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白馬寺懷義嫉賢 大峽山羊雷仗義
詩曰:
深宮暱愛挾飛仙,峻嶺謀財雀逐安。
淫盜兩途君莫羨,到頭終必受誅連。
話說許敬宗見武後問瞿侍中異鼠之名,從旁奏道:「臣觀此二鼠,高不過一尺,重不過數斤,細齒薄唇,焉能食鐵?以二小鼠,縱使有食鐵之技,亦不致吃盡滿庫器械,總屬無稽之言,有何實據?瞿侍中難免欺君之罪!」瞿琰道:「適奉玉旨,清查武庫失去兵器。臣思此庫牆垣高聳,重門扃綢,何由致盜?假使盜去,亦無處藏匿。臣與兄劉樞密暗加搜索,臣兄言自古有食鐵之鼠,其腸可鑄為利劍,故奏聞陛下,試往庫中蹤跡。果於深穴內取出此二鼠,其形狀古怪,實世人之所未見。繼至內廷,與陛下、國母龍目一睹。此二物名為鼠賓鼠,聲鳴如磐,嚼鐵如泥,載於古書聖典,何為妄上欺君?」武後道:「二卿不必爭論。適聞瞿侍中言,其聲如磬,其腸可鑄為刃,以此二項試之,立分真偽。」 許敬宗道:「娘娘天鑒甚明,倘這二鼠聲不如磬,腸不可鑄劍,豈不是瞿侍中誑欺君上?」武後道:「今日得此二鼠,試觀瞿卿之言符驗否,又非他要功冒祿,何謂欺君?其言驗,足顯博古高才;其言不驗,付之一笑而已,有何罪哉?但不知此鼠何以得其聲叫?」瞿琰俯伏謝恩,奏道:「娘娘欲聽二鼠之聲,取利錐剌其股則鳴。」 武後喚宮人取出金針一枚,遞與宦官,逐二鼠於籠角,以針刺去。二鼠一齊嘶叫,果然其聲如磬,清韻盈耳。天子與武後聽了,龍顏大悅。合殿臣宰宮監,合聲稱妙。止有許敬宗默口無言,呆立金階之下。武後見了,宣許敬宗近前,付與匕首一口,令其剖鼠取腸。許敬宗怎敢違忤,只得裸拳伸臂,取二鼠剖開,剜出五臟看時,果煞奇怪:赤心、青肺、白腸、黑肝、黃膽,五臟按五行之色。天子看了嘖嘖稱妙。武後道:「二鼠之腸,雖然潔白可愛,其質柔軟,焉能鑄成兵器?」瞿琰道:「腸雖柔軟,入火則堅。陛下揀選良匠,用文武二火鍛煉,取蒸池之水淬礪,和以九煉純鋼,自成寶劍二口,可名無價之珍。」 武後取腸,交與周國公武承嗣收貯,留下鼠皮,藏於寶庫,以志奇物。此時眾官皆歡喜出朝,惟有許敬宗奉後旨持刀殺鼠,暗忖受屠夫之辱,滿面懷慚,無顏而退。瞿侍中回樞密院,對劉仁軌備言前事。劉仁軌無限之喜。有詩為證:
庇奸昔日免凌夷,恃寵猶然妒大儒。
聖母寬恩不深罪,操刀只令作屠兒。
且說周國公武承嗣領鼠賓鼠之腸回府,轉委工部官員尋訪良匠,打造寶劍。這工部侍郎姚元崇差人詢訪精於打造軍器匠人。本部員外郎欒虛覓得一人,姓許名銖,系東平人氏,善造軍器,就於鐵作局中起工。這許銖原系高手,見監工官吏說知鼠腸鑄劍之事,許銖稟道:「諸禽各獸能吃鐵者,其腸胃俱可成器,須賜靜室爐廠煤炭二火,並令人取蒸池之水、東夷之鐵,三者齊備,匠人便可動手。工部官從其差撥,逐一打點齊備。兩月之後,許銖造成寶劍二口,用七寶裝飾劍鞘,奉與工部侍郎姚元崇,轉呈周國公武承嗣,承嗣送入中宮。