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轎在一幢美輪美矣的酒樓前停下。碧瓦凝月,紅燈高懸。隆起的甍脊、飛起的簷角上都裝飾了燈綵,五色斑駁,氣象華麗。酒樓大門正上方懸掛一金字古篆匾額:「白鶴樓。」
(甍:讀『盟』,屋脊;屋棟。——華生工作室注)
白玉階前早有四人華服恭候。狄公,馬榮下轎,四人一見不是羅縣令,不由吃驚。
馬榮厲聲道:「諸位賢達聽了,羅縣令已將金華行署印璽暫交浦陽正堂狄縣令管攝。——羅縣令已星夜回金華去了,這金山樂苑一應公私衙務皆由狄大人獨擅處斷。即此宣示,著樂等依序拜見。」
「卑職馮岱年叩拜狄大人,仰問大安。」馮岱年率先表態。
狄公滿意道:「羅縣令臨行時有囑,萬事可與馮相公商榷。」
馮岱年臉上閃出紅光:「請狄大人樓上入席,主持酒宴。」
狄公點點頭。——他的身份如此明快地為當方官紳接受,心裡頗為得意。
馮岱年逐一介紹了三個同僚:溫文元,樂克裡最大的古董商。除經營秦瓦漢磚、骨董字畫外還兼做金銀首飾、珍珠玩好的生意。五十四五年紀,一張馬臉,白淨微鬚,兩頰凹陷,鼠目閃爍,顯得深於世故,精明幹練。陶德,樂苑裡酒樓飯館業主,正是白鶴樓的大掌櫃。年紀二十八歲,溫文爾雅,莊嚴矜持,脫盡商賈氣息。一他與馮、溫兩人幾乎包攬了這金山樂苑一應商界業務,最是這裡的富貴巨頭。賈玉波,最為年輕。眉目清新,丰姿俊雅,還是一名秀才。衢州府人氏,僑旅此地。因做得一手好詩,備受器重,出入上流府第,周旋於朱門青樓之間,逍遙自在。
狄公—一拱手見禮,見這四人儀態各異,風格特立,不比世俗商人,心中遂也歡喜。
眾人擁簇狄公上了白鶴樓,馬榮則乘機溜之大吉。
酒宴開始前照例先飲茶敘話。狄公開門見山:「本縣受羅應元賢弟之托,具結李璉自殺一案,詳文申報。只是初來乍到,人地兩疏,很想聽聽諸位賢達對此事的高見。」
一座正趨高興,不提防狄公忽的吐出李璉事來,皆嘿然無語。一對氣氛慎肅,心理沉重。
馮岱年歎了一口氣,先開了言:「狄老爺,這李公子雖有了個舉人的功名,卻還年輕,不諳世故。稍受挫折,即憤而輕生,終是狷狹之徒,不足為訓。其實樂苑裡這類事並不鮮見,青樓失意,樗蒲破財,常有一死了結的。狄老爺似不必過於認真。」
(狷:讀『絹』,偏急。樗:讀『出』,臭椿〔木〕——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道:「這李璉案與青樓失歡不同,聽說是一味單相思,入了魔障,擺佈不開,終至棄世。」轉而又歎道,「讀書之人不思發奮用功,掇巍科,登上第,致身青雲,光宗耀祖,卻為個煙花妓女殉情,不思父母生養劬勞,友朋笑恥,實也可卑。」
(劬:讀『渠』,勞累,勞苦。——華生工作室注)
馮岱年的眼光在座間遍掃一過,溫文元、賈玉波皆有意躲過,低頭不語。陶德則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馮岱年,開口道:「這樂苑本是情天恨海,花柳世界,悲歡豈有一定?當事的一味癡念,迷溺其中,退步不得,也只是煩惱自尋。我們此地長大的人,早已司空見慣,持身超豁,不即不離,不偏不倚。入則盡情取樂,出則抽身自好,有何看不破的?古人早說盡了: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李公子一味清高,不知濯足,入得進去。抽不出來,憋在盆水裡淹死,都能怨誰誰?」
