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赴井泉棄名避世 隱巖壑斂跡修真

第五十二回 赴井泉棄名避世 隱巖壑斂跡修真

詩曰:

畫堂簫管促新婚,門外征書出聖恩。

甘赴井流輕利祿,至今千載誦芳名。

話說瞿待郎隨老僧行至潭口,只見水面上浮起一物,長過十餘丈,大有十數圍,突眼鐵須,遍身鱗甲,矢攢腮頰,血肉淋漓,卷尾曲身,死於水上。老僧指道:「此即鱷怪也,賴爾奮勇除妖,閩浙之人,永無此害。」 瞿琰歡喜無限。老僧以錫杖將鱷怪劃攏,拖上岸來,擲於坑阱之內,對瞿琰道:「爾僕者與狄司理 望甚切,急至括州,帶僕同鄉,莫行耽誤。」 瞿琰領命拜別而行。走經數晝夜,方抵括州。狄鍵、瞿慶等相見,不勝之喜,細問逐妖之事若何,瞿琰備細說了,個個頂禮不盡。瞿琰與狄鍵作別啟行,狄鍵道:「各縣官只候老大人返旆,率耆老等拜謝,暫留大駕,待生祠工畢,去亦未遲。」 瞿琰道:「為民除害,儒者分內當為之事,不必縣官等費心。況寒家薄有事務,星夜回鄉,以慰老母之望。」 狄鍵不敢苦留,只得拜送,比及各縣官吏耆老趕來時,瞿琰已去得遠了。此時自妖神滅後,不時甘雨大降,百姓鼓舞歡悅。括州一府十縣,各造生祠,妝塑瞿侍郎金身,歲時致祭不絕,至今遺跡猶存。

有詩為證:

孽鱷興殃屢荐饑,委填溝壑萬民危。

斬妖幸遇青雲士,報德鳩工立大祠。

再說瞿琰主僕二人,自離了括州,依舊取路回家。不一日,又早到長洲地面。瞿琰猛然想起,昔日顧老父子許修塘路,未審興工否,隨便一觀,以見人心真偽。當下抄路沿塘而行,只見二十餘里塘路,砌得平平整整,沿塘近水之處,俱用大塊石板攔截,塘盡總要埠頭造一碑亭,碑上鐫著起工月日,並瞿爺推恩創砌之因。瞿琰看了,甚稱羨顧老父子二人的好處。主僕隨路嗟歎,不覺迤邐行來,早見辰溪光景,令瞿慶先入毗離村報知,瞿琰隨後回衙,母子兄弟相見,一天之喜,家庭一概事跡,表過不題。

當下車雲甫、滑道士傳黨淶來意,預請合巹吉期,瞿琰推托不允。媚姨和瞿玨調度,不由瞿琰張主,竟自選下吉辰,納禮畢姻。當日,黨家贈送妝奩,何止百兩斕盈之盛。

預先一日,劉仁軌夫歸來瞿衙作賀,席間講起朝廷事務,劉仁軌道:「數日前戴僕射有書與我,說近日朝事甚是變亂,番僧懷義為新平道大總管,征討突厥,賴羊雷、潘三澼之勇,一戰成功。班師之日,隨路縱軍擄掠,不提防路逢刺客,將這禿廝殺死。次早,粉壁上有兩行血字:『 殺奸僧懷義者,西河翀霄子也。』 賢弟,你道世上有這樣奇事!」 瞿琰拊掌道:「仗義誅奸,非平常之俠。荊軻、聶政,何足掛人齒頰!」 劉仁軌道:「隨路軍無主將,更加肆毒害民。又幸羊雷、潘三澼矯制戮強,出榜諭眾,諸軍懼其威力,受其約束,得以全師面聖。朝廷甚喜,升擢羊、雷二將統軍羽林,這都是賢弟薦賢之功。」 瞿琰道:「賴大哥訓誨深恩,小弟何功之有?」劉仁軌又道:「太后見懷義身死,何等慘切!目今看上了二張,召入禁中,晝夜縱樂。傅朱粉、衣錦繡,賞賜不再勝記。授大張昌宗為散騎常侍,擢小張易之為司衛少卿,一時寵幸,莫與之比。」瞿琰執杯長歎。劉仁軌道:「賢弟尚不知二張福分之淺。拘留禁中,未及二月,肌肉羸削,腰曲如弓。太后不悅,暫釋醫院調攝,常於宮中,羨慕賢弟,為人如卿,嘖嘖不已。戴兄言,察其私意,召賢弟只在旦夕間耳。賢弟新婚之後,須束裝以待綸音。」 瞿琰道:「危邦不入,至聖之言。弟雖不才,豈違聖教?」劉仁軌笑而不答。當晚席闌無語。

