肯放她走路。包小姐也覺不忍毅然捨棄大家。
正在進退維谷的當口,忽見梅山州氣喘喘的,也從前隊趕來,一把拖著包小姐就走。
不料包小姐的腳步,尚未移動,陡聞一片極慘極慘的哭聲,把天也要哭坍下來。包小姐眼見這等哭聲,忽又將心一軟,一面摔開梅山州的手,一面對著大眾說道:「你們放心,我不走了。」
梅山州怒目而視的說道:「侄女竟忍心叫你們的老父,同罹此禍不成。」
包小姐把她的一隻三寸金蓮,很命地向地上一跺道:「你們大家儘管出發,留我一個人在此就是。」包小姐說了這一句,忽又傷心起來。
梅山州還待再勸,突又聽得一連轟隆隆的幾聲大炮,料知城中之賊,得著他們此地出發之信,已來圍村。急向包小姐大聲的說道:「侄女此刻不走,更待何時!」
包小姐氣得大吼一聲,不再答話,立即跳上一匹戰馬,頭也不回的單身放了出去。
梅山州如何放心得下。只好不再去顧前頭的青黃兩旗隊了,一腳追了去,要去保護包小姐去。那知等他趕到村外,一眼瞥見,敵軍裡面,一根竹竿上面,老高的掛起一個人頭。趕忙抬頭一看,直把這位梅山州,嚇得暈了過去。你道為何?原來正是包三姑包小姐的腦袋。正是:竿上人頭誰氏女心中熱血獨斯人不知梅山州是否甦醒轉來,且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