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轎在趙公廟的山門口停下,山門對面便是馮岱年的官署。官署後院即是他的宅邸。
狄公、馬榮下轎。馮岱年率幾個僚佐已在大門照壁前恭候。
官署八字朝南,氣象崔巍。高大的徽州雕磚門樓蒼樸古拙。門外一對盤伏的石獅怒目睥睨,十分威武。——衙廳裡早排開兩隊役卒,皂褂、火棍,一式齊整。
馮岱年引狄公、馬榮先進去書齋用茶。——順大門內萬字遊廊,通向左廂一垂花月洞門。門外即是馮府的內花園,正好繞過衙廳公廡,直達內院書齋。
書齋陳設古雅。紫檀木屏風桌椅纖塵不染。兩邊各一隻紫銅狻猊,裊裊吐著青煙。三面書架上一迭迭的古書籍依經、史、學、集排列,井井有序。不少書帙開了涵蓋、夾著一條一條的象牙葉子。桌上湖筆、端硯、宣紙、徽墨,四寶齊全,桌前設三五張靠椅。雖是盛夏,書齋內涼陰十分,幽香怡人。
「狄老爺見笑,卑職一向在這書齋內會客,院內再無靜雅之處。」
小童獻茶畢,狄公道:「馮相公許多藏書,黽勉勤學,十分可敬。」
馮岱年道:「說來也慚愧,卑職自管攝這樂苑政事,例與書籍生分了。這幾年更是無暇讀書。還是陶先生時常來翻閱,再就是小女玉環了。陶先生專揀經史類研讀。小女則愛讀前人別集,尤愛詩歌。這兩年也頗識得些金針詩格,偶爾學做起詩賦來了。」
狄公笑道:「難怪馮相會要挑賈秀才為乘龍快婿。令嬡受賈秀才指點薰染,文藝必然長進。——賈秀才想必也是官宦子弟。正是門當戶對啊。」
馮岱年道:「不瞞狄老爺,這賈秀才並非官宦子弟,卻是家境淪落。與小女訂婚前已經山窮水盡。也是前世有緣,兩個紅繩早系。他賭輸了錢,那日來問我借盤纏,擬赴杭州鄉試。卻與小女一見鍾情。小女年已十九,與她曾說了幾門親事,均未成功。自見了這賈秀才便滿口應允。我便請陶德先生做大媒,牽合了姻緣。也是天作之合,但願他兩個婚後夫唱婦隨,百年和諧。」
狄公命馬榮去衙廳看看,開堂審案的格局可齊備了。
馮岱年會意,忙改話題:「昨夜秋月猝死,閣苑震驚,不知狄老爺有何見教?」
「羅縣令臨行只囑托下官經辦李璉自殺一案,不意昨夜又牽扯出秋月的橫死。兩個冤家都在紅閣子斃命,冤頭債主,倒也分割不爽。下官擬先問斷李璉自殺案。倘情節與秋月案關聯,則一併鞫審。」
(鞫:讀『居』,審問。——華生工作室注)
馮岱年道:「憑狄老爺處斷,卑職跟隨左右,聽候調遣。」
「馮相公可見過李璉本人,印象如何?」狄公忽問。
「卑職只見過李公子一面,正是撞船後的第二天。李公子英年才望,恃才傲物,自在意中,又正是青雲昇華之時。他自恃賠了我三十兩銀子,便沒事一樣,彷彿施捨一般,令人不堪。不過卑職也不計較,算來亦應是父執一輩,他父親李經緯大人正是我的老友。」
「馮相公還認識李璉的父親?」
「李大人當年少年風流,往來樂苑,引動多少癡情女子,風流韻跡猶在。後來任朝廷東台左相,勤勉王事,還出任過幾回欽差,專擅地方。致仕離京後便來金華頤養天年,再沒見過面,卻有書信往來。」
「本縣當年聽說李經緯是引病自退的,想來或有委曲,年歲並不高。」
「卑職只知道李大人病得不輕,聽說已有一二年閉門謝客了,羅縣令都未能見到他。李公子這一死,還是他叔叔李棟樑前來收屍,可推知一二。」
