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話說大唐高宗皇帝乾封年問,狄仁傑——狄公外放登州蓬萊縣縣令。這蓬萊縣為古齊地,濱臨大海。除鹽鐵之利外,官府監督的船舶營造業也甚是興隆。狄公上任甫及七日便邀來地方船舶營造業巨商葉守本、夏明及專理刑名契約的縣司法佐郎賀春帆來衙廳,商議由官府資助興辦大型船塢的事宜。
看看已是申牌時分,狄公笑道:「今日下官十分欣慰,承蒙諸位先生大義襄助,鼎力合作,終於議定了營建船塢諸事項。」
他心中好生感激,眼前這三位先生已陪著他從午時坐到了此刻,商議妥當許多工程實施的細則和銀款攤派份額。
賀春帆道:「今日簽押的這份議約,包羅鉅細,公平合理地解決了夏先生和葉先生之間同行業務的許多糾紛,錢銀款額上似也無厚薄盈虧之分。」
夏明咂嘴道:「未必,——倘若允許我自行運營,官府不出面干預,我無疑會賺得更多的錢。」
狄公正色道:「船舶營造業關乎國計民生,朝廷日夜關心,下官焉敢怠忽?夏先生、葉先生也不必再起糾紛,一切遵照本議約行事。再說,船塢建成,登州平海軍也從此改善設施,更有利於海疆安全。」
葉守本不住點頭,心中敬佩狄公。狄公也暗中有抑夏助葉之意。狄公知道葉守本拘謹厚道,守法安分,而夏明則狡黠狠戾,且生活放浪,貪戀酒色。
狄公吩咐衙役斟茶,他吁了長長一口氣,靠身在太師椅背,凝望著檻窗外怒放的木蘭花。這時起風了,將持續了整整一天的懊熱驅散淨盡。檻窗外不時透進一陣陣馥郁的芳香。
葉守本放下茶盅,斜眼示意賀春帆和夏明:該是告辭的時候了。
突然洪參軍氣咻咻進來衙廳稟狄公道:「值房有人求見老爺,說是有緊急口信啟稟。」
狄公一驚,欠身道:「三位先生權且等候在此,下官去了就來。」說著一拂袖便隨洪參軍出了衙廳。
下了衙廳台階,轉過右首一溜超手遊廊,洪參軍乃低聲說:「老爺,賀相公的管家來報,賀夫人投繯懸樑了,午睡時吊死在她家後花園的亭閣裡。管家發現了便立即趕來衙門報信。」
狄公驚愕之餘不禁為賀春帆叫苦。「看來還是讓我來將這噩耗告訴賀先生。他得訊後真不知會怎樣悲哀。」
狄公傷心地搖了搖頭,回進衙廳,神情肅穆地對賀春帆說:「賀先生,來人正是宅上的管家,他來報信說,尊夫人尋了短見。」賀春帆抓住靠椅的扶手目瞪口呆,半晌才沮喪地說:「我擔心之事終於……發生了。近一個月來她總是神思倘恍,意氣沉鬱……她……老爺,她是如何自殺的?」
「你管家來報是懸樑自盡的。——管家此刻正在值房等候你回去善後處置。你先回去料理一下,我這裡即刻委派仵作、差官人等趕來宅上。」
賀春帆呆若木雞,囁嚅道:「這樣快就去了!我離家才一個時辰……哎哎,老天,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
夏明和葉守本也不勝詫異,言不盡意地說了幾句勸慰的話。但賀春帆似乎都沒聽見,他兩眼吊直,木然僵立。突然他拉住狄公的衣袖,悲哀道:「狄老爺替我作主!我……我生性膽怯,不敢親見賤荊死狀。老爺,卑職還是留在這裡靜思一晌,等老爺衙裡去人料理完畢,安厝了屍身,我再回宅下看覷。老爺千萬別見怪,我此刻正五內顛翻,魂魄搖蕩……」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懇求的目光哀苦地仰望著狄公。
