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假認真參按院反令按院吃驚
詞曰:
雷聲空大,只有虛心人怕。仰既無慚,俯亦不愧,安坐何驚何訝!向人行詐,又誰知霹靂自當頭下。到得斯時,不思求加,只思求罷。
調寄《柳梢青》
話說水運拿了過公子譏誚鐵公子的歌兒,竟走回來,見冰心小姐說道:「我原不要去打聽,還好替這姓鐵的藏拙。侄女定要我去打聽,卻打聽出不好來了。」冰心小姐道:「有甚不好?」水運道:「我未去打聽,雖傳聞說他是拐子,尚在虛虛實實之間,今打聽了回來,現有確據,將他的行頭都搬盡了。
莫說他出醜,連我們也因他以前在此住了一番,都帶累的不好看。」冰心小姐道:「有甚確據?」水運道:「我走到縣前一看,不知是什麼好事的人,竟將鐵公子做拐子之事,編成一篇歌句,滿牆上都貼的是。我恐你不信,只得揭了一張來與你看一看,便知道這姓鐵的為人了。」因將歌句取出,遞與冰心小姐。
冰心小姐接在手,打開一看,不覺失笑道:「恭喜叔叔,幾時讀起書來,忽又能詩能文了?」水運道:「你叔叔瞞得別人,怎瞞得你,我幾時又曾做起詩文來。」冰心小姐道:「既不是叔叔做的,一定就是過公子的大筆了。」水運跌跌腳道:「侄女莫要冤屈人!過公子雖說是個才子,卻與你叔叔是一樣的學問,莫說大筆,便小筆也是拿不動的,怎麼冤他?」冰心小姐道:「筆雖拿不動,嘴卻會動。」水運道:「過公子與這姓鐵的,有甚冤仇,卻勞心費力,特特編這詩句謗他?」冰心小姐道:「過公子雖與鐵公子無仇,不至於謗他,然胸中還知道有個鐵公子。別個人連鐵公子也未必認得,為何倒做詩歌謗他,一發無味了。侄女雖然是個閨中弱女,這些俚言,斷斷不能鼓動,勸他不要枉費心機!」
水運見冰心小姐說得透徹,不敢再辯,只說道:「這且擱過一邊,只是還有一件事,要通知侄女,不可看做等閒。」冰心小姐道:「又有何事?」水運道:「也不是別事,總是過公子諄諄屬意於你,不能忘情。近因府縣官小,做不得主,故暫時擱起,昨聞得新點的按院,叫做馮瀛,就是過學士最相好的門生,過公子只候他下馬,就要托他主婚,強贅了入來。你父親在邊庭,沒個消息,我又是個白衣人,你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兒家,如何敵得他過?」冰心小姐道:「御史代天巡狩,是為一方申冤理枉,若受師命,強要主婚亂倫,則不是代天巡行,乃是代師作惡了。朝廷三尺法凜凜然,誰敢犯之?叔父但請放心,侄女斷然不懼。」水運笑道:「今日在叔子面前說大話,自然不懼,只怕到了御史面前,威嚴之下,實實動起刑來,只怕又要畏懼了。」
冰心小姐道:「雖說刑罰濫則君子懼,然未嘗因其懼,而遂不為君子。既為君子,自有立身行己的大節義。莫說御史,便見天子,也不肯辱身,叔叔何苦畏懼小人勢利中弄心術?」
水運道:「勢利二字,任古今英雄豪傑,也跳不出,何獨加之小人?我就認做勢利小人,只怕還是勢利的小人討些便宜。」
冰心小姐因笑道:「既是勢利討便宜,且請問叔叔,討得便宜安在?」水運道:「賢侄女莫要笑我。我做叔叔的,勢利了半生,雖不曾討得便宜,卻也不曾吃虧。只怕賢侄女不勢利,就要吃虧了!到其間莫要怪做叔子的不與你先說。」
冰心小姐道:「古語說得好:『夏蟲不可言冰,蟪蛄不知春秋。』各人冷暖,各人自知。叔叔請自為便,侄女僅知有禮義名節,不知有禍福,不須叔叔代為過慮。」水運見冰心小姐說得斬釘截鐵,知道勸她不動,便轉佯祥說道:「我下此苦口是好意,侄女既不聽,我甚著急。」因走了出來,心下暗想道:「我譭謗鐵公子是拐子,她偏不信;我把御史嚇她,她又不怕,真也沒法。如今哥哥充軍去了,歸家無日,難道這份傢俬與她一個女兒佔住罷了?若果按院到了,必須挑撥過公子,真真興起訟來,將她弄得七顛八倒,那時應了我的言語,我方好於中取事。」
因復走來,見過公子說道:「我這個侄女兒,真是可惡!
