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贈盤纏居心施毒計 追包袱無意脫
話說鄭時聽了張文祥發急的話,翻起兩眼望著張文祥的臉,出神了半晌。才一把挽了張文祥的手,走出花廳,到一處僻靜所在,低聲說道:「你以為這公文果是從四川總督衙門裡來的麼?」張文祥驚問道:「難這公文也可以假造的嗎?」鄭時歎道:「人心難測,你只想想:你我兩人在四川的聲名,究竟誰的大些?」張文祥道:「一切的事都是由我出面做的居多,知道我的人,自比知道二哥的多些。」鄭時道:「好嗎。這公文裡面,只有我一個人的名字,別人和老四都沒有提起。老四到山東的時日比我久,何以四川總督就只知道有我呢?」張文祥道:「我心裡也正是這們想,然則這公文畢竟是怎麼來的呢?」鄭時仍是歎氣搖頭道;「人心難測,我不願意說,說起來你也嘔氣,我更嘔氣。你的性子素來不能忍耐,甚至還要鬧出很大的亂子來。」
張文祥急的跺腳道:「二哥簡直不把我當人了嗎?我跟二哥這麼多年,出生入死的也幹了不少的事,何時因性子不能忍耐鬧過事?這幾日我看二哥的神氣,大異尋常,好像有很重大的心事一樣,我幾次想問,都因二哥說旁的話岔開了。於今忽出了這樁意外的事,二哥還不肯對我實說,不是簡直不把我當人嗎?」鄭時握住張文祥的手道:「你不用著急,我仔細思量,這事終不能不向你說,我悔當日不聽你的話,胡亂娶了柳氏姊妹同來,以致有今日的事。你以為馬心儀這東西是一個人麼?說出來你不可氣忿,柳氏姊妹都被馬心儀這禽獸姦通了,」鄭時說到這裡,覺得張文祥的手,已氣得發起抖來,即接著勸道:「這事你就氣死,也是白死了,且耐著性子聽我說完了,再商量對付罷。」
遂將那日在正房窗外所聞見的情形,繼續述了一遍道:「像這樣來路不正的女子,我也明知道是靠不住的,我只因平生好色貪淫,每遇女色,就不由得糊塗不計利害了。我受報是應該的,毫不怨恨。只可惜你一個鐵錚錚的漢子,平時視女色如蛇蠍的,也為我牽累,嘔此齷齷之氣了,我心裡甚為不安。」
張文祥道;「二哥何必說這樣客氣話。我細細想來,倒不覺得嘔氣。我與柳無儀名雖夫婦,實在和鄰居差不多。我一則因她是柳儒卿的女,她不知道我是張文祥,不妨和我做夫妻,若將來知道了,她念父仇,則夫妻成為仇敵,我送了勝命還是遭人唾罵。若她竟因私情把父仇忘了,則這種婦人的天性涼薄可想,我如何能認她為妻室呢?我既明知是這般配合的夫婦,萬不可能偕老,又何必玷污她的清白,以增加她忿恨之心呢?二則因我練的武藝,不宜近女色。當日為二哥與無非已結了不解之緣,使我不得不勉強遷就,然直到如今,彼此都不曾沾著皮肉。二哥前日既勸我那些言語,大約我對無儀的情形,也可以推測得幾分了。原不過掛名的夫妻,管她貞節也好,不貞節也好,我越想越覺得犯不著嘔氣。還得勸二哥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只思量將如何離開這禽獸下流之地。」
鄭時點了點頭道:「四弟真是個有為有守的人,愧我在讀詩書,自謂經綸滿腹,真是一個又聾又瞎的人。你我相交十多年,到今日才知道你有這般操守,我不成了個瞎子嗎?,你當日在船上說的話,我不能聽從,不是個聾子嗎?我自從那日在上房窗外看見了那種禽獸行為之後,就無日不思量離開此地,只因一時想不出相安的去處,所以遲疑不能決。想不到馬心儀就有今夜這番的舉動,他是這們一來,我倒不能悄悄的偷走了。」張文祥道:「原來的情形既是如此,那麼淫賊今夜這番舉動,其本意不待說便是打算借此將二哥和我攆跑,所以剛才他已露出放二哥逃走的意思來。我們到了今日,難道在此還有甚麼留戀。只看二哥的意思,就是這們不顧而去呢?還是想警戒這淫賊一番再走?打算如何警戒他,我都可以包辦。」
