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罷,狄公一人坐在衙院後花園的小亭內品晚茶。頭上皓月當空,纖雲不染。腳下草蟲喓喓,清露暗生。他忽的想起何不趁此月夜去城裡各處走走,或可撞見一些坐衙裡聽不到、看不見的情景。杏花道城中正醞釀著一場陰謀,正不知是什麼一口事哩。
思想定乃潛回衙捨,換過一領破舊直裰,散了頂髻,將毛髮弄蓬鬆,又抓了一把泥土沾了,十分狼狽。腰間繫一根麻繩,靸一雙髒爛草鞋,偷偷從後花園角門拐出了衙院。轉過一條幽靜的小巷,便到衙後牆外的石子大街。
(裰:讀作『多』;直裰:古代士子、官紳穿的長袍便服,亦指僧道穿的大領長袍。靸:讀作『灑』,把布鞋後幫踩在腳後跟下,穿。——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街上四處轉悠。漢源城裡這時夜市正酣,各種小生意人挑著貨擔叫賣。街沿點起許多五綵燈,賣吃食的早搭就涼棚,支了板案。小鍋灶裡油香陣陣,催人饞涎。——狄公只揀有閒漢、乞丐出沒處搖擺身子,惹人顯目。
忽然,他發現一條下坡巷子盡頭開著爿小酒棧,三三兩兩的乞丐進進出出,如蜂蟻營巢一般,十分忙碌。心中竊喜,急忙跟定前頭一個癲頭漢子踅進那爿酒棧。
酒棧門首還堅有一節竹竿,掛著一片油膩不堪的青布招兒,上面繡著「龍門酒店」四個大字。——店堂裡又髒又暗,卻有不少酒客。
狄公四面看了,大刺刺走近櫃檯,開口便要酒喝,一面從袖中抓出一把銅錢撒在櫃檯上。
「咄,快與我舀酒來,老子還要趕夜路哩。」
一個獐頭鼠目的夥計溜了狄公一眼,收了銅錢,舀出一碗酒來遞上。
狄公嘗了一口,啐地道:「這酒酸,另換好吃的舀來。」
夥計也盛氣凌人:「這裡只有這酒喝,要甜要香的,別處去。」
狄公怒叱:「我一把銅錢只買你這一碗酸酒喝?」
店堂裡登時四個乞丐圍上來,一個還腰間拔出匕首惡狠狠沖狄公一笑。四人正待動手,櫃檯內慢騰騰搖出一條莽黑大漢來,手搖一柄鵝毛扇,喝令住手。
「毛祿,你為何今日又要動刀子了。」
毛祿訕訕收了刀;「魚頭掌櫃,這黑廝好生無禮,只稱酒酸。不叫他嘗點手段,哪裡還識得當方土地爺的金面。」
「將刀子交我!」莽黑大漢伸出一張蒲扇般大手。顯見他是這裡的掌櫃,也是眾丐戶的團頭。
毛祿顫兢兢將刀手遞上。
魚頭掌櫃將刀子收過,怒猶未消。
「我一再囑咐汝輩是甚言語?哪一個敢動刀動斧的,我立即割下他一片耳朵來,再捆了送去衙門治罪。毛祿,你的事尚未完哩,聽說作竟私自去過橡樹灘投奔,如今又有何面目來見我。」
毛祿嘴裡咕嚕幾下,只不敢發出聲來。
魚頭掌櫃轉臉向狄公;「好漢打哪裡來?過路還是常住?」
狄公答道:「在下姓倪,涇北人氏。那邊犯了事,轉來這裡投靠。常道是『聞鍾乃知山藏寺』,大掌櫃折節謙恭,尊禮重義,名聲老大,江湖上無不敬拜。在下今日來投奔,有口飯吃便行。」
魚頭掌櫃道:「螢火之光,照人不亮。將就幾日尚可。你身上可帶銀子?」
「只有一串銅錢孝敬大掌櫃。」狄公從袖中拿出一串銅錢恭敬遞上。
魚頭掌櫃應聲接了,露黑牙大笑,朝中抽出一片木牌,擲在桌上。
「給這位倪賢弟斟一盛好酒來。以後憑這木牌,漢源城中隨處營生,不敢有人欺你。」說罷嘿嘿又笑,回進去裡面。
夥計堆起笑容,端出一個木盤來,一盅熱酒,一碗麵放到狄公桌前。狄公嘗了一筷,竟是十分可口。
