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無話。次日晨狄公起床,見已日上三竿,十分懊惱,匆匆用了早膳,即去內衙書齋視公。
書齋內已打掃得一乾二淨,椅背早已修復,書案擦得錚亮,狄公平素所喜愛的文房四寶也—一擺列整齊。狄公一看便知,這一切安排均出自洪參軍之手。
洪參軍與陶甘正在檔房內忙碌,二人擦了地,開了窗,又將紅皮公文箱上了蠟,此時房內蠟味正濃。
狄公點頭稱許,在書案後坐下,命陶甘喚喬泰、馬榮來內衙書齋議事。
狄公見四名親防干辦一齊圍坐於案前,便先詢問洪參軍與馬榮的傷情。二人答稱傷勢本不算重,一夜息將下來,又好了許多。洪參軍已將頭上繃帶揭去,換了一張油紙膏藥。馬榮左臂雖仍有些僵直,但已能活動自如。
馬榮回稟狄公,報說他與喬泰一早便巡查了縣衙兵庫,庫中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十八般兵器件件俱全,鐵盔皮甲亦樣樣不缺,但樣樣件件均因擱置多年銹跡斑斑,滿是塵土,須好生洗擦方可再用。
狄公聽罷從容道:「方正之言道出了蘭坊現狀之結症,若他講的全是實情,我們須在錢牟探出我決意與他作對之前,來個先下手為強,出其不意,打他個措手不及。」
洪參軍問:「不知那個牢頭該如何處置?」
狄公答道:「暫時休要管他。說來也是有幸,我一時氣憤,使命將那廝鎖了。他分明是錢牟留在衙中的耳目,若不將他拿下。恐他早到主子面前告密請賞去了。」
馬榮正欲張口問話,狄公抬手將他止住,對陶甘道:「你現在就去大街小巷走一遭,將錢牟及其爪牙的來龍去脈問個細備。還有,這城中有一富戶,名喚倪琦,是九年前謝世蘭坊的前東南三道黜陟大使倪壽乾的長子,你便中亦將此人情形好生探來。
「陶甘去後,馬榮隨我便裝去城中到處走走,也好對此城知個東西南北,還可借此明采輿論,暗求民隱,作一番私訪。洪參軍與喬泰留下主持一應衙務。你二人須將衙院各門鎖嚴,我外出期間,除後宅管家可去市廛採買米薪之外,他人一律不得進出衙門。午牌時分我們再次在此相會。」
狄公站起,一頂小黑弁帽頭上戴了,又穿一件素淨青衿,看上去活像一個悠閒自得的斯文士人。
狄公與馬榮並肩走出行院。始時,二人南去,。看了看蘭坊有名的白虎塔。城南有一荷花池,池中有一山丘,白虎塔就立於其上。池中菡萏吐艷,水邊垂楊裊裊,狄公無心觀賞這湖光山色,遂與馬榮返回,混雜於北行的人流之中。
(菡萏:讀作『漢淡』,古人稱未開的荷花為菡萏,即花苞。)
這日早晨亦與往常一樣,大街上行人蜂攢蟻聚,街市兩旁的大號小店生意也很興隆,只是不聞笑語飛聲,店家顧客一個個說話聲都壓得很低,開口前亦常常左顧右盼。
狄公與馬榮走到縣衙北面的雙層拱門,西拐,直走到鼓樓前的市場方停。市場上又是另一番景象,來自界河彼岸的商販,身著異裝,均啞著嗓子招徠顧客,無不誇耀自己的貨物價廉物美。還有些許天竺托缽僧人,東一個西一雙正舉缽化緣。這蘭坊雖非京都華埠,只因地處西疆,故有此五方雜處之情形。
(徠:讀『來』;招徠:把人招來,沿用指商業上招攬顧客。
市場中央一漁人正與一白面書生吵罵,一群閒漢圍了上去,一個個企足延頸,觀看熱鬧。看情形漁人在斤兩上做了點手腳,被後生識破,故爭吵起來。最後,後生將一把銅錢扔進魚簍,怒道;「區區小民,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上下其手,欺騙善良,如今這世道真是奸小得逞,正義難張,奈何!奈何!」
話猶未了,一寬肩闊背大漢排眾上前,對準後生面門就是一拳,一面罵道:
「你一個黃口小兒,竟敢在稠人廣眾之中,指桑罵槐,影射辱罵我們錢大人,爺今日先讓你嘗嘗老拳的味道,下次碰著。割下你的舌根!」
