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傑憂鬱地凝視著漆黑的天空,重雲疊疊,星月匿采。剛入夜府院外就闃寂曠寥,不聞人聲。殿堂內只亮著一盞角燈,重樓疊簷的黑影沉沉地壓在頭頂,令人氣憋得慌。
兩個月來,由於癘疫凶急,京師士民十停死了三停,人心惶恐,百業蕭條。聖上移駕鳳翔,朝廷暫時遷出長安。狄公受命任京都留守領大理寺正卿,總攝京畿政務,頻誅殺黜陟,巡理京營,放賑撫化,以待時疫緩息。署衙便設在京兆尹府第。
狄公紫蟒袍、金玉帶、蝶鉤皂靴,頭上端正一頂盤龍含珠金線嵌繡太師冠。他身旁站著跟隨了他多年的親隨干辦喬泰,如今已當了京師十六衛衙府的左果毅都尉。喬泰頭頂兜鍪,甲冑戎裝,腰下接著一柄寶刀,鎧甲正中佩戴著一枚雙龍金徽。
狄公喟歎一聲,自言道:「聖上和朝廷已遷出長安半個月了,好一個人煙輻輳、百業著盛的繁華京都如今竟成了鬼魂遊屍的世界。白日只見那些身穿黑袍頭戴黑帽兜的收屍隊拉著屍牟東奔西走,通衢大街寡見人影,十里城市不聞歌聲。人夜則幾乎是一座死城,周圍二萬四千步的長安城如同包裹了一層屍布一般。早兩日還有抬著龍主的牌位鳴鑼放炮求雨的人群,今天竟連一個小販的人影都不見了。」狄公搖了搖頭又繼續說:
「兇惡的癘疫如何發生、蔓延我所知甚少。臨危授命半個月來,癘疫未能抑制,死人有增無減。眼見著屍骸遍地,人怨鬼哭,我於心何忍?中午聞報廣成倉放賑又出了亂子,梅亮的意外身亡斷了官府的一條胳膊。一時哪有合適的官員能獨個營運放賑事宜?」
喬泰聞言道:「老爺,梅長官在官倉放賑這一宗事上費盡了心機,安定了京師士民的浮動人心,真難為他了。他不顧年事已高。忠心赤膽周旋公務,他還從關中、渭南等地調撥許多豬羊果蔬來京師。他這一死丟下許多事旁人一時無法措手,聽說梅長官是從自己家裡的樓梯上摔下來死的。究竟年齡太大,自日辛苦了,夜間竟出了意外,添了我們許多不便。」
狄公說:「我恩量來多分是他剛要下樓時心病猝發,不然便是勞累敗耗了心血,頭暈目眩摔下了樓梯。這不幸的意外使我們失去了一位忠心耿耿的朋友,偏又是在如此要緊的時刻。聽說事故發生時有個姓盧的大夫正在場,他經常去梅府為梅亮夫婦看病。打聽到他的宅址請他來衙署裡一次,我有話問他。」
「梅亮的去世意味著長安三大世家之一絕了後嗣。」這時陶甘走進了內衙,便插上了話。
陶甘也是狄公的心腹親隨,現為京都留守衙署長史、專掌刑律訟訴、文書案犢。
他說道:「梅亮前妻所生的兩個兒子早夭,梅夫人沒有生育,這梅家嫡宗便斷絕了。
其家產將由關外的一房族兄承繼。」
狄公驚問:「陶甘,你已讀完了梅亮的全部案卷,他的死訊是今天中午才知道的啊!」
「老爺,一個月之前我便讀完了梅氏一族的全部宗卷材料。這兩三個月來我陸續在念關中最著名望的幾個世族大家的宗卷,我對他們的世系淵源、食邑隸籍、爵秩予奪、婚媾狀況、人丁宗脈一應資料甚感興趣,每一宗族都有厚厚十幾札,秉燭一夜也未必能讀完一札。我讀它們正可作為消磨長夜的最佳樂事。」
狄公以讚賞的目光看著陶甘,歎息一聲說道:「梅家這一消亡,京師閥閱世族便只剩下葉和何兩家了。」
陶甘點了點頭:「一百年前梅、葉、何三家統治著這關中京畿一帶,三家勢力消長,軒輊低昂,互為牽制。及至國朝承運立祚,這三家雖都削了爵位,奪了食邑卻依舊鐘鳴鼎食,保留著古舊的傳統和家法,彷彿仍是縉紳簪纓一般。」
狄公點頭,慢慢捋著頷下一把美髯。說:「他們生活在回憶裡,處處以自己的姓氏世家為榮耀,傲視庶族新貴。他們甚至將我們的聖上都視為寒族客家,唯有他們有數幾宗巨族乃所謂是天帝貴胄。他們彼此間還頑固地使用已被褫奪的官秩爵銜,他們編纂世族譜碟,嚴格限制族外婚媾,儼然自以為高人一等:卑視萬物。」
陶甘說:「他們有意無視目前,妄自尊大,把自己隔絕在一個陳腐的小天地裡。他們的宅第又多在長安舊城。不過梅長官卻是個例外。他脫穎出拔,與舊世家的人物多有齦齬不合,且急公好義,慎言敏行,端的是個大學之道的新民。只是葉、何兩家依舊故我,與當今時尚判若水火。」
喬泰道:「舊城裡的人將梅亮之死看作不祥之兆,一首廣為流傳、家喻戶曉的童謠預示了梅、葉、何三家的氣運已到盡頭,彷彿是天意如此。」
狄公說:「從古時候起,一些童謠便含有神秘的力量。人們說是天上熒惑星化為小兒口預言禍福,而到頭來又往往應驗,真是讖緯扶鸞一般。來無影蹤,勢如野火,不可止遏。喬泰,那童謠是如何說的?」
喬泰答言:「我聽得是如此幾句:
梅、葉、何,
關中侯。
失其床,
失其目,
失其頭,
白日悠悠不得壽。
——梅長官從樓上摔下樓梯,頭破身亡,正應在『失其頭』上。」
狄公道:「目下時疫流行,聖駕西幸,人心惶恐,國步維艱。歹徒賊盜必然蠢蠢欲動,好惡之徒又乘火打劫。他們也會編造些流言、童謠之類的來蠱惑視聽,挑動釁端。
你們須得十分小心,處處留意,晝夜巡值,不可怠忽,以防意外。」
「老爺,我與馬榮已作了萬無一失的準備,即使發生意外事端,亦可及時消餌於初發之際。儘管我們不得已分找出許多兵士用於火化屍體和守衛京師各衙門、王府、官商人家的空宅。我們還……」
狄公打斷了喬泰的話頭:「聽!外面還有街頭賣唱的?」
一個女子顫抖的、淒涼的歌音從街頭飄來,還伴有樂器的彈奏,隱約聽得唱詞是:
月兒彎彎掛天上,
姐兒不眠倚繡幌,
手把簾鈞心不忍,
如何拂了一地霜?
做個夢兒到遠方。
心兒纏綿意謗徨。
秋鳳忽起動房櫳,
突然一聲恐怖的尖叫,歌聲停止了。
狄公一揮手,喬泰急忙奔出內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