狄公道:「既然如此,賀先生便暫留在衙裡,再沏一盅新茶,安寧一下散亂的神思。為籌建船塢之事,賀先生勞頓了這半月。葉先生、夏先生兩位也委屈陪侍賀先生一晌。——我去賀宅料理了現場便回來,不需半個時辰。」
洪參軍陪同賀宅那管家在值房等候,正心急如焚,忽見狄公獨個出來,不由詫異,便問:「賀先生為何未出來?」
狄公揮手吩咐管家先回去,轉臉對洪參軍道:「你也無須去賀宅了,時間緊促,我只帶緝捕及兩名番役隨行。你速去通知仵作,並備下我的小轎。」
狄公、仵作、緝捕及兩名衙役很炔趕到了賀宅。管家叩跪拜見狄公,兩名女僕正在門樓裡抽抽噎噎。狄公命緝捕及兩名衙役守候在外院,然後由管家偕同仵作去後花園亭閣。
曲曲折折穿出朱漆彩繪迴廊,便見一個花木扶蘇的小花園。花園的東南隅,兩株巨槐翠蓋亭亭,正遮蔭了一個八角琉璃瓦亭閣。亭閣的尖頂是一個金光閃爍的圓球。狄公登上青花石台階,推開了亭閣的門。
亭閣內悶熱異常,瀰漫著一股濃烈的香煙。靠右首一隅安放有一張湘妃竹榻,竹榻上直挺挺仰面躺著一具女屍。屍身的臉面朝裡,只見她一頭烏黑發亮的濃密長髮散披在雙肩上。她身穿白綢繪榴裙,腳上套著一雙如彎弓一般的繡花鞋。
狄公命件作開始驗屍,又命管家將亭閣內一排四扇瑣窗打開,他開始觀察起亭閣內的陳設。
亭閣正中有一張桃花木細雕小方桌,桌上放一個茶盤,茶盤裡兩隻茶盅,一柄茶壺倒翻在桌上,壺嘴正擱在一個扁平的梅花形珵亮的黃銅盤上。茶壺邊擱著一段紅綾,小方桌兩邊各放著一柄靠椅。右首兩扇瑣窗之間則是一個瘦竹書架,書架上放著幾卷書秩和幾件小古玩,煞是清雅幽靜。
管家打開一排瑣窗後,指著高處一根朱漆橫樑道:「老爺,太太正是吊死在那根橫樑上,那裡還纏著一段紅綾。」
狄公點點頭,問道:「今天早上賀夫人是否神情異常?」
管家答言:「不,老爺,太太到吃午飯時還心情很好,並無異常。只是……只是夏先生來找我家老爺時,她才……」
狄公一驚:「你是說夏明?夏明他午飯後來拜訪過賀先生?他來宅上作甚?」
管家茫然,猶豫了半晌,乃答道:「老爺,我去外廳獻茶時,聽見了他們之間一二句說話。夏相公似乎說什麼下午商議時要我家老爺暗裡相助,他還說要給我家老爺一筆酬賞,但我聽見我家老爺生氣地斥責他。」
件作回來與狄公耳語道:「老爺,我發現一個十分奇怪的現象。」
狄公命管家:「你去將賀夫人的侍婢喚來!」
管家退出亭閣,狄公乃轉身到那竹榻旁、仵作將死者的頭翻轉過來。狄公見賀夫人二十五左右年紀,瓜子形臉,白淨面皮,長得十分俊俏。
「老爺,她的太陽星上有傷痕,十分可疑。再有她雖說是吊死,但頸脖似沒有受傷和脫位。顯然她是從那靠椅爬上方桌,然後將那匹紅綾甩上橫樑,活結繫緊,另一端做成套圈,再將頭鑽進去。往桌下一跳。——不慎碰翻了那茶壺。她吊在那兒離地只幾寸,那套圈抽緊將她慢慢勒死,死時必是十分痛苦。她為何不將靠椅再迭在方桌上,從靠椅上跳下,猛一下墜,可圖一個速死,很是乾淨利落。當然那無疑得傷了頸脖。——真不知賀夫人當時是如何想的。看那太陽星上的傷痕,我思量下來會不會是……」