馬榮見了這情形,就要上去打抱不平,狄公忙將手按於他手臂之上,暗示他休得魯莽從事。
圍觀的閒人見狀,一個個如鳥獸散。後生則一聲不吭拭去嘴上血跡,低頭自去。
狄公給馬榮一個示意,二人便尾隨後生跟蹤而去。
後生進了一條僻靜閭巷,狄公大步流星追到他身邊,說道:「相公請留步!恕我冒昧,適才偶見那潑皮虐待於你,你為何竟忍氣吞聲離去,不將他告到有司衙門?」
後生聞言立定,滿腹狐疑將狄公與馬榮上下打量一遍,冷笑道:「你道我不知你二人乃是錢牟的細作?休要異想天開,我豈能二次自尋不自在?」
狄公顧眄流唆,見巷中只有他們三人,乃道:「後生休要驚怕,我乃蘭坊新任縣令狄仁傑,你有何難言之隱。但講不妨。」
(眄:讀『免』,斜視。睃:讀『縮』,看,常指斜著眼看,偷看。)
後生一聽,頓時遍體生津,面色變白。只見他用手拭了拭前額,鎮了鎮精神,又深深舒了一口氣,臉上漸漸漾開笑容,對狄公兜頭一揖,恭敬說道。「原來是縣令大人微行到此,晚生這廂有禮了!老爺,晚生姓丁名禕,祖籍長安,昔年鎮北大將軍丁虎國之子,托祖上前德,有個秀才的功名。晚生久仰老爺大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蘭坊百姓盼望賢明縣主,不啻大旱之望雲霓。老爺這一來,蘭坊可望大治,國家甚幸!黎民甚幸!只是老爺大駕光臨,晚生有眼不識泰山,還請老爺恕罪則個!」
(禕:亦作禕,讀『一』,美好,多用於人名。——華生工作室)
狄公說道:「言重了,丁秀才何須如此說話:」他記起十幾年前北疆番胡窮兵黷武,侵犯中原,一時間北部邊庭狼煙四起,兵戈擾攘。聖上封丁虎國為鎮北大將軍,御賜虎頭金印,命其統領貔貅三萬膺懲胡戎。不過兵罷戰弭,班師回朝之後,他卻身遭黜免,解甲歸田了。狄公弄不明白,丁將軍之子如何來到這鄙土邊鄉?想到此,乃對後生說道:「丁秀才,適才你話中有話,此城氣氛似不正常,你有何皮裡陽秋,儘管和盤托出。」
(貔貅:讀『皮修』,古書上說的一種兇猛的野獸。比喻勇猛的將士。——華生工作室)
丁秀才沒有立即作答,沉思片刻,乃道「先借一步說話,容晚生請老爺二人喝一盅香茗,也好將一孔之見,一得之愚細細稟覆。」
狄公應允。三人來到門巷犄角處一爿茶肆,於隅角一張茶案旁坐下。茶博士上茶畢,丁秀才低聲道:「老爺有所不知,本縣出了一個惡霸,名喚錢牟,此人獨攬一縣大權,武斷鄉曲,魚肉百姓,全縣竟無一人敢對他道個不字。錢牟在宅中豢養了約百名打手,這幫爪牙整日在城中狼奔豕突,欺壓良善。適才晚生在市場並未指名道姓罵他,臉上也還是吃了他打手一拳。」
(豕:讀『史』,豬。)
馬榮問:「這幫打手身攜何種兵器?」
「這伙潑皮平素只帶棍棒、利劍在身,但錢宅內卻是十八般兵刃俱全,堆積如山。」
狄公問:「城中可常見番兵越界而來?」
丁秀才搖頭答道:「晚生從未見得一個。」
狄公對馬榮說道:「錢牟常呈文上合,報稱胡兵犯境,每每被他擊潰,這顯然是他故意謊報軍情,以騙取上台寵信。」
馬榮又問:「丁秀才,你可曾去過錢宅?」
「這個卻是不敢!平日見他躲猶不及,還敢去惹是生非!錢宅那一帶地方,晚生是從來不去的,只老遠看見錢宅四周圈以雙層圍牆,四角上望樓高高聳立,可謂戒備森嚴。」
狄公問道。「錢牟奪去一縣大權,不知用何手段?」
「這要從錢牟的父輩說起。錢父在蘭坊土生土長,於中開了一爿茶莊,幾十年茹苦含辛,單路藍縷,好不容易掙得一份家業。錢父為人耿介,一向急公好義,惜老憐貧,做下不少積善功德。錢父作古歸西之後,錢牟從亡父手中繼承了萬貫家財,卻將其父之高風亮節拋於九宵雲外。八年前,內地通往西域諸國的官道還經過蘭坊,因此此城昔時曾是西疆一重要的交通要道和商業中心。一後來沿途三處綠洲變為荒漠,官道改線,北移三百餘里,蘭坊這才成了一座西徼孤城。錢牟雖富貴榮華,然家中良田大宅,奇珍異寶,嬌妾美婢卻早已滿足不了他的無藝貪慾,故趁蘭坊與世隔絕,朝廷對此地鞭長莫及之機,搖兵買馬,以重金網羅了一夥潑皮、閒漢,自立為王,從此便稱霸蘭坊。