她一見了詩歌,就曉得是公子編的,決然不信是真。講到後面,我將按院主婚入贅嚇唬她,她倒說得好,她說:『按院若是個正人,自不為他們做鷹犬;若是個沒氣力之人,既肯為學士的公子做主成婚,見了我侍郎的小姐,奉承還沒工夫,又安敢作惡?你可與過姐夫說,叫他將這妄想心打斷了吧。』你道氣得她過麼?」過公子聽了,大怒道:「她既是這等說,此時也不必講,且待老馮來時,先通一詞,看他還是護我這將拜相學士老師的公子,還是護你那充軍侍郎的小姐!」水運道:「公子若是丟得開,便不消受這些寡氣,親家來往,讓她說了寡嘴罷了;若是畢意放她不下,除非等按院來,下一個毒手,將她拿縛得定定,就便任她乖巧,也只得從順。若只這等與她口鬥,她如何就肯下馬?」過公子道:「老丈人且請回,只候新按院到了,便見手段。」二人算計定了,遂別去。
果然過了兩月,新按院馮瀛到了。過公子就出境遠遠相迎。
及到任行香後,又備盛禮恭賀。按院政事稍暇,就治酒相請。
馮按院因他是座師的公子,只得來赴席。飲到俠洽時,馮按院見過公子意甚慇勤,因說道:「本院初到,尚未及分俸,反而過承世兄厚愛。世兄若有所教,自然領諾。」過公子道:「老恩台大人,風威霜厲,遠邇肅然,治晚生怎敢以私相干?只有一件切己之事,要求老恩台大人做主。」馮按院問道:「世兄有甚切己之事?」過公子道:「家大人一身許國,不遑治家,故治晚生至今尚草草衾裯,未受桃夭正室。」馮按院聽了,驚訝道:「這又奇了,難道聘也未聘?」過公子道:「正為聘了,如今在此悔賴。」馮按院笑道:「這更奇了!以老師台聲望赫赫,又且世兄青年英俊,誰不願結絲蘿?這聘的是什麼人家,反要悔賴?」過公子道:「就是兵部水侍郎的小姐。」
馮按院道:「這是水居一了。他今已謫戍邊庭,家中更有何人做主,便要悔賴?」過公子道:「她家令堂已故了,並無別人,便是小姐自己做主。」馮按院道:「她一女子,如何悔賴?想是前時聘定,她不知道?」過公子道:「前時聘定,即使未知,治晚生又自央人為媒,行過六禮到她家去,她俱收了,難道也不知道?及到臨娶,便千難萬阻,百般悔賴。」馮按院道:「既是這等,世兄何不與府縣說明,叫他撮合?」過公子道:「也曾煩府縣周旋,她看得府縣甚輕,竟藐視不理。故萬不得已,敢求老恩台大人鐵面之威,為治晚生少平其閨閣驕橫之氣,使治晚生得成秦晉之好,則感老恩台大人之佳意不淺矣。
至於其他,萬萬不敢再瀆。」馮按院道:「此乃美事,本院自當為世兄成全,但恐媒妁不足重,或行聘收不明白,說得未定,一時突然去娶,就不便了。」過公子道:「媒灼就是鮑父母,行聘也是鮑父母親身去的。聘禮到她家,她父親在邊庭,就是她親叔子水運代受的,人人皆知,怎敢誑瀆老恩台大人?」馮按院道:「既有知縣為媒,又行過聘禮,這就無說了。本院明日就發牌批准去娶。」
過公子道:「娶時恐她不肯上轎,又有他變,但求批准,治晚生去入贅,她就辭不得了。」馮按院點頭應承,歡歡喜喜飲完了酒,方才別去。
過了一兩日,馮按院果然發下一張牌到歷城縣來。牌上寫著:察院示:照得婚姻乃人倫風化之首,不可違時。據稱,過學士公子過生員,與水侍郎小姐水氏,久已結縭,新又托該縣為媒,敦行六禮。姻既已諧,理宜完娶。但念水官遠任,人贅為宜。仰該縣傳諭二姓,即擇吉期,速成嘉禮,毋使標梅愆期,以傷挑夭雅化。限一月成婚,繳如遲,取罪未便!