狄公點頭頻頻,忽向道:「可否推斷人是何時死的?」
仵作面露難色:「這個卻不易做出明斷。老爺,她屍身尚未冷盡,手足也未僵硬。但如此燠氣的天氣,又是在如此悶塞的亭閣之內……」
狄公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眼睛卻好奇地盯住了方桌上那個梅花形的黃銅盤。細看又見黃銅盤內梅花五瓣各繚繞著一圈盤香,燒剩的淺褐色香灰積在銅盤的邊緣。他恍有所悟,對仵作道:「這是一種精製的香爐。銅盤上的香圈俗稱『五朵祥雲』,可用來計時焚薰。你瞧,從茶壺嘴裡流出來的茶水正浸濕了那第三圈盤香,故香火燒到那裡便熄了。如今我們只要知道這香爐是如何點燃的,便可以推斷出賀夫人是幾時上吊的,因為她投繯跳下方桌時,正撞倒了那茶壺……」
管家引著一個五十多歲的胖女人走進亭閣。那胖女人一見竹榻上的屍身,便淚如泉湧,撫屍慟哭起來。
狄公問管家:「這女僕一向跟隨賀夫人?」
「她是大太娘家時的侍婢,三年前太大嫁到這裡,便也帶了她一同來賀家。前後跟隨太大有二十多年了。她雖不甚伶俐,但忠厚勤儉,故太太最是器重,常在左右服侍。」
狄公問胖侍婢:「你也莫要太悲慟了,先告訴我你是什麼時候點燃這香爐的?」
胖侍婢收了眼淚,停了哭聲,答道:「午牌時分——太大說亭閣裡太悶塞,我便點燃了這香爐——內裡五圈香可燒到申牌交尾。」
「你點燃香爐離開亭閣時,你太太可好?——這以後你就沒有再見到她了?」
「夏相公午飯後來拜訪老爺,我便陪侍大太來了這亭閣。大太說要睡午覺,囑我也去自己房中午睡,她說下午沒事。後來老爺來過,管家服侍他換過衣服,說是去衙門裡議事。老爺命我去喚來夏相公,兩人便一齊出門了。」
「你去喚時,夏先生在哪裡?」
「我就在這後花園裡找到他的,他當時正在賞花。」
管家插話道:「正是,夏相公與我家老爺在外廳說完話之後,我老爺便要夏相公稍候片刻,他自來後花園亭閣換公服並與太太辭別。想來夏相公外廳等膩了,便踱進花園,乘便四處看看花木珍果。」
狄公道:「原來如此。那麼又是誰最先發現太太上吊的呢?」
胖侍婢答道:「奴婢最先發現。奴婢來這裡正是申牌交尾,見太太懸掛在橫樑上,嚇得趕緊叫了他來。」
管家點頭道:「我趕緊上去用剪子絞了那紅綾,抱下太太,解了脖頸上的套繯,放平在這竹榻上。即是早已斷了脈息,沒救了。我還怪她沒早一步發現……」
狄公捋鬚半晌,又問管家:「你適才說賀太太吃午飯時還興致很好,只是聽見夏先生來宅上拜訪才變得神思郁幽,恍恍惚惚的,是嗎?」
「是的,老爺,太太聽說夏相公來了,便臉色蒼白,很快退出外廳去了,我見她……」
侍婢忽然打斷了管家的話:「我陪侍太太從廂房來到這亭閣,並不曾見太太臉上不高興。」
管家欲待再辯。狄公吩咐他道:「你此就去問問看門的僕人,夏先生與賀先生出去後,有誰都來過這裡,來作什麼,呆了多久時間。快去!」
管家不敢違命,只得又快快退出亭閣。