狄公又把話拉回來:「聽人說李璉城府寬闊,心機純熟,似非輕狷氣狹之輩,未必會為一煙花女子擺佈不開。」
(狷:讀『絹』,偏急。——華生工作室)
馮岱年笑道:「正是他有城府心機,目空志大,一旦受挫於婦人,便覺羞愧難言,憤不欲生,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狄公又調轉話頭.「那個李棟樑走時,可曾將李璉在此地的一應花銷票據、信札字契都帶去?」
馮岱年驚道:「早得狄老爺提及,你看可是這包勞什子?」說著從書案抽屜裡取出一個扁平黃絹小包。
狄公打開一一查看,乃道:「李璉處事果然極有條理,他將在此地的一切錢銀花銷都記了帳。從賠償你撞船的三十兩銀子到付與白蘭、紅榴、牡丹的押金,都有確數,筆筆不漏。——奇怪的只不見給秋月的賞銀。」
馮岱年猜道:「想來應是顧全秋月的身份。且兩人已不是萍水交情。李璉都幾遍提了要出巨金為秋月贖身,他用在秋月身上的錢數便也不好記載了。」
狄公問:「李璉願出巨金贖秋月是誰說的?」
馮岱年指著狄公面前一頁紙片道:「這紙片正是李璉生前的筆跡。表明他一念迷戀秋月,跡近情癡。卑職因而會同羅縣令傳秋月來問話,秋月也供認不諱。李璉欲出巨金為她贖身,但遭到她的冷言拒絕。」
狄公掂起那紙片細看,紙片上草草畫著兩個套合的圓圈,圓圈下寫著「拖心秋月」四字。——他小心將紙片納入衣袖。「馮相公,此刻我們就去衙廳審理此案吧。」
馬榮早安排就縣衙審事的排場。——衙廳彩欄雕楹,富麗堂皇,垂掛十六盞流蘇宮燈。華木珍果,列植堂下,似是一官府人家的大花廳。正中一張紫檀木公案,晶光珵亮,上面放著案牘、筆硯、籤筒、印璽、硃砂盒、驚堂木。前懸一幅靛藍綿緞,十分齊整。
狄公在公案後高高坐定,威儀奕奕。馮岱年、馬榮分立公案兩頭,相機助審。書記、佐史、問事、白直倒也齊全,各司其事,只等狄公開審。
狄會見衙廳下陶德、溫文元、賈玉波俱在,心中踏實。一拍驚堂木,喝令升堂。先傳仵作上前就李璉驗屍格目釋疑仵作叩道:「稟狄老爺,李璉屍身廿五夜間驗畢。喉頸刺破,失血過量,可斷自刎致死。屍身無傷瘀、破損、殘肢。只是……只是頸項兩側有兩塊紫腫,疑是屍斑生腐,又像肝失疏洩,心血瘀阻所致。小醫不敢妄斷,故爾闕疑。」
狄公慢慢捻著又長又黑的大鬍鬚,沉吟不語。半晌乃問:「秋月屍格尚未填寫,依你判定,當是因何而死。」
仵作又叩:「稟狄老爺,秋月屍格午刻即可呈上官署。依小醫驗檢,似是飲酒過量,火邪攻心,乃致猝死?」
狄公雙眉緊蹙道:「秋月一向無病,為何心衰猝死?昨夜雖吃了幾杯烈酒,並無異常容色。」
仵作恭敬答日:「秋月邪熱熾盛已非一日,燔灼營血,陰液耗傷。加以昨夜酒力迸興,五內失和。心血交瘁,終至死亡。」
狄公又問:「那麼,她頸項下的青紫傷痕和手臂上的抓痕又是如何一回事?」
「依小醫推來,應是秋月睡夢中病發,疑受魘噩,感氣憋心悶,便從床上跳下。兩手撕抓喉頸,拚命透氣,故有青紫痕。後來昏倒在地又抓搔掙扎。手臂上的指痕與指甲縫的紅絨毛原因同一。」
狄公冷笑一聲:「秋月頸項下的掐扼印痕有深淺粗細不同,卻是何故?」
仵作一驚:「這個小醫雖也察覺,只是指印淺淡十分,無法細檢。」