鮑知縣接了牌,細細看明,知是過公子倚著按院是父親的門生,弄的手腳。欲要稟明,又恐過公子怪他;欲不稟明,又怕按院偏護,將水小姐看輕,弄出事來,轉怪他不早說,只得暗暗申了一角文書,上去稟道:本縣為媒行聘,雖實有之,然皆過生員與水氏之叔水運所為,而水氏似無許可之意,故至今未決。蒙憲委傳諭,理合奉行,但慮水氏心貞性烈,又機警百出,本縣往諭,恐恃官女,驕矜不遜,有傷憲體。特此稟明,伏乞察照施行。
馮按院見了大怒道:「我一個按院之威,難道就不能行於一女子!」因又發一牌與鮑知縣道:察院又示:照得水氏既無許可,則前日該縣為誰為媒行聘,不自相矛盾乎?宜速往諭!且水氏乃罪官之女,安敢驕矜?倘有不遜,即拿赴院,判問定罪。毋違!
鮑知縣又接了第二張憲牌,見詞語甚厲,便顧不得是非曲直,只得打執事,先見過公子,傳諭按君之意。過公子滿口應承,不消說得。然後到水侍郎家裡,到門下轎,竟自走進大廳來,叫家人傳話,說本縣鮑太爺奉馮按院老爺憲委,有事要見小姐。家人入去報知,冰心小姐就心知是前日說的話發作了,因帶了兩個侍婢,走到廳後,垂簾下立著,叫家人傳稟道:「家小姐已在簾內聽令,不知馮按院老爺有何事故,求老爺吩咐。」鮑知縣因對著簾內說道:「也非別事,原是過公子要求小姐的姻事,一向托本縣為媒行聘,因小姐不從,故此擱起。今新來的按台馮老大人,是過學士門生,故過公子去求他主婚,也不深知就裡,因發下一張牌到本縣,命本縣傳諭二姓,速速擇吉成親,以敦風化,限在一月內繳牌,故本縣只得奉行。這已傳諭過公子,過公子喜之不勝,故本縣又來傳渝小姐,乞小姐凜遵憲命,早早打點。」
冰心小姐隔簾答應道:「婚姻嘉禮,豈敢固辭?但無父命,難以自專,尚望父母大人代為一請。」鮑知縣道:「本縣初奉命時,已先申文,代小姐稟過,不意按台又傳下一牌,連本縣俱加督責,詞語甚厲,故不敢不來諭知小姐。或從或違,小姐當熟思行之,本縣也不敢相強。」冰心小姐道:「按院牌上有何厲語,求賜一觀。」鮑知縣遂叫禮房取出二牌,交與家人侍妾傳入。冰心小姐細細看了,因說道:「賤妾苦辭過府之姻,非有所擇也,只因家大人遠戍,若自專主,異日家大人歸時,責妾妄行,則無以謝過,今按院既行此二牌治罪,赫赫炎炎,雖強暴不敢違,況賤妾弱女,焉敢上抗?則從之不為私舉矣。
但恐絲蘿結後,此二牌繳去,或按院任滿覆命,將何為據?不幾仍由妾自主乎?敢乞父母大人稟過按院,留此二牌為後驗,則可明今日妾之迫於勢,是公而非私矣。」鮑知縣道:「小姐所慮甚遠,容本縣再申文稟過按院,自有定奪。二牌且權留小姐處。」
說罷,就起身回縣,心下暗想道:「這水小姐,我還打算始終成全了鐵公子,做一樁義舉,且她前番在過公子面上,千不肯,萬不肯。怎今日但要留牌票,便容容易易肯了,真不可解!到底是按台的勢力大。」水小姐既已應承,卻無可奈何,只得依她所說,做了一套文書,申到按院。
馮按院看了,大笑道:「前日鮑知縣說此女性烈,怎見我牌票,便不烈了!」因批回道:據稟稱:水氏以未奉親命,不敢專主,請留牌以自表,誠孝義可嘉!但芳時不可失,宜速合巹,以成雅化,即留前二牌為據可也。
鮑知縣見按院批准,隨又親來報知水小姐。臨出門又叮囑道:「今日按台批允,則此事非過公子之事,乃按台之事了,卻游移改口不得。小姐須急急打點,候過公子擇了吉期,再來相報。」冰心小姐道:「事在按院,賤妾怎敢改口?但又恐按院想過意來,轉要改口。」鮑知縣道:「按台連出二牌,成全此事,他怎倒反要改口?」冰心小姐道:「這也定不得。但按院既不改口,賤妾雖欲改口,亦不能矣。」鮑知縣叮囑明白,因辭了出來,又去報知過公子,叫他選擇吉期,以便合巹。過公子見說冰心小姐應承,喜不自勝,忙忙打點不提。正是:莫認桃夭便好逑,須知和應始睢鳩。