狄公瞅著侍婢,作色道:「我問你,你家太太為何聽見夏先生來拜訪,便臉色蒼白,神情緊張?」
侍婢臉色轉白,膽怯地望著狄公冷峻的眼光,支吾答道:「老爺問話,奴婢實在不知道。但是……近半個月裡,太太常愁容滿面……她瞞著家裡老爺去了夏相公處兩回。我不放心,想要陪侍她一同去,但馮先生說……」她突然停住了,臉上又泛出紅暈,只咬著嘴唇,不知如何是好。
「馮先生是誰?」
她緊攢雙眉,只不吱聲。
「快快講來!馮先生是誰?」狄公愈下緊追問。
侍婢惶恐地瞅了狄公一眼,料瞞不過,便答道:「老爺,奴婢只說他們從未幹過什麼醜事。那馮先生是一個畫畫的,家境貧寒,且身子多病。他住在離這不遠的一個雜貨鋪子樓上。太太在家裡做姑娘時,太大的父親曾聘請馮先生教授太太畫花鳥魚蟲。那時節,馮先生少年英俊,人模樣也風流,而太太才二十歲,難怪兩下存了個意思在心底,彼此卻又不曾說破。聽說馮先生家原先也是讀書做官的,後來犯了王法,才把家業敗了……」
狄公道:「且不說他家如何了,這姓馮的與賀夫人有無姦情?」
侍婢使勁搖頭:「不,不,他兩人從不曾有非分之舉,更不曾做下什麼醜事。馮家雖一貧如洗,但他卻正經央托媒人來太大家提過親。只是,只是馮先生吐了血,醫官說犯的是肺癆,沒救藥的。故此馮先生才斷絕了娶親之念。太太聞知內情也悲痛不已,恨不能結為夫妻。馮先生表示要遠走高飛,免得兩個繾綣,總非益處。太太則苦苦哀求他留下,萬一他病情凶險,也可扶助湯藥。三年前,秉父母之命,太太下嫁到了賀府,馮先生也偷偷搬遷到這裡附近居住。他們保持著清白的往來,如同兄妹一般,朋友一般……」
「你太太與賀先生結婚後仍與那姓馮的廝會?」
「是的,這個無須欺瞞老爺。只是他們相會都在這亭閣之中,且每回都有我在場。我可以賭咒說:「馮先生連太大的手指都沒敢碰過。」
「賀先生可知道他們之間的事?」
「他當然不知道。白天家裡老爺外出勾攝公務。我便傳信箋去約馮先生,馮先生即過來相會。進的是後花園小門。他們閒話一番,各喝一盅上品香茶。三年來這些偶爾的會面支撐著馮先生活了下來。」
「你則從中勾當,搭橋鋪路。——大膽奴婢還不知罪?正是你一手釀成了這樁兇殺事件!你太太決非上吊自盡,而是被人謀害致死,犯案時間在未牌前後!」
「但,但這決不會是馮先生干的啊!」侍婢急得哭出了聲來。
「當然我還需細細勘查。」
他轉臉對仵作:「我們到門口去看看吧!」
緝捕和兩名衙役坐在前院的一條石凳上,一見狄公出來,忙不迭跳立起來行禮。
緝捕稟道:「棺木已經備辦妥當,要不要這就抬來?」
狄公不耐煩地應道:「不須。」一面繼續往前走。
大門內管家正在訓斥司閽的老頭,見狄公走來,怒氣猶未消盡,說道:「這老糊塗抵死說大門沒有人進來過,可又承認午後足足偷睡了一個時辰!」
狄公問那司閽:「你可認識那個畫畫的馮先生?」
司閽老頭點點頭道:「回老爺話,奴才知道有個馮先生,大號馮松濤,正是畫畫的。他就住在我們後院附近的一家雜貨鋪的樓上,一個時辰前,我還看見他在花園後門外轉悠哩。」
狄公道:「你這就去雜貨鋪樓上將馮松濤請來,就說這裡有人要請他作畫。」回頭又對管家道:「我們回進外廳去,我要在那裡見這位馮先生。」