武後細看,二劍之光閃爍,長有三尺二三,色如白練,試以殺人,不染血腥,吹發自能兩斷,果為至寶。武後將二劍收藏寶庫,重賞許匠人並工部官吏。又奏過至尊,說:「瞿侍中以符藥救療博平十餘州百姓,復痊婢子之疾,又清查武庫取出鼠寶,上解至尊之疑,下釋國侄之罪,瞿生有此大功,理應升擢三級,授為大理寺少卿,兼署出入糧儲。將日前妄奏周國公諸生,盡行遠謫。」 天子允奏,頒旨於各衙門知悉。瞿琰接旨,入朝謝恩,辭還爵秩不受。武後道:「卿有大功者三,今暫升卿職,不日另行遷擢。今堅辭不受,莫非以爵輕祿薄為嫌?」瞿琰頓首道:「臣感天恩,未有尺寸報效,復錫顯秩厚祿,無任感戴之至。然司諫諸官,皆以讜言正直為任。前周國公庫中失去器械,眾言官責以失檢點,而復規以監守自盜,盡公非為私也。陛下因臣清查明白,突將言官等貶謫,是以臣害之也,臣何敢當?願削臣爵位,復諸司諫之秩,庶幾人心皆安,言路不塞。」天子大悅道:「視卿天才耀穎,況復寬厚不伐,少年若此,實為難得。依卿所奏,盡赦諸諫官之罪,卿亦就職毋辭。」 瞿琰才叩頭謝恩而出。當晚批出聖旨,說許敬宗系朝廷大臣,不思盡忠報國,屢屢忌賢妒能,本宜重懲,姑念開國功勳,削職閒住。此時,瞿琰擇日蒞大理寺之任,與劉仁軌同在長安為官,人人悅服。天子、武後,不時宣召入宮,評議國政。內中有妒忌的佞臣欲行讒謗,看了印常侍、許敬宗的樣子,誰敢多言?故此瞿少卿建議,朝廷無有不從。
光陰代謝,不覺早過了兩個年頭。左樞密劉仁軌因父親劉浣歸閒鄂州,年老病故,率領家眷丁憂回籍去了。瞿琰留於京都,年過二旬,未曾婚娶。多少皇親國戚、宦室豪門,托媒說合,盡皆卻而不就。當下正值弘道元年十二月,高宗皇帝駕崩,太子顯即位,改元嗣聖,尊武後為皇太后。二月,太后廢天子為廬陵王,立豫王旦為皇帝。內外政事皆決於太后之手,復立武氏七廟,又擢番僧懷義為白馬寺王,以念佛誦經為名,出入宮禁,得幸於後,丑聲遠播。眉州刺史英公李敬宗起軍揚州,太后遣大將軍李孝逸將兵征討,瞿琰常召入宮中,贊畫機務。懷義暗思:「他青年標緻,舉止溫雅,又見太后言聽計從,甚相親信,心中暗忖這官兒若久侍椒房,難免偷香竊玉,不如及早逐他離此遠去,以除心腹大患。」 日逐在心,無隙可入。當日侵晨,正和武後在龍床上作耍,宮娥傳報:清海防禦使差官繼本奏稱,清遠縣巨寇羊雷、潘三澼聚眾數萬,據州僭縣,大生變亂,官軍不能抵擋,遠近振動,勢甚猖獗,求朝廷速遣大將,統兵征剿。武後聞報,不能盡興,忙披衣而起,急欲出朝,聚集大臣商議。懷義道:「陛下素有膽略,人皆稱為女中大帥。今聞此小警,何憂怖如是耶?」武後道:「卿家但精房幃之術,豈解國家大事?前李敬宗這廝與駱賓王、唐之奇等移檄州縣,共謀作叛,雖遣大將軍李孝逸率兵討之,未聞捷獻;今復清海騷動,離此較遠,倘一時四遠響應,倉猝難以征服,這是切身之害,故朕心深以為憂。」 懷義道:「海寇山僚,恃險負固,不時竊發,恣行擄掠,意圖金帛子女,欲滿則退,乃疥癬之疾耳,何勞聖慮?