狄公聽了心中暗驚。這個管攝酒桶飯囊的商賈竟有如此一通透徹之論,不由折服。便問:「陶先生可是本地人氏?」
「回狄老爺問,在下祖籍嶺南,四十年前才來此地定居。先祖父買下了這裡所有酒鋪飯館,經營至今。——家父死得早,在下孩童時便知世故人事,故爾看似通達,其實孤陋,狄老爺見笑了。」
狄公微笑地點了點頭。
這時馮岱年站起大聲道:「我們入席吧。請狄老爺就上座。」
狄公遜謝入座。馮岱年坐在狄公對面。他左首是陶德,右首是溫文元。又示意賈玉波秀才在狄公右首就座。——團團一桌,正有熱意。
馮岱年朝陶德點了點頭。陶德一拍手,侍役魚貫送酒菜上桌。一時水陸八珍,佳饌紛迭,時新瓜果,點綴其間。
酒過三巡,狄公啟疑:「馮相公,我這左首座位為何兀自空著。」
馮岱年呵呵笑道。「見我這記性,竟忘了交代。狄老爺,這個座位是留給這樂苑的花魁娘娘秋月小姐的。——不知何故,至今未來就席。」
「秋月小姐?」狄公驀地一驚。
「是的,狄老爺。這秋月小姐是我們樂苑的參天搖錢樹,無底聚寶盆,人人仰慕,個個敬愛。少間來了,還望狄老爺賞識示恩。」
狄公知道這樂苑繳納州府的稅金一直佔了江南道的首位,故稱富可敵國。秋月一班歌舞妓,無疑可稱是搖錢樹、聚寶盆了。
「馮相公,這金山樂苑遍地金銀,如此富綽,只不知地方靖安如何?」狄公問。
馮岱年得意道:「卑職手下有十六名干辦,機警過人,武藝高強。平日混跡於樂苑各處,與四方來客酬,不露身份。故爾對樂苑發生的一切洞若觀火。倘有歹人尋釁滋事,隨即被捕,往往防患於未然,十提八九著。各路游食光棍,干隔澇漢子也望而生畏,屏息守法,不敢造次。——狄老爺盡可放心。不過樂苑之外,出了易魂橋,就有破綻。強人出沒,偷盜不止,終不敢進樂苑來為非作歹。那日我們押稅金的驛車在樂苑外樹林中遇盜,我的兩名干辦一陣廝殺,打死強盜三人,兩個落荒逃命。——可知我干辦手段不凡。」
狄公聽得有趣,笑道:「好得早些進來樂苑裡住樂,不然遇了強人,不得消受。」
馮岱年忽問:「狄老爺匆忙裡受重托,還沒問今夜住宿何處哩。」
「我已在永樂客店裡租了房間,那紅閣子十分幽靜。」
「紅閣子?!」馮岱年吃一大驚。
席間眾位也頓露憂色,不由得面面相覷覷。
狄公道:「紅閣子氣象古雅,景色幽美,想來是十分穩妥的。」
馮岱年停了杯觴,鄭重道:「不敢瞞狄老爺,李公子正是在那紅閣子裡自殺的,恐多不祥。——卑職即命人將狄老爺轉換去官驛安頓。」
狄公心裡也稱蹊蹺,口中答道:「倘若李璉正是死於紅閣子,本縣更不想搬遷了。只不知李璉哪個房間自殺的?」
馮岱年心煩意亂,囁嚅半日,似未聽見狄公問話。還是陶德沉著,見他略一思索,答道:「回狄老爺問,李公子就死在臥房內。其時房門裡面鎖上了,他的鑰匙正插在門裡的鎖孔上。記得是羅縣令率人將門撞開的。」
狄公又問:「我見那臥房的窗戶有十幾條木柵,外人無疑是進不去的。只不知李璉如何死法?」
「他自己抹了脖子。」馮岱年這時清醒過來。「聽說李公子在外面露台吃了晚膳,便回進臥房。他對差役道,他要整理一些文牘和書信,不許外人去打攪。過了一個時辰,差役換班來送茶,敲了半日房門不見答應。見門裡已上鎖,便轉到露台上從窗戶窺看,才見李公子仰面躺在血泊中。」
