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威逼下之證人
離著保甲局不遠,有個開豆腐的王老,年紀在五十來歲,他有個十二三歲的兒子,因為是醜年生的,乳名便喚作牛兒。那個孩子,要看他的長像,是渾渾厚厚的,聽他的說話,是遲遲鈍鈍的,一些兒也不帶著頑皮氣象。他們父子二人,盡力操作,苦度時光,從來就不曉得什麼叫作偷閒躲懶,所以倒把生活維持得安安穩穩。現在正當過新年的時候,講不得要破費幾錢,少作口腹的點綴。這一天晚上,居然也沽一壺酒,備了幾樣菜,他們父子二人,坐在一處。王老兒在喝著,牛兒在吃著,談談街上的情形,說說家中的景況,新年要取個吉利,只揀那開心提神的話兒來說,真個是天倫之樂,其趣盎然。雖則是個貧家,也正是人生難得的快事。卻不料世間一切休咎,常常會有天外飛來的。當這肉香酒冽,載笑載言的時候,忽聽得外邊有人輕輕地叩門。王老兒放下酒杯道:「這可有誰來呢?」他嘴裡說著,已是前去開門。這個小小的豆腐店,自然一切簡陋,哪裡還分得出什麼內外。當時兩扇板門輕輕地一啟,早有一個身軀高大的人,從黑影裡閃將入來。王老兒忙問是誰,那人也沒有言語,想著一定是熟人,便先隨手把門關上,及至燈光射在那人的臉上,王老兒看清了,不由得大大地嚇了一跳,原來這昏夜叩門而至的,不是別人,卻是保甲局的委員胡得勝。那時王老兒的心中,是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胡老爺,今天怎麼這樣閒在?真是貴人幸踏賤地。但我這裡實在骯髒得很,可請您在哪裡坐呢。」那胡得勝大方不拘,隨意坐在一個破凳子上,把眼光看了一看酒菜,便從臉上發出一種不屑的笑容,向王老兒說道:「原來你們爺兒兩個正在用飯。吃罷,不要耽擱了。」王老兒忙道:「老爺來到這裡,我可怎麼還敢用飯呢?」
胡得勝道:「這是笑話了。常言講得好,千把外委,也不能管吃飯喝水。我雖是守備的職份,跟千把外委尊卑有些不同,然而說到吃飯,卻也不便攔阻誰。你只管吃你的,不必拘泥。」王老兒道:「既是胡老爺如此吩咐,小人就大膽了。」說著,又向胡得勝告過罪,這才照舊的坐下,他那不曾用完的酒,恰似被橫風吹斷,也不去再喝了,只顧低著頭去吃飯,然而當下嚥的時候,卻透著不大自然。有時夾上一箸兩箸的菜,也是味同嚼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這是因為他心裡正在盤算,想那胡守備怎麼會屈尊降貴,來到自己的豆腐店中,要是沒有用得著的事,慢說他自己走上門來,就讓跪著去請,也不肯賞這麼大的臉。不過他是一個官,我是一個窮人,他可有什麼地方能夠用得著我呢?要據他那種神情,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好的消息,然而卻也不敢一定,縱要等著他閒言吐語的,把話說明,那才算是十拿九穩咧。這便是王老兒滿腹愁腸,疑神疑鬼的打算。請想他這一頓飯,怎麼還能夠吃得好呢?倒是牛兒爛縵天真,也不懂得什麼叫作官,什麼叫作窮人,什麼叫作貴人幸踏賤地,胡得勝只管來胡得勝的,他自己只管吃自己的,這半天的工夫,就不曾住了筷子。他老子滿心有事,吃不下去,他倒格外的得了實惠咧。
再說王老兒,也不知是吃飽,也不知是沒有吃飽,便放下了筷子,又向胡得勝告過罪,靜候他的示下。那胡得勝仍是沉吟不語,有時望一望王老兒,有時又望一望牛兒,他的兩隻眼睛,是不住地滴溜溜的亂轉,這個不用問,是正在心裡頭打主意呢。王老兒雖說是個粗人,但上了年紀,自然有些閱歷,當時鑒貌辨色,早已參透其中奧妙,心裡是不住的打鼓,想著要咳嗽,都不敢出聲兒。此時屋內,除去牛兒吃飯有些咀嚼之聲,可以說是靜默極咧。