鄭時道:「警戒他的舉動,盡可不必。這種不體面的事,我們極力掩飾,還恐掩飾不了,豈可再鬧出些花樣來,自己挑撥的給外人知道。我若不為想顧全這點兒體面,早已離開這裡了。於今四川總督的公文,在我自己可以斷定是假的,而外人不明白這裡面實在情形的,決不會猜疑到假字上去。我若在此時悄悄的逃走,將來綠林中朋友,必罵我不是漢子,只顧自己貪生畏死,不顧結拜兄弟為難,沒有義氣。」張文祥忿然說道:「誰還認這人面獸心的東西做結拜兄弟。」鄭時道:「這卻不然。你我心裡盡可不認他,口裡不能向人說出一個所以然來,沒有趣味。我當日不殺他,反和他結義,並用種種方法,使他的功名成就,原想今日借他一點兒力量,開你我一條上進之路。我平生不倚靠旁人,倒也轟轟烈烈的干了半世,誰知一動了倚靠旁人的念頭,就沒有一件適心遂意的事了。不但凡事都不順手,連心思都覺不如從前靈敏了。」
張文祥道:「沒有志氣的人,每遇失意的時候,多喜說頹喪厭世的話,二哥怎麼也說出這些話來了呢?依我看來,這公文算不了一回事,既決計走就走他娘,管甚麼人家罵不罵。綠林中人巴結官府想做官,就是應該挨罵的了,我因不願意再與那人面獸心的東西見面,趁今夜悄悄的走了完事。且看他們這般狗男女,究竟能快樂多久。」鄭時搖頭道:「此時已是半夜,離天明不久了,待走向那裡去,休說我不能和你一樣穿簷越脊,如履平地。即算我有你一般的能耐,也不情願悄悄的偷走。你是與那公文無干的人,趁這時就走,倒是上策。」張文祥歎道:「我若肯攆下二哥,一個人逃走,豈待今日。二哥既是存心要來得光明,去得正大,我也只好聽憑二哥。」
二人正在說話,忽聽得施星標的聲音,二哥二哥的一路從裡面叫了出來。鄭時連忙答應。二人回身走到西花廳,只見施星標一手擎燭,一手托著一包似乎很沉重的東西,愁眉不展的向鄭時唉聲說道:「真是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我簡直做夢也想不到忽然會有這們一回事。」張文祥接聲歎了一口氣,正待答話,鄭時原是和他握手同行的,忙緊捏了張文祥一把,搶著答道:「公文雖是這們來,好在有大哥這般的靠山,還怕甚麼。不過累得大哥為我的事麻煩擔風險,我心裡終覺有些不安罷了,於今是大哥教四弟來有甚麼話說麼?」施星標一面將手中的包兒遞給鄭時,一面說道:「大哥口裡雖不曾說甚麼,只是我看他臉色神氣,也有很為二哥這事著急的樣子。這包裹是大哥交我送給二哥的盤纏紋銀二百兩。大哥說,他還有要緊的話和二哥說,奈院裡不便說話,教二哥且到鴻興客棧裡停留半日再走,他改裝悄悄的前來相會。」張文祥忍不住問道:「與其白天改裝到鴻興棧去說話,何妨此時到這裡來,或教二哥到簽押房去呢。」施星標道:「三哥不知道大哥為這事擔著多大的干係,必然是因在這裡說話,有多少不便之處,所以寧可改裝到鴻興棧去。」這時鄭時因伸手接那銀包,不曾握著張文祥的手,聽張文祥這麼說,很著急的搶著說道:「大哥思慮周密,不會有差錯的,我本當即時上去道謝。只因此時夜已深了,大哥白天事多,恐怕擾了他的清睡。不過得托四弟轉達幾句話:公文上既只有我一個人的名字,只我一人避開,便可無事,家眷不宜與我同走,我並不向內人說明。我將內人寄在大哥這裡,千萬求大哥照顧。」張文祥見鄭時到這時候還說這種言語,不由的氣忿填膺,那裡忍耐得住呢,逞口而出的說道:「這何待二哥囑托,公文上雖沒有我的名字,然二哥既不在這裡,我還在這裡做甚麼,無論去甚麼所在,我始終跟著二哥走便了。」