馮岱年長長噓了一口氣,望了左右一眼又道:「我們約了羅縣令一同趕到紅閣子,羅縣令便命撞門。門撞開了,李公子早已斷氣。當即令仵作驗了,便移去太乙觀暫厝。」
「驗屍時沒見有什麼異常?」狄公急問。
「並無異常,正是自刎跡象。不過,不過,記得仵作當時說,李公子頷下有青紫瘀塊,原因不詳。——屍身移厝太乙觀後,即差驛馬去百沙山報信。李公子的父親李經緯大人致仕後即在百沙山上一別館內頤養。當時只稱沉苛纏身,行動不便。末了是李公子的叔父李棟樑前來認屍,請人抬回百沙山交割了,移桑梓祖塋安葬。」
(塋:讀『營』,墓地。——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點頭頻頻,又風「不知李璉當時迷戀的女子是誰?」
一陣尷尬的沉默後,馮岱年答道:「那女子正是秋月。」
狄公長歎一聲:「我本就疑心是她,果然不錯。」
馮岱年又道:「李公子臨死時並沒留下什麼言語與秋月。我們只見他在一頁紙上畫了兩個套迭的圓圈,圓圈下面寫了『托心秋月』四字。——李公子迷戀秋月,人盡知道。羅縣令當即傳來秋月問話,秋月爽快地承認李公子正是迷上了她,已提出幾遍為她贖身,但均遭秋月拒絕。」
狄公低聲道:「本縣適才碰巧在永樂客店見過她了,一副盛氣凌人的傲態。可憐李璉死情,她竟認作是自己的風光體面,竭力吹噓哩。」
陶德道:「樂苑的妓女都有這種不近人情的怪念頭。一旦有人為之輕生,這妓女便身價百倍。死的孤老身份名位愈高,或有官秩,則愈發不得了,那女子要嚼一輩子口舌。」
狄公憤憤啐道:「可悲!大事末節顛倒,李璉也枉讀詩書,竟還是個舉人。」
馮岱年道:「狄老爺莫為古人傷歎,也有這等不爭氣的。來,休要減了我們興致。」說罷一拍手,屏風後轉出三個年輕貌美的歌舞妓,濃妝艷抹,上前來為眾賓客斟酒。於是一個持鼓,一個操琴,分立兩頭。中間一個叫銀仙的自撥弦子,輕囀歌喉,吐出一段妙曲:
東風軟如絲,
柔條上春時。
畫眉趁素手,
心憂花開遲。
胭脂終嫌薄,
頻頻束腰身。
鎮日坐照鏡,
煩亂為相思。
座間一陣喝采,又添酒興。
銀仙裊裊退下。馮岱年贊曰:「狄老爺,這位銀仙便是秋月的徒兒,色藝可見一斑。」
銀仙妖妖調調走到賈玉波面前,拈起酒壺,恭敬斟了一滿盅:「恭喜賈相公,即要做馮老爺乘龍佐婿。玉環小姐可真有福氣哩。」
賈玉波笑道:「就憑銀仙小姐適才一段心思妙曲,還怕沒彭郎來湊好姻緣。」
銀仙抬眼望著賈玉波,見他身段風流,姿儀俊美,不覺呆了,兩頰飛紅。溫文元嬉笑湊上:「彭郎不來,還有溫郎哩。」說著便動手去摟銀仙。銀仙躲過,啐一口香涎,佯嗔道:「好個溫郎,怕是瘟豬瘟狗哩。」賈玉波大笑:「行年將晚暮,佳人懷異心。——恐是古人正唱著了。」
馮岱年也笑:「不瞞狄老爺,過幾日賈玉波便與小女玉環訂婚了,大媒便是這位陶先生。」
狄公忙舉杯致賀,正要發言,見秋月頎長的倩影出現在酒廳門口。眉目生青,一臉怒氣。
秋月身穿滿月一天星杭綢百襉羅裙,銀光閃閃。滿頭烏雲高高螺旋盤起,一支金雀釵貫穿其間,金雀釵頭嵌鑲一粒大紅寶石。兩片白玉雕出般的耳朵各垂下一葉翡翠明璫。後鬟間插一鳳凰展翅玉搔頭。——行步來搖曳閃光,嫣然動人,真是花妖轉世,壓了滿苑眾芳。
(襉:讀『簡』,衣裙上的褶子。璫:讀『鐺』,玉製的耳飾。——華生工作室注)
一座見了,發聲長吁,頓時鴉雀無聲。馮岱年忙上前正欲表示歡迎,只聽得秋月厲聲問道:「羅大人何在?」