(徼:讀『叫』,邊界,邊境。——華生工作室)
「此人聰穎果敢,若投軍從戎,須是一名將才。然而他恃才傲物,目無餘子,寧為雞屍,無為牛從,樂得在此稱王稱霸,無法無天。」
狄公道:「蘭坊出了此患,難怪生靈塗炭,百姓遭殃了。」一面喝乾茶盅起身要走。
丁秀才位移近身子,請狄公再稍坐片時。狄公遲疑一陣見後生一副苦相,使又坐了下來。丁秀才忙將三隻茶盅重新倒滿。狄公靜候後生開言。但丁秀才一時卻侷促不安,欲言又止。
狄公道:「丁秀才,你有何心事。只管講來,休要悶在胸中。」
「老爺,實不相瞞,有件事一直壓在晚生心上,說來是一件家事。與惡霸錢牟倒是毫無干係。」丁秀才說到此處停了停,馬榮好不耐煩,心中只怪這書生實在嚕囌。
丁秀才鼓了鼓勇氣,說道:「老爺,有人要壞晚生父親的性命!」
狄公聞言,鎖緊了雙眉。
「既然你事先知道有此危險,正可未雨綢繆,曲突徙薪,阻止這一罪案的發生。」
(徙:讀『喜』,遷移。)
後生搖頭,說道:「老爺,且聽晚生細細稟來。老爺也許聽說過當年吳龍將軍陷害家父之事。其時北疆邊關告急,家父請纓御前,出師掃北,經浴血征戰,大敗番胡。凱旋之日,沿途百姓簞食壺漿,滿朝文武百官迎至十里長亭。聖上正欲論功行賞,不期偏裨吳龍將軍卻心存忌妒,竟不以社稷為重,不思袍澤之誼,無中生有,參了家父一本。儘管他拿不出真憑實據,長安兵部卻仍偏聽偏信,將家父革職為民。」
(簞:讀『單』;簞食:指用飯菜犒勞軍隊。)
狄公道:「丁將軍遭斥退一事,我亦有所聞,但不知令尊是否也在本城居住?」
「正是。家父相忍為國,來此邊地,一則因已故家母原系蘭坊人氏、二則也因在畿輔都捨容易遇到故舊同寅。為避免此類尷尬之事,不如在這陰山背後隱姓埋名為好。
「本指望家父在蘭坊從此可安穩度日,以終天年。不期一月之前。晚生發現有人常在舍下鄰里遊蕩。幾日前又有人前來窺視,晚生便暗中尾隨在後,後來此人進了城東北一家名喚『永春』的小酒店,向同街別家店舖一打聽,原來吳龍的長子吳峰就住在那酒店樓上。晚生聞言大吃一驚,險些叫出聲來。」
狄公不解。「吳將軍為何至今仍遣兒子打攪令尊?他已壞了令尊錦繡前程,若再糾纏不休,豈不自討沒趣!」
「吳龍所以如此,晚生豈能不知!他獲知家父在京師的舊交故友發現了他誣告家父的證據,故遣其子前來殺人滅口。老爺,人道這吳峰嗜酒放蕩,奸滑刁毒四字俱全,他既收買下潑皮監視我們,一旦機會成熟,就會下手殺人。」
「即便如此,官府亦無法隨意捉拿尚未犯罪之人,只能勸你日夜惕厲,對他嚴加小心,防患於未然。只不知吳峰與錢牟有無勾連?」
「這個倒是沒有,吳峰並不想借錢牟之手殺害家父。說到防範,自家父到此定居以來。連年收到匿名恐嚇信件,故他一向深居簡出,舍下大門也是晝夜上鎖落閂。除此之外,家父將他書齋所有門窗都以磚牆堵死,只留一扇小門進出。此門只有一把鑰匙,家父隨時帶在身邊,一進書齋,他便立即將門閂上。家父就在這間書齋內編撰一部《邊塞風雲》,藉以消磨時日。」
狄公命馬榮將丁秀才住址記下。丁宅離茶館甚近,過了鼓樓便是。
狄公起身,說道:「我欲去了,若是再有動靜,你就速去縣衙報官。」
丁秀才謝了,將狄公二人送出茶館大門,一揖到地,自告辭而去。
狄公與馬榮走回大街。馬榮道:「這真是吳牛喘月,捕風捉影,如此杞人憂天,實在可笑。」
狄公搖頭道:「恐不好如此說話,依我看此事不無怪異,倒著實令人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