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官轎抬到葉府門樓下。葉府巍峨高聳,儼然一座城樓——二百年前這裡正是北魏朝時的一座堡塢,運河從堡塢下流過,當時鎮守這裡的大都督康平侯葉文紹在新月橋上設了卡,徵收橋上行人,橋下行船的稅金。至今這門樓上還佈滿了魚鱗片的圓釘,當年赫赫威勢的遺跡乃可尋覓。
葉府的耳門開了,那年輕的侍僕見是官府來了老爺,忙恭敬將狄公、陶甘迎人府裡。
喬泰稟告道:「老爺,我在此已恭候多時,葉奎林之死確屬謀殺,現場在枕流閣長廊裡。
那裡可俯瞰府外運河和舟楫。這侍僕的母親專是服侍葉夫人的。葉奎林被殺就是她母親首先發現。我搜查了枕流閣那一條長廊及府院裡各門戶走廊,並不見有兇手留下的痕跡。
進出葉府只有這一扇耳門,那正大門已有二百年沒有開啟過了,這座城堡般的府第三面是雉堞狀的城牆圍繞,一面臨河,再也沒有第二個門戶。兇手只能是由這耳門進去,又從這耳門溜出。耳門背後裝有一道三簧活鍵鎖。從外面開啟必須要有一柄特殊的鑰匙,從裡面開啟只須用手指一撥便行。由府裡出來,只需隨手將門關合,鎖使上死了。」
狄公點頭道:「這便意味著兇手是由府裡的人放進來的,兇手要出去府裡,便無拘束。」
他問那年輕侍僕:「今晚你放進來府裡什麼客人沒有?」
「老爺,小人並未放進來一個人,只不知侯爺自己可曾放人進來?小人整日都在廚下幹活,不曾留意這門戶。」
「這耳門有幾柄鑰匙?」狄公又問。
「只有一柄,一直由侯爺自己掌管。」那年輕侍僕有些忐忑不安。
狄公道:「喬泰,領我去枕流閣現場!」
喬泰遲疑了一下,說:「老爺最好去見一見葉夫人,葉夫人悲慟欲絕,像有許多話兒要與老爺訴說。」
狄公一想,忙答允:「就由這侍僕引我去見葉夫人。喬泰,你此刻便回衙署,馬榮正等著你一起去巡值哩。」
年輕侍僕擎起一盞油燈,、領著狄公、陶甘穿過一個青石墁地的大院落和陳列著矛戈弓箭的演武廳,繞過許多處樓台亭館,迴廊曲檻,來到一個花木扶疏的小花園。——
一路行來並不見有人影。夜氣寒冽,陰風森然。
侍僕輕輕地敲了敲花園粉牆下的一扇琵琶形描金雕花門大的銅環。一個年紀五十開外的婦人開了門。
「娘,官府狄老爺來府上查問侯爺被害之事了。」
狄公見那婦人面容憔悴,蓬頭垢面。便開口問道:「老婦人你是什麼時候發現主人被害的?」
「約莫半個時辰前,我正捧著茶盤上樓去長廊,只見侯爺血肉模糊躺在地上,早已斷了氣。」
「娘,先領狄老爺去見葉太太吧!」那年輕侍僕說。
老婦人將他們引進一個殿堂。殿堂裡幽暗悶熱,一支銀燭台嘩喇地閃著燭火,地上正中大銅火盆上擱著一個白瓷藥罐正在嘟嘟冒氣。
狄公驚訝地發現殿堂中央的高台上端正安著一張金漆盤龍大御座。御座上直挺挺坐著一個金釵鳳袍的婦人。御座的綢緞軟墊四邊鑲著金箔;垂下金黃色整齊流蘇。御座兩惻各垂下一幅黃綾幔幛。高台兩側各豎著一柄龍鳳五明扇。狄公見了這些僭越的裝飾,心中不免厭惡。