馮岱年陪笑道;「羅大人星夜回金華去了,授印由浦陽縣令狄大人躬持酒宴。正虛席恭候秋月小姐鳳駕哩。」說罷請秋月在狄公左首就座。
秋月也不謙讓,怒生生一屁股坐下:「銀仙侍酒!」
銀仙不敢怠慢,趕緊上前與秋月滿滿斟了一盅。秋月接過,仰脖吞了。命再斟,銀仙又斟滿一盅遞上。又咕咚一口飲了。秋月拈過酒盅正還催酒,忽見鄰座坐著狄公,好像認得。
「原來就是閣下?狄大人,我們早已在紅閣子相識了。哈哈。」
馮岱年暗吃一驚:「秋月小姐在紅閣子幾時見過狄老爺?你……你果真去了紅閣子。」
秋月並不理會馮岱年,只逼問狄公:「狄大人既受羅大人囑托,不知羅大人臨行前可有什麼話兒要你轉告我?」
「沒有。羅縣今只囑我來白鶴樓赴宴,並未言及秋月小姐事。」狄公不知怎麼竟也不敢高聲。
秋月圓睜杏限,怒道:「言而無信,一時竟杳如白鶴。這白鶴樓裡原是一局移花接木騙術。」一對美麗的眼睛放射出犀利的凶光。
馮岱年不敢仰視,轉身與陶德咕嚕。
狄公頓時明白:羅應元施了金蟬脫殼之計。他分明曾陷入秋月情網,但天性聰明,識途知返,雖一時信口許諾秋月贖身結緣,過後則生反悔。——秋月剛愎乖戾,終非宜家宜室之人。故爾情急生智,臨行李代桃僵,賺我來頂缸,自己則逃之夭夭。——馮岱年四人豈有不知趣的,恐這時也明白了羅應元苦心。只委屈了秋月一人,酸苦鬱結,強自吞恨。適才紅閣子露會上還沾沾自喜地以為要當官太太,獨佔寵愛哩。
「秋月小姐,適才我聽說了李璉公子的不幸事。郎才女貌,竟也有此等結局的,令人歎息。」狄公話題轉到李璉身上。
秋月稍稍回嗔:「李公子一往情深,忘乎所以,也是沒福之人。他對我確是用情專注,那日臨別時還特意送了我一瓶夜香露,裝在一個信封裡。說還附了一首詩,甜言蜜語的一堆。他知道我喜用各種各樣的香水鉛粉,可憐人兒不趁我意,至今還沒打開那信封看過。」
忽然銀仙一聲叫喊,驚羞得滿臉通紅。——原來溫文元又在使促狹,酒水潑了溫文元一身。
「你這個賤貨!」狄公嚷道,「你就這樣捉弄貴客?看你一身的酒污,還不回去梳妝換過。」
銀仙答應,抽身下樓去了。秋月又飲了三盅,一時粉面生春,嬌喘咻咻。搖晃著站立起:「我身子有些睏倦,稍稍離席,片刻即回。」
秋月再回上酒席時已別是一番情調。春意搖閃,容光煥發,雙眸脈脈含笑,氣態倍覺嬌艷。她坐了原位,故意捱近狄公肩下。一手搭在狄公肩頭,柔婉低語道:「狄縣令,恕奴家直言,你我兩個也是緣法相投。如今方才明白,你乃真正是人情練達的男子,遠非李公子、羅縣令輩可比。紅閣子裡初遇時我便有這種感覺。」
狄公一時罔知所措,心中發怵。果然羅應元一盆污水潑到我頭上來了,這情狀十分尷尬。正腹中打草稿,如何委蛇應付,忽聽得溫文元拱手退席,道是與一商戶有約,先走一步。
秋月忙立起回禮,又獻媚般敬了溫文元一盅。回頭見狄公泥塑木雕形狀,心中好笑。也不理狄公,逕自與馮岱年、陶德說起笑來。——柔媚溫馴,氣度嫻雅與先前判若兩人。
狄公心中疑雲一團,舒展不開。不知秋月又在耍什麼花招。——這陰晴喜怒,火炭冰霜,令人不堪。難怪乎李璉會輕生,羅應元要脫逃。——正胡思亂想時,忽聽得秋月扯衣告辭,道是不勝酒力,先欲退席。又對狄公嫣然一笑。
狄公忙不迭起身回禮。送走了秋月,如釋重負,乃覺精神健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