次日乃合巹吉期,諸賓咸集。傍暮,黨氏二新人魚軒厘降。此際燭影輝煌,笙歌鼎沸,綺席華筵,十分富麗。二仙子鳳冠霞帔,站於蘭堂之右。嬪相喝禮,邀請新郎出堂。瞿琰頭戴烏紗,身穿蟒服,腰圍玉帶,足登皂靴,虞候障以掌扇,正從穿堂中踱將出來,中堂鼓樂喧天,簫管並作。正在萬分熱鬧之際,忽飛馬報朝廷差天使繼詔到來,速速整備迎候。瞿琰聞報,吃了一驚,忙退步轉入穿堂,屏退虞候,急拆開老僧密緘看時,緘上寫道:

懷義身死,二張力竭。咫尺綸音,人如衷熱。

割愛拋恩,井泉清冽。離卻火坑,永超塵劫。

瞿琰看罷,急取佩劍,往側首花園裡便跑。瞿慶瞧見心疑,也隨後趕去。瞿琰舉步如飛,霎時已臨井口。瞿慶大叫:「相公怎不接旨畢姻,到此何干?」瞿琰不應,急聳身望井裡便跳。瞿慶心忙腳亂,急趕得上前援救,一見主人落井,便滾倒地上,放聲嚎哭。裡面鬧攢攢將新人移過側庭安頓,讓出中堂,正待焚香設案,迎接聖旨,忽見瞿琰奔入側園去,又聽得哭聲甚急,舉家男女賓客等一齊趕入花園,見瞿慶嚎哭亂撞。劉仁軌跌足道:「罷了,三弟決入井中矣。」 大眾攢攏問時,瞿慶指道:「三相公投井而死,救之無及。」 閤家放聲嚎哭,媚姨也欲投井,丫鬟等拖住不放。側廳二新人聞報,卸下冠帔,同奔入側園來,大哭赴井,眾女眷們攔定,哄做一團。天使繼詔臨門,聞此凶報,嗟歎一回,轉身而去。

當下瞿衙一家鼎沸,哭聲振天,止有劉夫人龍氏沉吟不語。瞿玨、瞿鈺一壁廂啼哭,令人車水撈屍,一壁廂整理後事。僕從等裝起兩架小車,車起井中之水,自傍晚車至更深,井水不減毫忽,舉家驚詫。劉夫人龍氏道:「三叔神氣充足,舉止端莊,豈是夭亡橫死之相?個中必有隱情。」 一面安頓二位新人、賓客暫且散去,候天使回京之後,再行區處。瞿?、瞿鈺拭淚從言,令僕人收拾車架,喚廚子且整治酒飯與眾客吃了,淒淒愴愴捱了一夜,次早賓客散去。龍氏等款著二新人,盤桓寬慰,令瞿慶探聽天使消息,原來當晚起程去了。奈何媚姨晝夜啼哭不止。劉仁軌出錢雇募善於泅水鄉民,下井打撈屍首,數人輪流沒入井底,並不見有甚屍骸,都抓起井底之泥,與眾人看了,劉仁軌方信夫人所言不差,請媚姨、瞿玨、瞿鈺、聶氏等一家骨肉至密室中商議。龍氏道:「三叔自幼兒奇異,忽被老僧攝去。次後建州收叛獄凶囚,岳廟射奪寶惡少,誅戮異僧,生服番主,剿新人宅上邪魔,雪童子牆中冤枉,藥醫毒疫,庫獲異鼠,收伏潘、羊大盜,救蠱滅妖,追蟲療瘵,煉金糶谷,賑濟饑民,放火焚祠,剪除孽鱷,種種奇勳異績,無非利物濟人,若非仙品,焉能到此地步?今日投井,必因朝廷有事,難以力辭,故作此形境,脫遁隱跡耳。」 瞿玨道:「三弟雙眸炯炯,一貌堂堂,豈是夭歿者?」媚姨道:「他處兀可逃遁,這井中四圍石砌,從甚罅隙裡鑽將出去?」龍氏道:「井水有限,車不能幹;井之深淺亦有限,到底不見蹤跡,豈非逃遁遠去?」聶氏道:「劉夫人之言最當,太夫人不必煩惱。」 眾家斟酌一番,各人心下寬解。有詩為證:

