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陶甘一番化裝,穿扮如兩個窮酸秀才。頭上青紗皂幘,腳登方平履。一個藍布袍,一個褐布袍。也像是蒙館的先生。一路觀賞街景,慢慢轉悠向花塔寺而來。
且說這日正是觀音菩薩生誕,燒香許願的人分外擁擠。一時士女喧闐,遊人如蟻,香車玉勒,軋軋成堆。廟市也繁華興旺,香燭、泥偶、木魚、佛珠的小攤比比皆是。雜耍獻藝的都拉場表演,圍起一堆一堆人。問卦占相的最多,一字排有十來個課攤。
狄公見巍峨的山門額上刻著「敕建寶莊嚴寺」六個栲栳般大的金字。山門內蒼松翠柏,交植左右,中間重背石徑,十分齊整。殿宇佛堂巨燭高燒,渲如白日。——心中不由暗暗喝彩。
「這人山人海的,哪裡尋覓蹤跡?無異大海撈針。」陶甘道。
「我們先去花塔四周轉轉,看看那堵牆根。」狄公也覺渺茫。
兩人轉到花塔院內觀瞻一番,不禁噴噴讚歎。峻峨的塔身莊嚴肅穆,飛簷映月,鈴鐸咽嗚。塔內藏有希卉佛骨,寺僧珍重,不啻拱壁。這寶塔又平添一種神秘幽邃的氣氛。——想到柳道遠或就在這裡失蹤,狄公不由打了個寒噤。兩人又細細看了那三面磚牆,卻有好幾處裂罅,一時也沒看出什麼名堂。
狄公、陶甘轉出院門,剛步入觀音殿門檻,忽聽得殿外香爐旁有女子操中原口音講話。回頭一看,原來是個穿紅系綠,兩腮搽抹了厚厚胭脂的窯姐。旁邊站著個乾瘦的虔婆,正在議論香客。
狄公道:「陶甘,你先殿內各處轉轉,我稍後就來。」說著走向那女子拱一拱手。
女子見是個老儒,嫌憎窮酸,愛搭不理。虔婆則搶道:「五十個銅錢,房間就在西院外翠香閣裡。」
狄公京腔問話:「小姐可是北邊的人。我正厭嫌廣州女子醃髒哩,牙齒都是黃的。」
女子乃道萬福,妖妖調調答道:「小女子正是青州營邱縣人氏。」
狄公道:「要與小娘子說句話,可行?」
虔婆笑道:「說話、捧茶、侍夜都一個樣,五十個銅錢。」
狄公從袖中摸出一串銅錢,正一百。拆解半串遞與虔婆。
虔婆接過,笑逐顏開道:「香姐,隨這客人去吧。」
狄公與香姐道:『你隨我來,六祖堂外有一茶亭,我們去那裡吃口茶吧。」
香姐嫣然一笑,隨狄公轉去六祖堂。
狄公扯定香姐進了茶亭,茶博士端上兩盅珠花茶。狄公付了賞錢,叫香姐坐了。便問:「那老虔婆不像是北邊的人,可與你有親故?」
「非親非故。只是小女子賣身於她,叫她聲阿媽。」
「你是從青州被拐賣來此地的?」狄公又問。
「說來話長,客官也不耐聽。我被賣過幾轉。——阿媽上月剛從水上人家處買我來,正圖報恩哩。」
「如何說要報恩?」狄公不解。
香姐道:「小女子轉賣幾回,最苦莫過於水上人家做媳婦。他們是至輕至賤的人物,官府明令不許與岸上人通婚,也不准在廣州城裡居住。只幽伏在水曲破船上度歲月,世世代代,像蟲豸一樣受人驅趕虐殺。還要接番客過夜,百般凌辱,無處訴苦。城裡的妓館行院從不接番客,就這一點,也夠慶幸的。——阿媽待我好,掙了錢全數給她,也心甘。」
狄公將餘下的五十個銅錢給了香姐。
「今日只想打問香姐個信兒。」
「不知官客要問什麼?小女子但凡知道的,都說得。」香姐收了銅錢納入懷中。
「我有個朋友,也是北邊來的。前兩日說是要來這裡燒香發願,約定今日觀音殿前見面。誰知至今沒尋著他,正焦急哩。——香姐常在此處勾當,不知見過也沒有?」
「你那朋友可是個年輕英俊的,儀表堂堂,關中口音。只是衣衫寒傖,尤勝於你,怕是不像。」
「正是。正是關中口音。香姐莫非見過他了?」
「昨日黃昏還打山門外轉悠哩。我也上前搭過話。因這口音稀罕,故爾留意。——他像是急匆匆尋找什麼人,原來正是與客官相約定的。」
狄公驚異:「今日你可又見過他?」
香姐搖了搖頭。
狄公謝道:「今日有緣,改日再會。還有個朋友觀音殿裡正等著我哩。」
香姐抬眼怯聲問:「那邊翠香閣去不去?時辰尚早。」
狄公笑道:「你快回去吧。不是說定捧茶、說話的嗎?」
香姐感激地望了眼狄公,再三叩謝,乃退去。
忽然人群中一聲「噓噓」,只見一頂華麗的大轎吆喝著徑直抬到後殿的白玉階下。
狄公忙趨前跟上看覷。正遇陶甘上來招呼。便問:「不知什麼人物來廟裡拈香拜佛了?」
陶甘道:「是梁溥先生。我適才聽一小沙彌道,梁溥先生今日約定來廟中與慧淨方丈弈棋。」
狄公「嗯」了一聲,見梁溥下轎來,四面遍視了,匆匆進去方丈「老爺小心,吃他認出。——適才我與小沙彌說話時,他上從轎窗中探出頭來,怕是已認出了我。再認出老爺來,橫生枝節。」