就在這時候,胡得勝忽然開口,便將沉悶的空氣立行打破。他眼望著王老兒說道:「我今天到你這裡來,是有一件事情的。」他把這兩句話交代過,暫時又把口風頓住,此種說法,恰像戲台上的科白,是要等著對方的人前來動問。那時王老兒的心中,止不住有些七上八下,便看著胡得勝的臉說道:「我也想到這裡。不然,像這個小地方,請您您還不來呢。但不知是件什麼事情?最好請胡老爺說出來罷。」他說到此處,眼望胡得勝,靜候示下,那種神情,是於渴望之中,又帶著一些害怕的樣子,就好比法庭上的罪人,等著宣判一般。只見胡得勝點了一點頭,慢條斯理的說道:「你可曉得花牌樓地方出的那件暗殺案麼?」王老兒一聽,真乃是丈二的和尚,一時摸不著頭腦,想不到他提說此事,到底是幹什麼,便道:「那怎麼會不知道呢!咱們南京城裡,早就轟動咧。不過我上了些年紀,連自己的正務還有些照顧不來,哪有閒心腸去問這些事,都是牛兒那孩子,前來告訴我的。不瞞胡老爺,驗屍的時候,他還去瞧熱鬧來著,回到家裡,真是說得活靈活現的。」當時胡得勝一聽這個話,不由得從他兩個眸子中,透出一種歡欣喜悅的氣象,彷彿王老兒所說,有些實獲我心,可以得到什麼利益似的,便笑道:「你這個人總算不錯,居然能夠實話實說。本來這件暗殺案,牛兒比著別人,當然要知道得格外清楚。」王老兒聽到這裡,心中是不住的亂跳,很後悔自己不該把話說多了,怕要惹出什麼麻煩來。但是言已出口,事成過去,已經無法挽救了。那時胡得勝又接著問道:「但是有一件,你可知道花牌樓殺人的兇手是誰麼?」這一問不打緊,簡直把王老兒嚇壞咧,急得他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我的胡老爺,這可是怎麼說呢?我一個賣豆腐的老頭子,怎能知道殺人的兇手是誰呢?」胡得勝見他嚇得這個樣子,知道是發生誤會了,心中暗自覺得好笑,便道:「你不用害怕,等過了新年,只管安心的去賣豆腐。這件案子,怎麼也賴不到你的身上去。況且殺人的兇手,現在已經被我拿住了。就算是打聽消息,可都用不著哇。」王老兒一聽,把懸著的那一顆心,登時放下,渾身都覺得鬆快極咧,不禁笑逐顏開的說道:「到底是胡老爺精明強幹,像這般的疑難大案,居然能夠手到擒來,早晚少不得是要越級高昇的,連我聽見了,都要替你透著喜歡。」據王老兒這套話,未免有點忘其所以了,他也不想一想,他又不是胡得勝的上司,就算拿著兇手,何必上這裡來報告,揣情度理,自然另有別的文章,他不求甚解的,以為是太平無事,腦筋總算是簡單極咧。當下胡得勝聽他這樣說,便又用話引逗道:「你猜一猜,那個殺人的兇手是誰?」王老兒道:「那個我可怎能猜得著呢?就請胡老爺告訴我罷。」胡得勝一笑道:「不是別人,就是大慈寺的方丈熙智。」王老兒覺很是詫異,便睜大了眼睛說道:「是個和尚嗎?和尚是應該慈悲的,怎麼倒去下手殺人呢?」胡得勝道:「不是他自己動手殺的,是叫一個蔡屠戶殺的。」王老兒聽了,點頭咂嘴的說道:「屠戶本是殺豬的,怎麼殺起人來了呢?他可為的是什麼,就肯聽和尚的話呢?」胡得勝道:「你真是個渾人,這個事還用問嗎,自然為的是錢了。」王老兒歎了一口氣道:「我還不算十分渾,那個屠戶才渾呢。現在叫胡老爺破了案,試問錢在哪裡,早晚還要把命饒上咧。」胡得勝見說來說去,已經談到緊要關節上,便道:「那是自然。但你可曾曉得,我是怎麼破的案?」王老兒道:「那可誰能知道呢?不過據我想,或者有人在胡老爺面前,給他們洩了底,也說不定。」胡得勝聽了,便不懷好意的笑道:「你真能料事,一猜就猜著了。但可知道那個洩底的人是誰?」王老兒搖頭道:「胡老爺,算了罷,我又不能捏會算,那個可再也猜不著咧。」這時胡得勝忽然把臉一繃,將眼睛盯住王老兒道:「你不知道麼,那個洩底的人,遠在千里,近在目前,待我告訴你說罷。」說著,用手把牛兒一指道:「就是他!」