陛下欲圖萬全之計,只遣一文武兼全臣宰,督率將士,領兵征進,勢如摧枯拉朽,管取馬到成功。」 武後道:「朕亦知速發精兵, 破彼烏合之眾, 成功甚易。遍想滿朝大臣,並非文武全才之士,故朕心憂疑不決。」 懷義道:「臣觀大理寺少卿瞿琰倜儻不凡,才猷拔萃,陛下委以重任,必能立業建功。」 武後道:「瞿少卿青年有志,才德俱優,朕朝暮咨以國政,輔翼廟堂,豈可使之遠出?」懷義道:「輔弼朝綱,固雲重務,然剿夷賊寇,亦非細事,如委託不得其人,必貽國家大害。」 武後沉吟半晌,允其所議。傍晚發出聖旨:授瞿琰為清海軍經略使,監督正將二十員、裨將五十員、馬步精兵五萬,外欽賜寶劍一口、令旗一面,便宜行事。清海軍十四州、四十七縣軍兵盡行調遣。所有一應殺戮,不必奏聞。瞿琰見了旨意,反生歡喜,暗思讒佞盈朝,忠良遁跡,久戀於茲,必罹重禍。即時辭朝,文武官員一齊餞別,迤逞領兵前進不題。且說這清海地境,春秋時為南越地,三國時屬東吳孫權統轄,名曰廣州,至唐高祖改郡為州,易名清海。其地脈總百越,山連五嶺,夷夏粵區,仙靈窟宅。本州所屬清遠縣有一好漢,姓羊名雷,排行第一,乃大羅山獵戶,生得臉如鍋底,身似金剛,一部落腮鬍,兩隻朱紅眼,雙臂有千斤之力,凡入山捕獸,慣用一桿純鐵鋼叉,重五十餘斤,獨自一個出入深山窮谷之中,撞著豺狼虎豹,手到成擒;性雖急躁,最有義氣。父親早喪,事寡母勞氏極其孝敬。忽一日早上,羊雷見天色晴明,吃了酒飯,倒提著鋼叉,取路往峽山上來,尋覓野獸。行了十餘里山徑,看看走至嶺上,忽聽岡側樹林裡人聲喊叫「救命」! 羊雷忙奔入一步看時,只見兩條大漢,腰裡插著刀斧,將一個後生背剪綁了,正待下手,見羊雷撞到,吃了一驚。羊雷大喝道:「青天白日,汝兩個在此殺人,莫非謀財害命麼?」一大漢道:「冤有頭,債有主,我等與這廝系殺父之仇,在此報冤。客官你自請行路,莫要多管!」 那後生高聲叫屈,喊道:「爺爺救命,這兩個是我義男,騙我至此殺害。」 羊雷再欲詰問,只見那條大漢怒目拔刀,待要照後生面門劈下。羊雷大喝一聲:「慢著!」 一鋼叉戳去,將執刀大漢兜胸脯搠倒。這條大漢叫一聲」阿呀」!轉身便走,被羊雷趕上,一叉柄打翻。慌忙替後生解了繩索,扶起問其原故。後生道:「某姓潘名?,祖居三水縣,家頗富饒,每往兩浙收買緞匹生理。這二賊是某家生子,一名潘嶼,一名潘鹿。三日前好端端同出門來,行至此間,陡起凶心,將我捆倒,不是偶遇尊駕,這一個命早已歸陰。」 羊雷道:「義男謀害家主,其中必有委曲。」 向前看那二人時,那一個胸脯中叉的閉眼擎拳,早已氣絕;這一被叉柄打傷的,昏暈方蘇。羊雷一手抓之,喝道:「汝好好將謀殺家主根源對我實說,姑留一命,送官緩處。稍若遲延,不吐真情,照那賊樣子,兜心也是一叉!」 原來被戳死的名潘嶼,這人名潘鹿。當下潘鹿哀求道:「待小人直說,乞好漢饒命則個。」 羊雷同潘嶼坐於石坡之上,令潘鹿跪下快講。