狄公揮手命仵作退下,心中不悅。銀仙已道出秋月手臂抓痕來由,偏偏這仵作還曲意周納。又轉臉問馮岱年:「你可及早通知秋月親屬來收殮,了卻官司。即擇日安葬。」
「溫文元何在?」狄公一拍驚堂木。
溫文元心中一驚,忙跪上丹墀聽宣。
(墀:讀『池』,台階上面的空地,也指台階。——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正色道:「昨夜白鶴樓酒席末散。你先走了。不知有何貴幹?如此匆忙。」
馬榮聽了,正中下懷。倘真是這瘟豬與殺人有干連,銀仙的一口惡氣便可出了。
「回狄老爺問話,小民原與一客戶約定,要買我一幅王大令草字帖。因生意數額大,不敢怠慢。故爾未終席先告辭了。記得昨夜席上也與老爺打了招呼。」
「離了白鶴樓又去了哪裡?」狄公追著問。
「小民出了白鶴樓,退自回龜齡堂鋪子。路本不遠,北行過兩條橫街即是。」。
「那客戶什麼姓名,與你談了多少時間生意經?」
溫文元哭喪著臉:「唉,還談什麼生意經。相約的也只是個牙人,見住在桃花客店。雲是京師二雅堂托辦的。那牙人姓黃,昨夜竟爽約,小民空等了一宵。心中有氣,今B一早便去找他,他道原便約定是廿九夜,反說我聽錯了日子。」
「你昨夜再沒出鋪子一步?」
「狄老爺莫非不信我口供?我可以畫押。」
狄公命書記讓溫文元畫了花押,令退下。
「賈玉波何在?」
賈玉波應聲上堂前丹墀下恭敬跪了。
「昨夜你也未終席,離了白鶴樓後幹了何事?」
賈玉波答日:「昨夜席上幾杯烈酒下肚,只覺心燥汗重,腹中不適,便去茅廁登東。完了還覺頭昏懵懂,又去後麵湯池沐了浴,方覺舒爽。不敢再上樓廳,便步回桃花客店休憩。」
「桃花客店後有一條小徑,直通秋月宅邸。你可知道?」
「賈玉波驚惶:「這個小生並不知道,也未去客店後轉過。老爺如何將我的住處與秋月宅邸勾串了起來,莫非疑心小生與秋月的死有甚干連。」
狄公冷笑道:「你也是回到桃花客店後,再未出來一步?」
賈玉波道:「我也畫個押吧,省得再三盤問。」
狄公宣佈退堂:「李璉、秋月兩案暫擬掛懸,擇日複審。」又低聲囑馬榮,「你速去桃花客店查實那個姓黃的牙人,京師來的。並打聽清楚賈秀才果真是昨夜回來後沒再出去。」
馮岱年困惑不解:「狄老爺,這兩起案子為何還要懸掛,李璉自殺,驗證早已確鑿。秋月病亡,仵作之言可信。不知還有什麼沒弄清楚的?再說羅縣令都畫過判詞了。」
狄公笑道:「這內裡還恐有許多委曲。他兩個都死於紅閣子,偏偏昨夜本縣正住在他們出事的房裡,也覺有些異樣,故不敢匆匆判決。再細細勘查。或可望圓滿斷處。」
馮岱年心中狐疑,不知狄公又有什麼新鮮招兒。
狄公又道:「我欲與陶先生作一番深談,不知馮相公能為我摒去閒人,專辟一室麼?」
馮岱年答應,遂引狄公、陶德轉去花園西院內一個小亭。一路橫塘曲岸,翠柳低籠,時見幾個婢僕在修蒔花木,灑掃亭軒。走不多時果見一翼小亭在水洲上。嫩白妖紅,環繞亭砌,遠遠看去如雲蒸霞蔚一般,十分奪目。
(蒔:讀『飾』,栽種。——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滿口喝采。「好個所在。」十分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