他們回進外廳,管家為狄公沏了一壺新茶,便小心退出。
司閽去了一盅茶時,果將馮松濤帶進了賀府外廳。狄公見那馮松濤三十左右年紀,形容清,風采雋爽。兩眼有神,只是凹陷下去的頰腮掛著肺癆特有的桃暈。狄公示意馮松濤一邊靠椅上坐下,仵作為他沏了一盅茶,便垂手侍立。
狄公道:「聽說馮先生是丹青畫工,今日有幸見識。」
馮松濤答言:「慚愧。只不知縣衙老爺因何囑小生來這裡,小生猜來老爺決不會是央我作畫吧。」
狄公點頭:「馮先生正猜著了,這賀府後花園出了事,下官喚你來是想作個證人。」
馮松濤一驚:「出了事?莫不是賀夫人出了事?」
狄公正眼瞅了瞅馮松濤驚慌的臉色:「正是賀夫人出了事。有人見你未牌時分獨個在後花園門外徘徊躑躅,莫不正是欲來後花園與賀夫人廝會。」
馮松濤失聲叫道:「她……她出了什麼事?」
狄公冷冷地道:「馮先生心裡真不明白?還要下官說破。——你在後花園亭閣裡殺害了她!」
「天哪!」馮先生懵懂了,頓時淚如雨下。他雙手摀住臉面,全身抽搐起來。半日,乃稍稍鎮抑住自己,抬頭問道:「老爺因何誣我殺害了她?」
「她與賀春帆先生結婚三年來,你無時無刻不廝纏住她。如今她幡然醒悟,痛改前非,並欲在賀先生面前披露你的穢行,你既憤恙又畏懼,便生下了歹念。」
馮松濤長吁了一口氣,點了點頭:「老爺的解說不無道理。事實上,未牌時我正是在後花園門外轉悠。」
「賀夫人知道你來這裡嗎?」
「知道,正是她約的我。今日上午有一個卯角小童遞與我一張她的親筆信箋,要我未牌時來後花園相會,說是有急事告知。只須如往常一樣,在後花園門敲上四下,侍婢自會放我進去。」
「你進花園後見到了什麼?」狄公下緊問。
「我沒能進去花園。敲了幾次門,井無侍婢接應。我在門外盤桓了好一陣,想或是賀夫人一時擺脫不開,便快快回家了。」
「你且將賀夫人的紙箋與我看來。」
馮松濤急了:「早已焚去,她一再囑我莫留下那些字跡,恐生意外。」
「如此說來,你不曾殺害賀夫人?」
馮松濤有點玩世不恭:「倘若老爺查獲不到真兇,不妨就斷小生殺的,以便了結此案,免了許多精力勞頓。我已是春冰風燭,存日不多,左右是死,那管他死在病榻或是死在法場,到終來一副薄棺,一懷黃土。唉!不期賀夫人先我而去,念之斷腸摧肝。我本已痛不欲生,那顧忌這殺人些小罪名?不過,老爺果有本事拿獲真兇,我倒想親見那惡魔下地獄,也可奠祭賀夫人冤魂。」
狄公沉吟半晌,憂鬱地捋著他那又黑又長的大鬍子。忽然,他問道:「賀夫人可經常差小童送紙箋與你?」
「不,老爺,紙箋一向是她那個胖侍婢送來的,只是這番卻是差遣了那小童。不過字跡確是她的……」
馮松濤突然一陣劇烈的咳嗽,吐出了幾口殷紅的鮮血。他淡淡地望了那血跡一眼,又說到:「小生真不知賀夫人今番約我何事相告?究竟兇手因何要害她性命?我從未聽說過賀府有什麼仇家。她的婚姻也是美滿的,他們夫妻相敬如賓。她雖然至今尚未生育,也不曾聽說賀先生要納小。再,小生與賀夫人的友情是光明磊落的,並不曾做下半點見不得人的醜事。賀夫人謹守婦道,與我只是師生之誼,她未出閨時我曾教授過她畫畫,這一點小生也是問心無愧的。」
