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海瑞聽了眾役之言,不覺勃然大怒道:「這是劉東雄親口說的麼?」張青道:「正是。」海瑞道:「你既見他,怎麼不將他拿來?想是得了銀子!」張青道:「那莊上強壯佃丁,何止百計。小的們若是下手,只好白白送了性命。」海瑞道:「然則你們是再不敢拿他的了?」張青道:「小的們實實不敢。」海瑞大怒道:「可見你們慣於賣放匪徒,所以如此!」吩咐皂役把眾人拖下,每人重責三十大板。皂役們一聲答應,將五人扭下。
海瑞吩咐,用頭號板子重打,如有徇情三板不見血,執板人陪打。
皂役聽了,不敢徇情,果然三板就見血,打得五人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在地下亂滾,險些兒起不來。海瑞道:「今日比了,還要勒限,如再違限,將來枷比。將家眷先行監禁,伺獲犯之日釋放。」張青等唯唯,又勒了五日的限。海瑞又差了十名散役,隨同張青等前往幫辦。旋命皂役先將張青等五人家眷拿到監禁,然後退堂。
入到私衙,自思:「我如今在此作縣,不能除得這一個土豪,卻還與白姓除甚麼害?今日張青等之言,這劉東雄是恃著強勢的大惡棍,所以府縣都不敢奈何他。想必歷任的府縣,都與他來往,受他的賄賂,所以弄得根深本固,不得搖動得倒。
即使張青等此去,亦是無用,徒將他們委屈矣,但是立法不得不如此。」想了半晌,忽喚海安到來,對著他耳畔說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海安應諾,旋即來到班館。
張青等正在那裡敷棒瘡藥,見了海安,眾人齊立起來。海安道:「請自方便。你們今日受了委曲了。」張青歎道:「今日真是委曲。在堂上挨了三十重重的板子,又勒了限,妻子又提去監禁了。這條賤命,料亦走不去的。」海安道:「你們做了許多年的差役,難道官的意思都不曉得麼?」張青道:「大老爺的意思我們怎麼曉得?乞大叔說知,這就感恩不淺了。」海安道:「我見你們可憐,待我實說與你們聽罷。我家老爺是在京降調來的,幸得嚴丞相提攜,才得了這個知縣。一路出京而來,就聞得這位劉東雄是本縣大大一個富豪,故此到任就出票拿他,卻欲弄他三五千兩。誰知你們拿不到手,他便生氣。在公堂之上下不得場,所以將你們重打,遮掩眾人耳目處。你們說他是嚴太師的乾兒子,恰好我們這太爺又是拜在嚴太師膝下的,如今甚悔。你們不用憂心,只管將養就是,這事是罷手的了。你們家眷,不上三日,包管出來。」
張青等聽了,如夢初覺,方才悟道:「原來如此,這有何難?這位劉大爺是好揮霍的。每常哪一位新太爺到,他不來交結?待我們棒瘡好了,走到他的莊上說知此意,包管是有禮送來的。連大叔你老人家也得沾點風氣呢!」海安又說子許多話,方才別去。青等私相笑道:「這位太爺怎麼這樣,弄銀子都沒方法!若是早有聲息,這時候銀子到手了。」胡斌道:「我們明日去對劉大爺說,看他如何。好歹叫他送個禮來就是,免得我們受苦了。」眾人齊聲道:「有理。」
過了三五日,各人的棒瘡都痊癒了,遂一同來劉東雄莊上見了,以此意說知。東雄笑道:「這叫做過後尋舟——不得渡矣。他先前若是恭恭敬敬的,我即與他個臉面。如今知我是相爺的人,他便轉過話來,我卻不吃這一注的。」眾役齊道:「大爺好歹賞些薄面與他,救一救小的們性命則個。」東雄道:「你們且回,我自有處。」差役謝了回衙不表。
再說海瑞自命海安與眾差役說話之後,時令海安打探他們口氣。海安這一日來說,差役業已前往劉東雄處說了,他說自有主意等語。海瑞聽了點點頭,卻不言語。
又說劉家雄正在床土,忽然莊丁傳進一札,說是北京千里馬付來。東雄拆書觀看。其書云:屢接厚惠,感佩良深,只以途遙,未遑面謝為歉。茲有義兒海瑞,原在部曹,緣事左遷,出為貴縣令尹,前月已抵貴境。但此人赤貧,自行作吏,悉僕提攜。今遠隔一天,自難照拂。惟先生推此屋烏之愛,時濟惠之,並賜教言,使彼知避凶趨吉,則有造於僕者也。專此布達,並候近福不一。
東雄先生文幾分宜嚴嵩頓首東雄看畢,便問投書人何在。莊丁道:「其人手拿許多書信,說還有幾處投遞,忙迫去了。」(原夾註:讀者試掩卷思之,其札因何至此耶?東雄自思:「差役來說的話不差。今既太師有書到此叫我照應他。也罷,看在太師面情,與他一個分上罷。」