這時毛祿已與一班閒漢聚在一張桌上擲骰子。其中一個笑道;「毛二哥,好興頭玩,如何不將你那個娘兒也帶來。撇下她,孤零零的,好不淒酸。」
又一個潑皮取笑:「那娘兒人物足色,只毛二哥一人消受,想的哥們也嘴饞。」
眾人大笑。毛祿忿忿罵了一聲,心中有事,不想回嘴。
狄公聽了記在肚中。吃罷酒食抹了抹嘴,道聲聒噪,自顧出了酒店。略一轉念便折上街心,依著來時路頭,回去衙後的石子大街。
(聒噪:客套話。打攏,麻煩。聒:讀作『鍋』。——華生工作室注)
摸黑裡剛待要折入那條小巷。遠遠見通衙院後花園的角門外有個黑影在晃動。
狄公暗吃一驚,貼牆躡足走進巷子。一面細覷那黑影行動。
原來那人滿頭披遮一幅黑綾巾,不見五官臉面。狄公剛要走近,那人驀地發現,撒腿便逃。
狄公急忙追趕,沒十來步,便將那人一把捉住。只聽得一聲尖喊「放開我!」——原來是個女子。
「好漢,放了我吧!」女子懇求。
「休得害怕!我是這衙署裡人。如此深夜,你一個女子來這裡作甚。」
「好漢這等裝扮,小女子疑心是遇了強人,如何不怕。」女子乃稍從容。
「你是誰家的宅眷?來此作何勾當?我乃是這裡漢源衙門的縣令。」狄公疑惑地望著眼前這個女子。
「原來正是縣令狄老爺,小女子慢禮了。小女子夤夜來此,正是奉了家嚴之命,要見狄老爺的。」
(夤夜:深夜;夤:讀作『銀』。——華生工作室注)
「既是來衙門裡見本縣,為何揀這個時辰?又偏偏摸到這後院角門。本縣頭裡還以為是賊哩。」說著取了鑰匙,輕輕打開角門,引那女子入內。
女子摘了黑綾巾,嫣然一笑:「狄老爺怎的這般裝扮?——小女子名喚垂柳,韓詠南正是家嚴。家嚴今日外出吃歹人脅弄,受了一番顛折,腳也傷了。故遣小女子來衙門求見狄老爺,請狄老爺即刻去宅下,有急情稟告。又不許令街中其他人知道,故行跡如此。恐妨狄老爺政事,還求寬恕。」
狄公吃一驚,細睹垂柳,見是水剪雙眸,花生丹臉,果象宦紳人家的俊俏公主。乃道:「原來是韓垂柳小姐。令尊今日出了什麼事?那歹人又如何脅弄於他?」
「家嚴道,歹人正是殺害楊柳塢杏花的兇手,如今揚言又要家嚴的性命哩。」
狄公心知有異:「垂柳小姐,此花架下稍歇,待我去衙捨換過衣袍,即跟隨你回府去。」
半晌,狄公出來衙捨,已換過一幅乾淨的湖藍葛袍,頭上方字方巾,肩上跨一褡膊,像個經紀人模樣。又喚垂柳上前,將手中兩朵嫣紅玫瑰插戴鬢間,乃悄悄出了角門,逕趨韓府而來。
「狄老爺將這兩朵花插我鬢間。卻是為何?」垂柳邊走邊問。
果然路上正有一隊巡丁走過,見是狎妓模樣,也不盤問。垂柳乃笑道:「原來狄老爺有此深算。」
到了韓府,垂柳引狄公也從後花園的邊門進去。不敢打燈,摸黑裡曲曲折折繞亭穿廊,不一刻便踅進了韓詠南書房。——闔府早都睡熟,沒人知覺。
韓詠南坐書房內正焦急不安,心猿意馬,忽見垂柳、狄公進來,驚喜十分。一雙手拉定狄公長袖,也顧不得禮儀,失聲哽咽起來。垂柳愁雲滿面,一雙憂鬱的眼睛望著父親窘狀,心一酸也禁不住滴下兩行淚來。
「韓員外,究竟出了什麼事?」狄公問。
「狄老爺看我頭上青紫疙瘩,我的腳也折了。」韓詠南仍抽噎。
果然韓詠南的前額鼓鼓一個青紫大包,尚有幾絲血跡。
「狄老爺,小民今日遭歹人劫持,那幫匪徒自稱是黑龍會。」