這幾句話,只急得鄭時不知要如何掩飾才好,幸喜施星標為人老實,聽不出張文祥的語意來。也接著說道:「三哥的話不錯,我們都是自家兄弟,二嫂留在這裡,何待二哥囑托照顧呢。難道大哥還好意思不當自家的弟媳婦看待吧?」張文祥又待開口,鄭時連忙截住,說道:「話雖如此,我拜託總是應該拜託的。四弟上去回大哥的話,請順便說三弟為人疏散慣了,在此地打擾了這們久,於今也想到別的地方走走。不待說他的家眷也是要寄居這裡的,」施星標道:「公文裡面既沒有三哥的名字,三哥何必走甚麼咧?」張文祥道:「定要公文中有名字才好走嗎?等到那時,只怕已經遲了呢。」鄭時惟恐張文祥再說出甚麼話來,急將手中銀包交給張文祥道:「三弟不要說這些閒言雜語,且把這銀子收起來罷。我兩人的盤纏都在這裡,擱在你的身邊妥當些。」這們一來,才將張文祥的話頭打斷了。好在施星標是個心粗氣浮的人,聽了也不在意,當下就回身覆命去了。
鄭時見施星標已去,便跺腳埋怨張文祥道:「我的性命,只怕就斷送在你這些話上頭上。」張文祥吃驚問道:「這話怎麼講?」鄭時道:「你聽人說過強盜出於賭博,人命出於姦情這兩句古語麼?尋常和人女子通姦,給女子的丈夫知道了,尚且多有謀殺親夫的舉動。何況一個官居極品,一個有罪名可借的呢?我就處處做作得使他不疑心我已識破,還愁他不肯放我過去,故意發出言語來使他知道,還了得嗎?」張文祥忿然說道:「二哥不要是這般前怕龍後怕虎,為人生有定時,死有定地,殺了頭,也不過一個碗大的疤。他不要二哥的命便罷,他要了二哥的命,我若不能要他的命,算我不是個人。」鄭時急忙掩住他的口,說道:「我其所以不早向你說,就是為你的性子不好,怕你胡鬧。你要知道,我們此刻不能和在四川的時候比了。便是在四川,手下有那麼多兄弟,也只能與不成才的縣府官為難,司道以上,就不容易惹動他了。於今你我都是赤手空拳,常言:單絲不成線,獨木不成林。一輕舉妄動,便是自送性命,於事情無益,反遭了罵名。」
張文祥聽了這些話,心裡益發嘔氣,只口裡懶得辯論。這夜二人等到天明發曉,就不動聲色的走出了巡撫部院。張文祥道:「我們何不就此出城走他娘,還去鴻興棧做甚麼呢?」鄭時道:「不然。我原是不打算偷逃,才等到今日,早走本十分容易,己到今日,他若沒有殺害我的心思,我用不著逃走。有心殺害我,豈容我一個人單身逃走?」張文祥沒得話說,跟著走到鴻興棧。鄭時與張文祥商議道:「我仔細想來,你我命裡,於妻、財、子、祿都是無緣。虧得當日經營了一個紅蓮寺,從此只好出家不問世事。我在這裡等著,你去街上買兩件隨身換洗的衣服,和長行人應帶的雨具之類,馬心儀來過之後,我們便好登程。」張文祥應著:「是」,帶了銀兩出來,匆匆忙忙買了些東西,連同銀兩做一個包袱捆了。忽然覺得有些心驚肉跳,不敢多耽擱,回頭向鴻興棧這條街上走來。
離鴻興棧還有半里遠近,陡見前面有無數的人,如潮湧一般的奔來,少壯的爭先恐後,將老弱的擠倒在地,背後的人又擁上了,就在老弱的身上踏踐過去。只擠得呼號哭叫,登時顯得紛亂不堪。張文祥看那些人面上,都露出一種驚疑的神氣。心裡正想扯住一個年老些兒的人,問他們為甚麼這般驚慌逃跑。那些人跑的真快,一霎眼就擁到跟前來了。張文祥向旁邊一閃,打算讓在前面的幾個少壯男子衝過去,再扯往年老的問話。誰知這一閃卻閃壞了,腳便還不曾踏穩,猛覺有一個人向胳膊上撞來。這一下撞的不輕,只撞得張文祥頭腦一昏,被撞的胳膊,痛的與挨了一鐵錘相似,兩腳站立不住,一翻身就栽倒了。張文祥心想:這東西好厲害,那來的這們大的氣力,竟能將我撞成這個樣子。會武藝的人畢竟不同,便是躺下了也比尋常人起來得快些,張文祥正待奮身躍起,就覺有人將他的胳膊挽住,往上一提,說道:「對不起,對不起!」張文祥乘勢跳起身來看時,彷彿是很面熟的一個人,已撇開手上前擠去了。