可憐王老兒,昏天黑地的,跟著說了這麼半天,萬沒料到葉落歸根,原來是要把他的兒子,打成這件兇殺案裡的一個干證,當時胡得勝的話,一入王老兒的耳中,不亞如聽了焦雷一們,簡直嚇昏咧,臉上是變貌變色,睜著雙眼,說不出話來。再說牛兒,這半天的工夫,只顧足吃大喝的,他老子跟胡得勝,講說花牌樓的兇殺案,他有時聽得一句兩句的,但決不曾留意。後來飯已吃完,但還戀戀不捨得吃那剩下的菜。猛然出其不意的,見胡得勝用手把自己一指,大聲說道:「就是他!」這一來,牛兒不由己的也有些發毛,便放下了筷子,冒冒失失的說道:「什麼是我呀?」王老兒聽了牛兒這一句話,身上一哆嗦,方緩過閉著的那一口氣來,不過因為精神上受了刺激,一時恰還有些昏迷,現放著赫赫胡老爺坐在面前,居然竟自記了忌諱,便瞪著牛兒,咬牙切齒的說道:「好個孽障,你還問呢。怎麼這樣的不知輕重,竟敢多說亂道,早晚少不得叫你去打一場兒連累官司。要是收了監,我連飯都不給你送,將你活活地餓死,看你還說也不說。」王老兒是罵在嘴裡,疼在心裡,他口中這樣說著,兩行舐犢的老淚,早已止不住了,從眼眶中流下來咧。那時胡得勝把臉一沉,向著王老兒厲聲說道:「你怎敢這樣不知好歹,早晚過堂的時候,我先要辦你一個知情不舉的罪名。」王老兒一聽,立時就嚇糊塗了,不曉得這知情不舉該得何罪,忙著給胡得勝跪下,苦苦央告。胡得勝拿腔作勢了半天,方才叫王老兒起來。牛兒是在一旁發愣,到底還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再說胡得勝,這時又把面色放溫和了些,對王老兒說道:「我因為你兒子年紀小,未必準能不怯官,將來過堂的時候,萬一要用著對證,他要把話說不清,那可也是麻煩,所以我今天來到你家裡,要把事情的經過,預先對你說明,你不妨在事先教導他,省得到了臨時,再出舛錯。」可憐王老兒是叫胡得勝給鎮嚇住了,哪裡還敢再說別的,只得順著口氣,加以奉承道:「這全虧胡老爺關照,我們爺兒兩個都是感恩不盡的。」胡得勝點點頭道:「你能夠明白就好,等我把事情告訴你說罷,因為去年臘月裡,有個外鄉姓張的客人趕路回家,借宿在大慈寺裡,不想當夜得了病症,一直到了年底下,方得痊癒。本寺方丈熙智,曉得客人身邊有銀子,起了謀財害命之心,便串通了蔡屠戶,於正月初一的夜裡,將那張姓的客人,誘到花牌樓地方,用刀殺死。可巧正在行兇的時候,卻被牛兒親眼目—睹的看見了。後來他告訴我,方才破得此案。」再說牛兒此時也不吃飯了,先前見他老子埋怨他,後來又給胡得勝跪著,心裡十分納悶,因此不由己的也就沉心靜氣的聽著。及至聽得最後那幾句話,可實在有點忍不住了。小孩子的脾氣,自然是心直口快,便不假思索的,向胡得勝說道:「胡老爺,我什麼時候告訴過這個話來著。再說正月初一那天晚上,我可就不曾出門咧。」
胡得勝一聽,便雙眉直豎,二目圓睜看著牛兒,厲聲喝道:「你一個奶黃未退的小孩子,但敢說了話不認帳麼。」當時牛兒見胡得勝的眼睛裡射出兩道凶光來,將自己盯住,直比刀子紮在身上,還要害怕,早已有些魂飛魄散,哪裡還敢再言語。胡得勝忽又冷笑道:「好好,你老子想著,要知情不舉,你又打算著要翻供不認。我很曉得你們的心思,無非是怕事二字。早晚我只須三言五語,便將你爺子兩個,打成個幫兇的罪名,那時縱殺不了你們,卻也發得了你們,看看還是哪個便宜,哪個吃虧?」他說到這裡,站起身形,往外便走。早被王老兒跌死忙活的一把拉住道:「他是個小孩子,不懂得什麼,請胡老爺只把這件事情交給我,準可以叫他順了口供,但求您口下超生罷。」胡得勝道:「你這才算明白過來了,事情關係重要,你可自己提防著。」他把話交代到這裡,又要往外走,王老兒卻擋在前頭撲地跪下。胡得勝一皺眉道:「你又有什麼說的?」王老兒此時是眼淚婆娑,聲音發顫的說道:「胡老爺,您的一切吩咐,我們當然照辦。不過牛兒那孩子,不但年紀小,怕他怯官,並且平日就是拙嘴笨腮的,不會說話。堂口上的事情,不同兒戲,倘若要有一差二錯時,我們爺兒兩個不要緊,怕的是對不住胡老爺。我想用得著干證時,總以不叫他上堂為是,如其到了勢不可解的地位,那也只好努著力兒去辦了。我說的全是實話,並不是心疼孩子,您千萬可不要錯想了。」胡得勝聽罷,從口中說出「知道了」三個字,便揚長而去。那時王老兒從地下爬了起來,拉了牛兒的手,兩眼垂淚說道:「我們惹不起他,只有順著他。但是這件命案,到底有冤枉,沒冤枉,只有天知道了。我們救自己要緊。還能管得了別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