狄公問:「馮先生既然如此熟捻賀夫人,可知道她近半個月來因何事常憂心慼慼暗自傷歎。」
「這小生也曾聽她講起過。只因賀夫人的父親欠下了船商夏明一筆銀錢,夏明追逼很緊,定要她父親典押祖上傳下來的幾畝薄田。她父親哪裡肯答應?為此,賀夫人曾私下找過兩回夏明,求他寬些期限。誰知夏明卻反而放刁,竟動了賀夫人的歹念,纏住她非要輕薄,倘不遂其願,那筆欠銀便迫逼更緊。」
「賀春帆可知道她私下去求夏明?」
「這事賀夫人瞞過了她丈夫,只因賀先生也不富裕,無力替岳父償清欠款。——賀夫人很體諒她丈夫。」
「體諒丈夫還會私下與你廝會?臨大事不與丈夫商計,反尋你暗訴,僅這一點便是不守婦道。」
狄公拂袖而起,說道:「委屈馮先生權且作為殺人嫌疑隨我去衙裡聽審。真兇拿獲之前,你脫不了這殺人干係,儘管你辯解得頭頭是道。」他又轉臉命仵作:「將賀夫人屍身抬去衙裡再行細驗,遞呈一份詳盡的驗屍格目與我。」
狄公回到了衙廳。
賀春帆戰戰兢兢、憂心忡忡問道:「狄老爺,賤荊之事料理妥當了?」
狄公一口吸乾一盅熱茶,雙手扶住太師椅靠手,仰著臉瞅了賀春帆半晌,乃慢吞吞答道:「賀先生,下官有一句話要告訴你,令太太不是自殺的,而是被人謀殺的。」
賀先生倒抽了口冷氣,急問:「狄老爺這話是實?賤荊被人謀殺,是誰殺的?究竟又為何要殺她?」
夏明與葉守本面面相覷。夏明的額上沁出了汗珠。
「從目下跡象看來,嫌疑最大的是一個名叫馮松濤的人,他是個畫畫的。」
「畫畫的?馮松濤?我怎麼一點都沒聽說過這個人?」賀春帆驚訝十分。
「賀先生莫要驚惶,讓下官略說個本末。這馮松濤與令太太來往已有五六年,你們結婚之前,他就教授過令太太繪畫。近三年來,他倆若斷若續,時常私下約會,令太大似乎萌生悔悟,欲想與馮松濤斷了往來。——可能今天下午他倆又約會在那後花園亭閣中,話不投機,馮松濤便起了殺機。」
夏明遞個眼色與葉守本,兩人立起身來拱手告辭,口稱恐妨衙門政事刑案。狄公正色道:「不妨,不妨,正要兩位先生一旁看了,好知全局。」兩人無奈,只得又坐了原位靜聽。
「那姓馮的惡魔如何殺的賤荊?待我親去揭了他的皮!」賀春帆羞憤交加.痛恨至極,言不擇辭了。
狄公道:「他先一拳擊昏了令太太,正傷在太陽星上。便將預先備下的紅綾做了繯套,將令太太活活勒死,再懸吊在橫樑上,布下懸樑自殺的疑陣。兇手作案時不慎碰翻了方桌上的一柄茶壺,茶壺裡的茶水澆熄了那個梅花形的黃銅香爐。從熏香熄滅的時間推算,令太太遇害在未牌時分,而這之前有人看見馮松濤在後花園門口轉悠。」
賀春帆情緒激動,神情恍惚:「狄老爺允許的話,此刻我就回府去看看。」
狄公道:「且慢,下官還有一句話問你。」
賀春帆茫然坐下。
「賀先生午牌至申牌都在這裡衙廳坐著,整整都有半日。你府上的管家來報凶信時,我記得你脫口而出道『我離家才一個時辰她就去了』。——這意思莫非是你早已知道令太太死於未牌時分?」
賀春帆一愣:「當時我並不知賤荊死於何時,只是猜來而已。——管家來衙裡報信時,已是申牌交尾了。」
「賀先生因何就不猜想令太太遇害於午牌尾,或申牌頭呢?——香爐上那『五朵祥雲』燒到正未牌上熄了,你離家正好一個時辰。可見賀先生是未卜先知的。」