次日具了十色禮物,一個名帖,著莊丁送到縣署而來。海安接著禮單並帖子,拿與海瑞,海瑞暗喜道:「中我計矣。」只見禮單上是:金爵杯十對,玉箸子一雙,錦緞十端,西氈毯一席,白銀一千兩,黃金四錠,紹酒十壇,金華茶腿十隻,燕窩一盒,鉤翅四桶。
海瑞吩咐收了,又將名帖來看,只見上寫著:「年家眷同門弟劉東雄頓首拜。」海瑞不覺笑了起來,照舊回了一個帖子,賞了一兩銀子與那莊丁,著海安出來致謝。海瑞吩咐送來的東西,一概封志,不許動了一些。
次日對安、雄二人道:「昨日劉東雄送了一分厚禮前來,我已故意收下,以穩其心。今卻要回送過去,方才像樣。怎能夠得些禮物來呢?你二人可為我到哪裡借一借禮物去,擋一擋架子何如?」海雄道:「別的可以借得,若是這些東西,縱然借了來,送到那邊去,倘若他竟收了,將來拿甚麼去還人?」
海瑞道:「你們且到店內,與掌櫃的商量,他肯借時,卻問明白了價。若是他那邊收了,照價送還。待等冬季領了俸薪銀兩,照依原價發給就是。」海安道:「如此,恐怕他店內的不肯。」
海瑞道:「大抵你們不願去,自覺難於啟齒是真。也罷,你可將名帖分頭去請那京果店、紹酒店、綢緞店、玉器店四處的掌櫃到來,我當面向他求借就是。」海安、海雄二人只得分頭去請。
到了下午,請了四處掌櫃來到。海瑞衣冠出迎,請到花廳內坐。那些掌櫃的哪裡肯坐,說道:「大老爺是小的們父母,小的們焉敢冒坐?」海瑞道:「這原是私見,就是與賓主。公堂之上,方拘正禮。」瑞再三推讓,方才坐下。那綢緞店裡的姓魯名祺,當下魯祺說道:「不知父台老大人相召,有何吩咐?」
海瑞道:「說來慚愧。只因本縣在此一貧如洗,前日有個鄉紳送了我幾色禮物,雖然不曾受他的,只是禮相往還,本縣亦要回敬過去。只奈沒有一些東西,又沒銀子去買,故特請列位到來商議,要向寶店內各借幾色,裝一裝臉。若是那邊收了,該多少價錢,照依送還就是。」各人道:「大老爺吩咐,小的們凜遵就是。要取多少,只管著人到店取來。」海瑞道:「不是這等說,本縣不過權宜之事,你等不必疑心。每店只要動借四色就很夠了。」各人唯唯應命,叩謝而出。
海瑞復喚轉來,吩咐道:「只要四色,若是我的家人多借一些,你等須來見我。」店人齊叫道:「真難得這位太爺這樣清廉,真是我們行戶有福。若是往時新任的官來,便是那一位官親掛賬,這一位師爺賒取,其餘家人們各各到來侵沾小利。怎似得這位太爺,這般清靜,向我們借幾樣東西,還是這樣恭恭敬敬,真是不愧上蒼的知縣了。」各人回到店中,將貨物上好的揀了四色,即刻送到署內。
須臾之間,綢緞、火腿、紹酒、京果、玉器,十六色俱已齊備。海瑞寫個名帖,夾著禮單,令海安、海雄抬了送去,並囑其留心窺察莊上來往路徑。海安二人領命,抬著禮物來到莊上。莊丁問了來歷,即來報知。劉東雄看了禮單名帖,笑道:「這才是個道理呢。他是個貧知縣,怎好受他的禮物?」一些不收,賞了來人十兩銀子,禮物仍復發回出來。
海安有心要窺探他的地方,便對莊丁道:「家老爺略備些須之敬,今大爺不肯受,是不肯賞臉與家老爺,乞大叔引在下到大爺面前面懇賞收,不然就連這賞錢都不敢領了。」莊丁遂引著二人進內,轉彎抹角,過了一帶粉牆,進三重朱門就是水閣;過了水閣,又是一座小橋,橋下一個大池,池中許多蓮花,紅白相間;三間暖閣,方才是劉東雄坐的地方。
海安進到裡面,只見劉東雄身穿單衿,坐在一張湘妃竹椅上。海安二人慌忙叩頭請安問好,道了海瑞想慕的意思。東雄也不說「請起」,大端端的坐著了不動,說道:「就煩二位尊管歸報貴主人,說我心收就是。」海安道:「小的家主素慕大爺慷慨,又屬同門,忽承大爺賜惠,不以客套,故將厚禮全收,以顯相好。今主人稍備一芹之敬,而大爺揮之門外,豈不屑與家主相交耶?」劉東雄道:「不過一刺到了便是,何必定要收下?令尊管既然如此,就收一二色禮就是。」乃吩咐莊丁,將兩壇紹酒收下,其餘的璧回。海安復又再三相懇。劉東雄道:「主意已定,無須尊管強勸矣。」復令每人賞銀五兩。海安、海雄叩謝而出,抬了禮物循著舊路而回。正是:有心窺捷徑,奸惡豈能知?
畢竟海安回署,見了海瑞如何說話,且聽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