「黑龍會?」狄公詫異。——黑龍會孽黨高祖皇帝時不是便敉平了麼,那黑龍會成員大多時劉黑闥餘孽親兵。武德癸未二月,劉黑闥伏誅,便有個部下偏將出來,偽造推背圖,自稱黑龍出世,欲為劉黑闥復仇,組織黑龍會,嘯聚了幾千人馬,竟想替代大唐運祚。爾後官軍進剿,沒兩月便風掃殘雪,一舉蕩平。黑龍會孽黨全數磔剮了,並無遺漏。——此事已五十年了,今日又如何冒出黑龍會來。
(敉:讀作『米』,義同弭。敉平:安撫,平定。闥:讀作『踏』。祚:讀作『作』,福,福運。磔:讀作『浙』,古代的一種酷刑。——華生工作室注)
韓詠南哭喪著臉道:「小民只聽得那歹人自稱是黑龍會頭領,幾番揚言要小民性命。小民一時也弄不明白是如何一回事。」
「韓員外不必驚惶失措,且將今日如何遭劫的詳情細述一遍。」
垂柳恭敬遞上一盅茶與狄公,又遞一盅與韓詠南。韓詠南一口吸盡,潤了潤喉,乃說道:「晚膳後,我獨個出了宅院去街市上轉轉,便見有一頂大轎跟隨我身邊,六個人抬著走。我初時不經意,到了孔廟後街僻靜處,突然一條黑布飛來包裹了我的頭,我正要呼喊,一團破布塞進嘴裡,又將我手腳捆綁嚴實,推進了那轎中,頓時便抬起飛走。
「約莫走了一個時辰,乃停住。將我拉下轎來,又拽了我上了十來級台階進得一處,揭去蒙住頭眼的黑布。我睜眼一看,乃是一間小小的石室。上首坐著一個全身披黑的大漢,黑巾速了臉面,黑袍上繡著一匹黃龍,十分醒目。
「那大漢開口道:『韓詠南,知道我等是什麼人麼?』——我答不知。那大漢嘿嘿笑了:『杏花前夜筵席上偷偷告訴了你什麼,她的下場你也見了。你若是知趣的,便將她的話忘了,黑龍會的人無處不在。若不信時,輕舉妄動,明日也與杏花一樣,死在南門湖裡』。
「他這一番話好叫人懵懂。我壯膽問那大漢,杏花前夜筵席上究竟與我講了什麼話了,致啟這等災禍。大漢又笑道:『杏花告訴你說,黑龍會立即要漢源城裡起事了。你幸未報官,故老命暫與你留看,今日只叫你嚇一身汗出,日後知些深淺,也是無繩自縛。』說著示意左右,我尚未弄清他什麼意思。突然頭上重重挨了兩下木棍,頓時金星亂閃,昏倒過去。
「我醒來時,已躺在自己府宅冰涼的台階下,家丁正抬我進屋,以為我喝醉了酒。——我踉踉蹌蹌回進來這書房,前思後想,不由心驚肉顫,恍若夢魘一般。又摸頭上腫痛異常,乃信是實。我將小女喚來,囑她去請老爺來府密告此事,又囑小心行事,休教衙裡人知悉。——狄老爺,此刻我全數吐了實情,怕被黑龍會知道,性命必不保。我怕衙門裡亦有黑龍會的人,故不敢大刺刺來衙門見你,叫小女先尋著衙府女眷,引進內衙,見了老爺再吐實話。——如今小民的性命全在老爺手裡,老爺千萬不能聲張。黑龍會不除滅,小民如坐針氈,無一刻心寧。」
狄公聽罷,心中明白大端。遂問:「韓員外見那石室有何裝飾?」
「並無字畫屏風裝飾,像是官宦人家的庫房。只有一條長桌、幾柄靠椅,黑幽幽不辨天日。記得靠右邊有一個高大的黑漆櫃櫥。」
「你還記得綁劫你時,轎子是向何方始去的?」
韓詠南答:「彷彿記得是朝東一直走的。因為我在孔廟後街時正朝東走,那轎子也朝東去。捆綁了我上轎後,並不見掉頭拐彎,似是一頭向前,想來仍是朝東。——初時像是進山裡,還下了曲析幾道山坡,以後全履平地。」
狄公點點頭,又向:「韓員外,這漢源城裡可有仇家冤家?」
「狄老爺知道小民為人品性,一貫寬惠厚道,自分並充冤家對頭,更無論仇家了。」
狄公道:「時辰不早,本縣這就告辭了。韓員外安心在家裡靜養幾日,千萬不要拋頭露面輕來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