狄公見那婦人的眼睛閃爍著冷淡的光芒,疾病和悲痛已經損毀了她昔日的端莊儀容,狄公這時才發現御座上的金漆已經斑駁脫落,婦人的鳳袍滿是污垢,黃綾幔幛多有霉斑。
整個殿堂灰上層積,狄公感到彷彿進了一座香火衰謝的古廟,那位古董一般的老婦人同神龕裡的娘娘相去無幾了。
葉夫人動了動嘴唇,開言道:「狄老爺枉駕親自來敝府查訊侯爺被害之事,老婦人見禮。」
「葉夫人,這是本官應盡的職責。夫人猜來是誰殺害了葉先生?」
「侯爺久不在朝中做官了,昔時的仇家仍不肯放過於他。那康靖侯尤虎便是一個。
八十年來一直是仇家。其實,男人們的事我一個婦道人家能知道多少?只望狄老爺明察秋水,訪拿到凶身,替我亡夫報仇。」說著兩眼一閉,淌下幾滴淚來。
狄公見葉夫人滿臉愁容,吩咐陶甘留下陪伺葉夫人,一面可順便打聽葉奎林的日常起居情況。
他回頭對待僕說:「你帶我去枕流閣長廊。」
狄公告辭這位生活在歷史陰影裡的侯爵夫人,走出那座鬼火閃爍的古老殿堂,穿過前廳外的超手遊廊,便見到一座狹窄的樓梯。
侍僕道:「狄老爺,這裡便是枕流閣了。侯爺就是在這樓閣的長廊中被人殺害的。」
狄公跟隨侍僕上了樓梯,恃僕從腰間取出鑰匙開了門。
狄公進來枕流閣一看,只見朱柱碧欄一排長廊,長廊臨窗整齊垂下湘妃竹簾,窗外水雲寒星、漁火檣帆隱約可見。樑柱間匾額無數,積滿了灰土。正中一方巨匾上書斗大「枕流漱石」四個金字。巨匾下靠壁一張紫檀木八仙桌,桌兩邊各是雲山石嵌烏木靠椅;桌上一支高燭。搖曳閃爍,正照著斜倚著靠椅的死者可怕的臉面。桌子對面安放著一張繡榻,繡楊上整齊鋪著涼罩。
狄公走近八仙桌俯身一看死者的臉,不由嚇得後退幾步。他見過形形色色的死屍,但眼下這葉奎林的死狀不得不令他感到驚恐。死者的半邊臉全部砸爛,眼稜豁裂,烏珠進出。紅的血水、白的腦水、黑的烏珠。流漿混作一團粘腥。碎裂的烏珠垂下到嘴角邊,賴了一條紅血絲牽掛在眼窩內。另一隻眼睛驚恐發呆,嘴張得很大似要叫喚。幾隻綠頭蒼蠅正圍著那團粘腥嗡嗡亂飛。
從死者斜倚在靠椅裡,雙腿八字分開的姿態判斷來,兇手襲擊他時他正站在八仙桌邊。狄公摸了摸死者的四肢,並未僵硬,他捲起死者的衣袖袍襟,並不見身上有暴力損傷的痕跡。
地上,死者的黑弁帽滾在靠椅下,帽子一邊扔著一根牛皮鞭子,鞭子的短柄下散開七八條細長的辮束。一隻青瓷花瓶打碎在地上,藍、白兩色的瓷片間散著幾片枯萎的花瓣。桌上兩隻茶盅。一隻有剩茶,另一隻乾乾淨淨。一盤糖汁生薑上圍滿了蒼蠅。另一把靠椅依著八仙桌尚未拉出。
狄公歎了一口氣,慢慢捋著鬍鬚。葉奎林的臉部表情已經很難看出,只見他半張灰黃的臉,下顎有一撮山羊鬍子。身子高瘦。狄公以前從未見過葉奎林,看來葉奎林同葉夫人一樣也生活在歷史的陰影裡,依賴著世族餘蔭苟延著生命。
世族姓氏的自傲感使葉奎林只同梅亮、何朋等少數閥閱苗裔來往。狄公也不認識何朋,——看來要解開葉奎林遇害之謎首先必須查清他的生活習常和品性嗜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