潘鹿道:「小人奉二伯爹並主母之命,幾次令我二人謀害小官人。小人念主僕之情,不忍下手。」 羊雷怒道:「好胡說!自古道,六耳不同謀。設計殺人,是那暗中曖昧事體,怎有主母、伯爹數人計議之理?總屬荒唐!」 「咄」的一聲,跳起身來,提叉便搠。潘鹿叩頭道:「待小人細說便是,求好漢見饒。」 羊雷怒目切齒,倒提鋼叉,喝道:「快講,快講!倘有一字虛詐,教汝頃刻身亡!」潘鹿道:「家庭事務,小官人在此,怎敢調謊?二伯爹乃小官人嫡親伯伯,彼有三子,因家事不及小主,幾遍價要承繼一子過來,小主不允,記恨於心,故此屢生謀害。近來小主母因小官人在浙西娶了一妾,暗懷忌妒,況小官人出外日多,小主母暗與伯爹第三子通姦,故兩下合計,謀殺小主,一來佔了家資,二則一窩一處的快活。先與我二人二百兩銀子,殺了小主,找銀八百兩。此是真情實跡,求好漢饒放草命。」羊雷問潘嶼道:「這言語可不假麼?」潘嶼道:「小可先人與凶伯同胞。先祖存日,將財產一般分析。先人善於經營,十年之間成了萬金家計。凶伯尚氣好訟,將千金之產浪費大半,要把獸兄承繼。奈寒家通族不允,以致仇恨生謀。況近日賤荊舉止異常,窺其動靜,似有外情,或兩惡相濟,暗謀殺害也。」羊雷道:「尊府價僕共有幾人?」潘嶼道:「蒼頭、小廝、男女等不下三十餘人。」 羊雷道:「價婢如此之多,令伯何獨用這二人?」潘嶼道:「此二奴之父,原屬獸伯。因彼家道蕭索,復歸與我。」 羊雷道:「據此參酌,的確無疑。然此事關係甚重,難以容忍,且到草舍一飯,同往敝縣首明,再赴上司告理伸冤。」 潘嶼拜謝。羊雷掘土將潘嶼屍首埋了,把凶器交與潘嶼,理條繩子,吊了潘鹿,一同復回原路,到羊雷家裡來,對母親說了,忙忙地整辦酒飯,搬將出來,滿案上都是些野味:鹿脯、虎 、麂肉、兔臘之類。二人飽吃一餐,又拿酒飯與潘鹿吃了,逕取路往清遠縣來。到得縣前時,天色已暮,把門人役問了備細,且在衙前伺候。少頃,知縣坐晚堂,皂甲將三人帶入,跪於廳下。潘嶼、潘鹿一齊叫屈。知縣道:「汝三人夤夜聲屈,卻為何故?」潘嶼把伯子、渾家閤家謀害並山嶺偶遇羊雷救命情節,沒頭沒緒的說了一遍。縣官喝道:「山徑殺人,事體至大,聽汝言語含糊,難以憑信。」 羊雷跪上案前,稟道:「這人姓潘名?,系三水縣緞商,有嫡親伯子與他渾家合計設謀,將二百兩銀子賄囑義男潘嶼、潘鹿二人, 於峽山嶺下將家主捆縛,正要下手,彼時小人上山打獵,偶從嶺下衝出,救了潘嶼,路觸不平,已將凶僕潘嶼搠死,尚存潘鹿為證。這是爺台所轄地方,小人和潘嶼先行首明,以為日後伸冤張本。」大尹道:「他家義男在山僻間謀殺家主,剛剛又被爾衝破。既然衝破,止應救了潘嶼,拿此二僕見我,審斷定罪,才是個道理。怎麼為救一人,反又殺死一人?今復乘夜出首,希圖脫罪,事跡涉疑,難於准信。」 羊雷聽罷,不覺 目上視。未知怎生回答,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