世問多少河洲鳥,不是鴛鴦不並頭。
卻說馮按院見水小蛆婚事,虧他勢力促成,使過公子感激,也自歡喜。又過了數日,馮按院正開門放告,忽擁擠了一二百人人來,俱手執詞狀,伏在丹墀之下。馮按院吩咐收了詞狀,發放出去,聽候掛牌,眾人便都一擁去盡,獨剩下一個少年女子,跪著不去。左右吆喝出去,這女子立起身,轉走上數步,仍復跪下,口稱:「犯女有犯上之罪,不敢逃死,請先畢命於此,以申國法,以彰憲體。」因在袖中,取出一把雪亮的尖刀,拿在手裡,就要自刺。馮按院在公座上突然看見,著了一驚,忙叫人止住,問道:「你是誰家女子,有甚冤情?可細細訴明,本院替你申理,不必性急。」
那女子因說道:「犯女乃原任兵部侍郎,今邊戍罪臣水居一之女水氏,今年一十七歲,不幸慈母早亡,嚴親遠戍,煢煢小女,靜守閨中,正茹櫱飲冰之時,豈敢議及婚姻?不意奸人過其祖,百計營謀,前既屢施毒手,幾令柔弱不能保守,今又倚著師生勢焰,復逞狼心,欲使無暇白璧,痛遭玷污。泣思家嚴雖謫,猶系大夫之後,犯女雖微,尚屬閨閣之餘。禮義所出,名教攸關,焉肯上無父母之命,下無媒灼之言,而畏強暴之威,以致失身喪節?然昔之強暴雖橫,不過探丸劫奪之雄,尚可卻避自全。今竟假朝廷恩寵,御史威權,公然牌催票勒,置禮義名教如弁髦。一時聲勢赫赫,使閨中弱女,魂飛膽碎,設欲從正守貞,勢必人亡家破。然一死事小,辱身罪大,萬不得已,於某年某月某日,瀝血明冤,遣家奴走闕下,擊登聞上陳矣。
但閨中細女,不識忌諱,一時情詞激烈,未免有所幹犯,自知罪在不赦,故俯伏台前,甘心畢命。」說罷,又舉刀欲刺。
馮按院初聽見說過公子許多奸心,尚不在念,後聽到遣家奴走闕下,擊登聞上陳,便著了忙,又見她舉刀欲刺,急吩咐一個小門子下來搶住,因說道:「此事原來有許多緣故,叫本院如何得知?且問你,前日曆城縣鮑知縣稟稱,是他為媒行聘,你怎麼說下無媒妁之言?」冰心小姐道:「鮑父母所為之媒,所行之禮,乃是犯女叔父水運之女,今已娶去為正室久矣,豈有一媒一聘娶二女之理?」馮按院道:「原來已娶過一個了,既是這等說,你就該具詞來稟明,怎麼就輕易上本?」冰心小姐道:「若犯女具詞可以稟明,則大人之憲牌不應早出,據過公子之言而專行矣。若不上本,則沉冤何由而白?」馮按院道:「婚姻田土乃有司之事,怎敢擅瀆朝廷?莫非你本上別捏虛詞,明日行下來,畢竟罪何所歸?」冰心小姐道:「怎敢虛詞?現有副本在此,敢求電覽。」固在懷中取出呈上。馮按院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原任兵部侍郎、今遣戍罪臣水居一犯女水冰心謹奏:為按臣諂師媚權,虎牌狼吏,強逼大臣幼女,無媒苟合,大傷風化事:竊惟朝廷政治,名教為尊;男女人倫,婚姻托始。故往來說合,必憑媒妁之言;可否從違,一聽父母之命。即媒妁成言,父母有命,亦必需六禮行聘,三星照室,方迎之子于歸;從未聞男父在朝,未有遣媒之舉;女父戍邊,全無允諾之辭,而按臣入境,一事未舉,先即連遣虎牌,立勒犯女無媒苟合,欲圖諂師媚權,以報私恩,如馮瀛者也。犯女柔弱,何能上抗?計惟有刳頸憲墀,以全名節,但恐冤沉莫雪,怨郁之氣,蒸為災異,以傷聖化。故特遣家奴水用,蹈萬死擊登聞鼓上聞。伏望皇仁垂憐凌虐威逼慘死之苦,敕戒按臣,小有公道,則犯女雖死,而情同犯女者或可少偷生於萬一。臨奏不勝幽明感憤之至!