狄公的語氣裡透出一絲令人顫粟的涼意,直透賀春帆脊樑。」
「這個,這個,莫非我信口說中。」賀春帆支吾,額上沁出了細微的汗珠。
狄公厲聲道:「不是信口說中,而是賀先生的著意安排!明言與你說穿了吧,正是你午牌時窺伺著侍婢離去那亭閣,便偷偷溜進去殺死了令太太,布下懸樑自盡的疑陣。又故意讓茶壺翻倒,讓茶水打濕了三朵『祥雲』。這樣誰都會相信尊夫人未牌上吊時,不慎碰翻茶壺潑濕了盤香,而這之前馮松濤又正好在後花園門口徘徊逡巡。其實那紙箋是你臨摹令太太筆跡寫的,又差遣了一個小童誆騙馮松濤未牌時來後花園打門。——賀先生不愧是專理刑名的高手,思量得出如此絕妙好計。然而恰恰是你自以為得計時,畫蛇添了足,道出『未牌』一詞,反露了形跡。你在衙廳整整呆了半日,而尊夫人死在未牌時,你又恰恰不在府裡。這些話只可記在肚中,靜心窺伺我尋絲覓跡,怎可迫不及待強先提示?所謂虛虛實實,實實虛虛。賀先生自鳴得意之時,已墜入恢恢法網之中。——正是那『五朵祥雲』壞了賀先生的邪惡詭計,替無辜遇害的賀夫人作了證詞,洗了冤案,庶幾可告慰她在天之靈。」
賀春帆垂下了頭,沮喪他說:「我怎會殺害自己的髮妻?老爺豈非平白厚誣於我。」
狄公道:「你發現了尊夫人與馮松濤的行跡,不問青紅皂白,便生出了這個歹毒之計。李代桃僵,不僅一併害了兩個無辜人的性命,而且還可保全門戶的名聲。好了,這已是酉牌交尾了,明日在公堂再一一招供你的全部犯罪詳情吧!」
狄公一示意,兩名衙役走進衙廳將賀春帆押下。葉守本和夏明驚異十分,只覺尷尬不自在。
狄公緩和了顏色對葉守本道:「葉先生,我這就派衙役送你上轎回宅邪。」
夏明上前欠身也要告辭,狄公道:「夏先生,且慢一步,下官還有幾句話要與你說。」
夏明心中發怵,腿筋微微酥麻。
「夏先生,說實話,我還懷疑過你是殺害賀夫人的兇手哩。這有兩條證據:一、賀夫人偷偷與你相會過兩回,這事單瞞過了賀春帆。她求你寬緩她父親的債務期限,但你卻動起了她的邪念。二、賀夫人在亭閣裡被害前後,你恰巧在賀府後花園賞花。當然你終究不是殺人兇犯,然而你也犯了兩樁大罪。」
「兩樁大罪?」夏明驚愕。
「對,兩樁大罪。一、你妄圖誘姦一個有夫之婦。你是如何脅逼賀夫人的,馮松濤可以作證。二、今天衙廳議事前,你又誘逼賀春帆便私於你,並且企圖行賄,賀府的管家可以作證。——他聽見了你與賀春帆的談話。——僅這兩樁大罪,本官就可以判你坐牢……」
夏明「撲通」跪倒在地,大汗淋漓,搗蒜般叩頭求饒。
「望狄老爺寬恩超豁,小民再也不敢犯惡作奸了!」
狄公作色道:「贖罪之方有二,夏先生好自為之。一、立一字據允諾賀夫人的父親緩期還債,不許逼他典賣田產。二、重金聘定馮松濤為畫師,與你描畫新船樣本。如今即去預付聘金五十兩銀子與馮松濤,以為他衣食藥石之資。——完此兩事,贖了前罪。日後但有不軌之舉,並究既往,重刑發落。」
夏明叩頭及地,連連稱謝,乃惟惟退下。
狄公站起身來,推開衙廳的檻窗,觀賞了一會那千嬌百媚的木蘭花,便信步朝內衙書齋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