「言之有理。我已探明柳大人確是昨夜黃昏時來過這裡,像是約見某人。——如此推來,他可能尚藏匿於此寺中,或是被幽禁。不然。那蟋蟀不會輕易逃逸。」
狄公、陶甘又寺廟各處亂轉,連茅廁、灶頭都沒放過。只是花塔塔門封閉,不許攀登,沒法入進。——蓋一個月前有一香客說雲中羅漢相招,竟從花塔塔頂縱身跳下斃命。慧淨途命封閉塔門,暫不讓善男信女進去,怕人倣傚。——如今塔門緊鎖,還專派一個老頭陀把守。
狄公有些疑心,上前故意與老頭陀搭訕。三言兩語後便問老頭陀可曾見著過如此這般一個人物。
老頭陀答:「貧僧只是奉命守塔門,不讓閒人進去。並不曾見著施主所說之人。」
陶甘笑問:「莫非寺中小師父犯了規矩,被關禁在塔中?」
老頭陀嗤道:「難為施主想著。——這寶塔是神聖之身,豈可容犯規齷齪之人居住。」
陶甘點頭又道:「我們是中原趕來寶剎燒香的,不登上這花塔,恐虛來一遭,辜負當初誓願。我佛慈悲,許我們上去看看如何?」說罷又塞過一把銅錢去。
老頭陀嗔道:「這個萬萬使不得,施主自穩重。寺廟乃清淨之地,不可玷污。施主有錢,自買香燭燒去。要不然聚攢了,施捨幾桶香油來。」
陶甘只得收回銅錢,訕訕道:「讓我們進去看瞻一遍又何妨。」
老頭陀道:「原先是人人可以登塔的。只是怕也去塔頂墜下,我們收屍也忙不過來。——寺中還有兩具屍身等著火化哩。都是窮苦人抬來的,也是敝寺的一樁慈悲事業。」
狄公一驚:「敢問老師父,那兩具屍首能看一眼麼?」
「阿彌陀佛,怎的忽又要看屍首了?——自己去看吧,沒人把守。在東院牆外菜園的一棟平房內。要不是今日觀音菩薩吉辰,一早就燒化了。昨夜抬來的無主屍。」
狄公問了路程,慌忙繞僧房向東院急趨。陶甘褰袍緊緊跟定。
兩人到了東院牆根,果然無人把守,但門上卻掛了把胳膊般大鐵鎖。牆頭很高,不便翻越。
陶甘道:「當年那管『百事和合』還攜帶在身上哩。二十來年沒用,不知好使否。」
他四覷無人,迅速從衣袍夾層的布袋裡掏出那管叫做「百事和合」的鑰匙,插進鎖眼,來回一擰,鎖便開了。又拔了門閂,出來菜園。
菜園一隅果然有一間平房,一片漆黑。平房的門沒鎖。狄公上前推開一看,陰森森一股臭腐霉味撲來。陶甘又去袋中摸出撇火石與一截蠟燭,點亮了。
房中一條長桌,緊實實擠了兩具席片覆蓋的屍體。狄公掀開一具的席片看了臉面,見是個花白鬍子的老乞丐。再掀動另一片蘆席,陶甘舉燭照著。——果然是柳道遠蒼白的臉!平靜中似乎還透出一絲笑容。
狄公大驚失色。命陶甘將席片全部掀揭,他細細驗檢了屍身。奇怪的是全身並無一處創傷、血跡、索痕,紫瘀。——只除是屍身冰冷微腐外,卻無一絲異象。
陶甘將柳道遠一身破爛衣褲抖了抖,卻跌落下一個壓扁了的金絡銀絲籠盒,籠盒的小門開著。
狄公失聲道:「正是柳大人養金鐘的籠盒。——果然被歹人害死在這廟中。」
陶甘道:「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狄公即命陶甘將自己鈐押了官璽的名帖拿去傳方丈慧淨即刻來這裡聽旨。——他不得不公開身份了。
須臾慧淨披著猩猩紅嫁裟,跟隨陶甘急皇皇趕到菜園平房。後面還尾隨著幾個年長的寺僧。
慧淨拜見狄公,合十頂禮,口稱「怠慢。」狄公命陶甘將眾寺僧一概轟出平房,老遠在東院牆外等候。
狄公問:「慧淨師父,這具死屍是誰?你可知道?」
「貧僧實不知死者是誰。」慧淨看了一眼柳道遠屍身,不住念「阿彌陀佛。」
「這具屍身是如何抬到貴剎來的?」狄公厲聲問。
「回狄老爺,敝寺向有焚化屍身,超度帶雅之善舉。四方但有無主野屍,貧苦無力者死去,都抬來敝寺焚燒。這兩具屍首是昨夜衙門的巡了抬來的,道是荒郊裡發現的窮乞丐。只因觀音大士生誕,故末啟火。正擬明日焚化哩。」
「衙門裡的巡丁抬來的?——嗯,你可以回去了。本官隨時還要來寺中勘問此事。」
又命陶甘:「你回去都督府衙門盤問清楚,這具屍身是如何一回事。再找到巡丁及仵作細問,我還要看一看仵作的驗屍格目。」
狄公抬頭又大聲道:「這死者是本官親隨要員,無端死在廣州。此案需認真鞫審,不可怠忽。花塔寺難脫干係,幸未燒化。闔寺眾僧靜候衙門勘問。」
慧淨心中暗暗叫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