馮按院才看得頭一句「諂師媚權」,早驚出一身冷汗,再細細看去,忽不覺滿身都燥起來。及看完,又不覺勃然大怒。
欲要發作,又見水小姐手持利刃,悻悻之聲,只要刺死。倘刺死了,一發沒解。再四躊躇,只得將一腔怒氣,按納下去,轉將好言勸諭道:「本院初至,一時不明,被過公子蒙蔽了,只道婚姻有約,故諄諄促成,原是好意,不知全無父母之命,倒是本院差了。小姐請回,安心靜處,本院就有告示,禁約土惡強婚,但所上的本章,還須趕轉,不要張揚為妙。」冰心小姐道:「既蒙大人寬宥,犯女焉敢多求?但已遣家奴,長行三日矣。」馮按院道:「三日無妨。」因立刻差了一個能幹家人,問了水小姐差人的姓名形狀,發了一張火牌,限他星夜趕回,立刻去了。
然後水小姐謝了出來,悄悄上了一乘小轎回家。莫說過公子與水運全然不曉,就是鮑知縣一時也還不知。過公子還高高興興,擇了一個好日子,通知水運,水運因走過來說道:「侄女恭喜。過公子入贅,有了吉期了。」冰心小姐笑一笑道:「叔叔可知這個吉期,還是今世,還是來生?」水運道:「賢侄女莫要取笑,做叔叔的便與你取笑兩句,也還罷了,按院代天巡狩,掌生殺之權,只怕是取笑不得的哩!」冰心小姐道:「叔叔猶父也,侄女安敢取笑?今日的按院,與往日的按院不同,便取笑他也不妨。」水運道:「既是取笑他不妨,前日他兩張牌傳下來,就該取笑他一場,為何又收了他的?」冰心小姐道:「收了他牌票,焉知不是取笑?」
正說不了,只見家人進來說道:「按院老爺差人在外面,送了一張告示來,要見小姐。」冰心小姐故意沉吟道:「是甚告示送來?」水運道:「料無他故,不過催你早早做親。待我先出去看看,若沒甚要緊,你就不消出來了。」冰心小姐道:「如此甚好。」水運因走了出來,與差官相見過,就問道:「馮老爺又有何事,勞尊兄下顧,莫不是催結花燭?」差人道:「倒不是催結花燭。老爺吩咐說:『老爺因初下馬,公務繁多,未及細察,昨才訪知水老爺戍出在外,水小姐尚系弱女,獨自守家,從未受聘,恐有強暴之徒,妄思謀娶,特送一張告示在此,禁約地方。』」因叫跟的人將一張告示遞與水運。水運接在手中,心中吃了一驚,暗想道:「這是哪裡說起!」心下雖如此想,口中卻說不出,只得請差人坐下,自己拿了進來與冰心小姐看道:「按院送這張告示來,不知為甚,你可念一遍與我聽。」冰心小姐因展開細細念道:按院示:照得原任兵部侍郎水居一,京官正事,被遣邊庭,只有弱女未經受聘,守貞於家,殊屬孤危。仰該府該縣時加存恤。如有強暴之徒非禮相干,著地方並家屬,即時赴院稟明,立拿究治不貸!
冰心小姐念完,笑了笑道:「這樣嚇鬼的東西,要他何用?
但他既送來,要算一團美意,怎可拂他!」因取出二兩一個大封送差人,二錢一個小封賞跟隨,遞與水運,叫他出去打發。
水運聽見念完,竟呆了,開不得口,接了封兒,只得出來,送了差人去了,復進來說道:「賢侄女,倒被你說著了!這按院真與舊不同,前日出那樣緊急催婚的牌票,怎今日忽出這樣的禁約告示來,殊不可解!」冰心小姐道:「有甚難瞭解?初下馬時,只道侄女柔弱易欺,故硬要主婚去奉承過公子;今訪知侄女的棘手,恐怕害他做官不成,故又轉過臉來,奉承侄女。」
水運道:「哥哥又不在家,你有什麼手段害他,他這等怕你?」
冰心小姐笑道:「叔叔此時不必過問,緩兩日自然知道。」
水運滿肚皮狐疑,只得走了出來,暗暗報知過公子,說按院又發告示之事。過公子不信道:「哪有此等事?」水運道:「我非哄你,你急急去打聽,是什麼緣故?」過公於見水運說的是真話,方才著急,忙乘了轎子,去見按院。前日去見時,任是事忙,也邀入相見。這日閒退後堂,只推有事不見。過公子沒法,到次日又去,一連去了三四日,俱回不見。心下焦躁道:「怎麼老馮一時就變了!他若這等薄情,我明日寫信通知父親,看他這御史做得穩不穩!」只因這一急,有分教:小人逞丑,烈女傳芳。不知過公子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