丹書離鳳闕,玄哲入泉壤。

片語群疑釋,應知避世狂。

且說天使問京復旨,武太后悶悶不悅,心下暗想:「瞿侍郎青年偉俊,正當出仕之秋,何故投井而死?」差官暗暗打探,不題。

且說瞿琰暗中看了老僧密緘,即飛步跑進花園,投入井中,撲通地一聲響,直鑽到水底.睜眼看時,西北首一股亮光射將出來,急離水望亮光處走去,原來是一條狹路,即忙卸下冠帶袍靴,棄於道旁,急走出路盡頭,方見日色,一望時樹木叢密,曲徑迂迴,行有數十里地面,才出山弄,遠遠聽鈴鐸之聲,出自對山。瞿琰定睛細看,卻是大西山山腳之下,心下懷疑,未敢前進。正躊躇恍忽間,忽見那老僧手扶竹仗,從山上緩步而來。瞿琰恭身迎候,兩下相見,備言前事。老僧道:「爾且在山頂善卷祠中寄跡,待我四下裡覓了那數人,然後同往建陵棲霞洞中修煉。」 瞿琰道:「弟子久居於此,誰不識這面龐?倘使朝廷知聞,難免欺誑之責。」 老僧笑道:「不難。」 即舉手中竹杖,劈角兒打來。瞿琰急躲閃時,額顱上中下一杖,霍然驚駭,不覺冠玉面龐變作黃瘦之臉。二人同上山頂來,老僧對守祠老子道:「這黃瘦道人乃隨我雲遊者,偶爾染疾,欲暫寄祠中調養。今先奉白金一錠,以為薪米之費,待病體痊可時,另有酬謝。」 管祠文事欣然允諾,引瞿琰入一間淨室裡安頓。老僧附瞿琰之耳,授以趺坐胎息之法。瞿琰拜受,老僧自下山去了。瞿琰終日默坐於蒲團之上,暗運坎離,配成真汞。光陰彈指,不覺過了月餘。這一日,瞿琰正往龍湫閒玩,忽見那老僧攜杖翩翩而至。瞿琰迎著,忙問:「師爺向何處去了,許久方來?」老僧道:「我先赴劍南,復至蔡州,又回涿州,往返周折,豈不費了幾個日子?」瞿琰道:「師爺有騰雲駕霧之能,萬里程途,不過片刻耳,何故遲延至一月之外?」老僧道:「程途雖易,人心最難。比如人在利名場中,兀誰肯急流勇退?不知費了多方引導,才得彼棄職從游。爾等相聚,便知詳細。」瞿琰道:「今日師爺何往?」老僧道:「今與爾同至建陵棲霞洞中修道,不必在此耽擱了。」 瞿琰急回善卷祠中,與管祠老者說了,即下山隨老僧同行。