張文祥陡覺背上輕了,反手一摸,不見了包袱,不由得著驚,暗想道:「難道連纏在背上的包袱都撞掉了麼?」再回頭向地下尋找,那裡有甚麼包袱呢,隨口罵道:「將我撞倒的那個東西,一定是個剪綹的賊。怪道他那們重的撞我一下,原來是有意來偷我包袱的。這包袱是我兄弟逃命的盤纏,由你偷去了就是嗎?怪道他挽住我的胳膊,把我提了起來,若不然也取我背上的包袱不住。」一面罵著,一面不遲疑的折身追趕,喜得那人還走得不遠。分明看見他一手提了那個包袱,向前跑幾步又回頭望望,好像看失包袱的追來沒有追來的神氣。只是張文祥走街邊追趕,那人只回頭看街心的人,眼光不曾做到張文祥身上,張文祥氣得胸脯幾乎破裂了,暗罵:你這不睜眼的小賊,怎麼剪綹會剪到我身上來了呢。緊追了幾步,忍不住旋追旋喊道:「唗,你搶了我的包袱,打算跑到那裡去?你若是知趣的,趕緊退我還沒事,定要我追上,就休怪我不饒你啊。」張文祥不是這們喊,便也罷了,那人跑得並不快,且不斷的回頭,要追上還不容易些,這幾句話一喊出來,那人聽得回頭望張文祥一眼,兩腳登時和打鼓的一樣,急急的跑起來了,似乎嫌包袱提在手中不好暢所欲跑,邊跑邊將包袱照樣纏在背上,這種氣教張文祥如何能受,也就盡力量追上去。兩人的腳步都迅捷如風,頃刻便追到了城外,張文祥只是追趕不上。又追趕了一會,看見前面有一個廟宇。張文祥心裡才忽然想起來了,原來這個搶包袱的人,便是在那日在街上遇見用胸膛抵住騾車不許過去的異人。因那日這人的酒已喝得酩叮大醉,神情態度與今日大不相同,所以見面但覺面熟。加以心中有事,一時竟想不起來。此時看見了關帝廟,才將那日的事觸發了。張文祥既想起了搶包袱的就是那異人,心裡倒不著急了,也不覺氣忿了。因為料想有這般大本領的人,決不至存心搶人的包袱,是這般舉動,必有原故。再看這人果然背著包袱,跑進關帝廟裡去了。
張文祥跟進廟門,只見這人已將包袱就廟門旁邊的地下打開來,取了一件新買的衣披在身上,一搖一擺的,低頭打量稱身與否,見張文祥走來,也不理會。張文祥在江湖上混了多年,遇了這種異人,自然不敢怠慢,當即上前作了個揖,說道:「前日從某處追隨老丈到這裡,原是要聽候指教的,因不敢擾了老丈的酣睡,以為在別處盤桓一會再來,老丈必已睡足了。誰知在別處略耽擱了些時,回頭來老丈已酒醒出去了。今日難得老丈肯這們賞臉,特地把我引到這裡來,請問有甚麼見教之處?」這人抬頭看了看張文祥,做了不認識的樣子,說道:「你認識我嗎,你既認識我,怎麼罵我是剪綹的小賊呢?」張文祥笑道:「那是我的兩隻肉眼不爭氣,因為與老丈親近的時候太少,突然於無意中遇著,一時想不起來。請問老丈,剛才那許多人,為甚麼都驚慌逃跑?」
這人說道:「我也弄不清楚,我有一個朋友初到山東來。寄寓在鴻興客棧裡。我前幾日去訪了幾次,都因去的時候太晏,我那朋友出門拜客去了。今日只得早些起床,等城門一開就到鴻興客棧去,才和我朋友會了面,正是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彼此談論得非常高興。忽聽得隔壁房間人聲嘈雜,滿客棧都震動了,那朋友拉我出房探看是甚麼事,不看猶可,看時真險些兒反把我嚇死了。原來擠滿了一客棧的兵,刀槍眩目,威勢逼人,就在隔壁房間裡。據說捉拿江洋大盜。一會兒便拖出一個人來了,我看那裡像一個江洋大盜,分明是一個很儒雅、很漂亮的斯文人,拖出來連話都沒問一句,只怕姓名還不曾問明白,就在客棧門口殺了。殺了那斯文人也罷,忽然那些兵又說逃了一個,大家仍回身到各房間裡搜查。是這般拿了不問情由的就殺,你說誰不害怕,自然一個個都向外面逃跑。一半兵在客棧裡搜查,一半兵跟著逃跑的客追出來。過路的人不知道甚麼事,也嚇得亂跑。我怕的最厲害,所以跑得最快,不提防把你撞倒了,臨時見財起意,取了你這包袱,誰知你這們小氣,拚命跟著追趕。」
張文祥知道事情不妙,心裡和刀割一般的難過,表面上仍竭力鎮靜著問道:「老丈可曾打聽殺的那個江洋大盜姓甚麼?」這人搖頭道:「殺的人那裡是江洋大盜,是鴻興棧住的熟客,和現在山東的馬撫台是親戚。姓甚名誰雖不知道,只是大家因他確實是一個斯文人,料定他死得很冤枉。」張文祥聽到這裡,臉上不由得已急變了顏色,兩眼同時忍不住流下淚來,不知這被殺的是不是鄭時?且待下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