老僧仍舊令瞿琰閉了兩眼,頃刻間耳畔風生,足跟雲起,霎時已到建陵地界。老僧喝一聲「住」! 二人從雲端裡飛將下來,立於城上。老僧前導,從府城望東而行,早到七星巖下。瞿琰舉目細看,七峰列如北斗。走過了七巖之半,居中是一石洞,踅進洞門,行經百餘層奇峰深谷,始達平地,谷盡頭止見一叢茅屋,並無人跡來往。老僧引瞿琰道:「此茅屋中。」走進第二層門內,卻是一座草堂,堂內三個道人,面壁而坐。老僧跨入草堂,咳嗽一聲,那三人端坐不動。老僧厲聲道:「我來了!」 那三人聽了聲音,忙就走迎候。稽首罷,老僧令與瞿琰相見,平禮畢,瞿琰見了那白髯道者,失驚道:「老伯卻在這裡!」 又見了左首官人,右首大面漢,歡喜道:「大哥和總校都在此耶!」 三個道者互相廝覷,不知何意。瞿琰欲敘寒溫,三人茫然不答。老僧笑道:「爾三人認得此君否?」三人道:「素昧平生,未緣相識。」 老僧舉杖向瞿琰劈頭一擊,瞥眼就復了本來面目。那三人見了,哈哈大笑道:「侍郎爺好變化也!」 原來那白髯者是劍南都統制秋僑,那官人是閬州別駕耿憲,那大面漢是涿州統兵總校關赤丁。四人欣喜倍常,相視而笑。老僧道:「爾等原系一家,今復聚做一處,猛力修心煉性,莫萌富貴之念。四人輪流樵爨,休行息惰。我暫回峨嵋山去,暇日再來。」 瞿琰等領命,那老僧駕雲而去。秋僑等四人趺坐於草堂之上,各訴往因。瞿侍郎將向前鄂州別後事體,並做親投井根由,細說一遍。秋僑道:「我自到劍南為官,曾征剿幾處賊寇,蒙聖恩歷升潭州驍騎都尉。前月間,挈家之任,不期渡河舟覆,宦囊漂沒,舉家溺水。幸師爺一杖挑起,一家男婦等賴以保全。即勸我棄撇功名,早行修煉。我想,呼吸間險為魚鱉之食,若不及早回頭,難免無常之苦。一時立念,打發家眷回鄉,即隨師爺到此洞中,不期耿郎已先在此了。」 瞿琰又問耿憲道:「耿大哥何以至此?」耿憲道:「向蒙劉樞密提攜,因功除授閬州別駕。誰想閬州公務煩猥,最難整飭,兼且賄賂公行,魚肉良善,我眼界中怎能容忍?將幾家土豪惡宦盡法處置一番,為百姓雪了冤枉,隨後掛冠而回,已經數載。」一月前,正與敝友弈棋賭酌,此時酒餚畢備,正待舉箸含杯,這師爺驀然闖入,將幾上幾盤鱉肉兩手抓起,傾撒滿地。我等激怒,正欲攘臂交毆,師爺笑道:「蛇化之鱉,食者俱斃,好心救爾等性命,反行嗔怪何也?」眾人不信,急呼犬試之,果然立死。眾等環繞拜謝,師爺即勸我棄家修道。我想,若非師爺點化,幾乎命喪須臾。立刻別了妻子,相隨至此,陸續與岳翁、賢弟、關將軍相會,實出不期之遇。」 關赤丁道:「某在涿州,每提軍馬防守邊境,數載已來,寧靜無警。忽於前月初旬,山賊猝至,俺這裡一時措手不及,被他殺損了數百人馬。俺徑奔山嶺而逃,一隊賊人從後掩至,俺見前無去路,只得投於巖下。誰想這師爺站於荊棘叢裡,舉起兩隻褊衫大袖,把俺輕輕接住,幸而不死。師爺即勸俺修行。俺想,譬如死了一般,把家資財帛托與侄子掌管,養膳家眷,俺即長往。至此又得與恩主相會,何樂如之?」四人說罷,不勝欣喜,又互相詢問師爺傳甚修煉之術。各人袖中取出一紙看時,原來俱是養神煉氣、固精生液之訣。四人看罷,方知道同一體之妙,各各心解神悟,盡夜面壁趺坐,暗運元華不題。

且說瞿琰母親媚姨,並黨氏二位夫人,雖聽劉夫人解勸,暫停悲泣,這姐妹二人盡除珠翠,頭挽一窩絲;卸下綾羅,渾身穿素服。婆媳三個共居一樓,皆皈依三寶,口吃長齋,朝夕禮拜虛空,願得夫君重會,終日靜坐,足不下樓。黨淶和媽媽商議,要接女兒回去,二女堅執不允,立誓道:「見夫則生,如有凶信,雙雙墜樓而死。」 這黨淶兩老口兒擔著一團干係,遍處求神許願,祈保二女夫婦團圓。瞿門一家老幼,鎮日價懷著鬼貽,不覺白日如馳,又早三載。當下時值早秋天氣,姑媳三人正坐於樓上閒談,忽聞一陣異香,從樓下天井中衝將上來,盤繞半晌方散。看看天暮,彩雲之上露出一輪皓月,姑媳三人倚窗而看。將近初更時分,忽見一道彩光,從竹叢裡透起。光雖一線之細,高可燭天,直交夜半,其光方息。當夜,姐妹兩個商議:昔年花樓上小鬼作祟,及後惹出大事來。若非瞿郎解釋,險些兒家破人亡。今日之異香彩色,豈非妖孽之種?已後切不可窺覷,以招餘禍。姐妹酌量已定,將窗兒緊緊掩上,終日靜坐念佛。但那一股香氣,不絕的往樓上衝來。

忽一日,太夫人媚姨正打從樓前天井中行過,只見兩隻大雞,在竹根邊相鬥,媚姨且坐在門檻上瞧看。那雞抵死地鬥了一回,昂頭挺翅,只是在竹根邊亂抓。不知這鬥雞抓土啄竹,有何奇特,且看下回分解。

《禪真後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