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海瑞拜受恩命,即日繼捧著御賜敕璽,離了歷城,一路望著山東大路而行。出了本境,就由粵東肇慶水路進發。所過地方官供應船隻夫馬,自不必說。海瑞每到一處,先發告示一道,以杜滋擾。其示云:欽差兵部郎中行人大使海,為嚴禁滋索,以肅功令事:照得本府膺欽命,持節南交,並繼捧恩綸,寵賜番徼。所過地方州縣,不兔供應。但本府自出境以來,除扛抬龍亭之外,只用一僕,日用兩餐,所費無幾,不必珍膳,即園蔬苦菜,亦堪下飯。你等州縣,不必特為設置。如有匪類乘供借稱本府親隨,詐索船隻夫馬折價以及飯食等弊,許你等立即捉拿,解赴行轅,本府以憑嚴究,決不徇縱。你等一體遵照毋違。特示。
所過州縣,秋毫無犯。海瑞在路次,亦不與州縣官員交接。
到了粵東,就由肇慶水路進發,過了多少險灘惡峽,來至南寧。
該府尹即時督率屬員,出郭迎接。海瑞此時因有王命在身,大小官員都來朝請聖安。
當下海瑞進了館驛,將聖旨敕璽放下,隨赴有司衙門詢問軍情。太守道:「前月番王朱臣,命將瑚元領兵到此,在屬不過數百護城兵弁,自難迎敵。故此飛稟指揮使,指望發兵來援。
誰知指揮心怯賊眾,不敢擅動,只令附近營哨之兵卒,同鄉民守護土城而已。今被困一月有餘,而賊仍未少退。城中絕了樵薪,四民嗟怨。觀此情形,亡在旦夕。幸得大人遠來,必有以賜教。」海瑞道:「番兵乃烏合之眾,乘興而來,若是日久,不許與戰,彼必糧盡而逸,此時乘勢擊之,必獲全勝。彼若敗北,我遂以恩旨撫之,則彼無不乘機感激矣。」郡守應諾。海瑞乃在南寧住下。
那指揮使聞得天使已到,即趕到南寧來與海瑞相見,便問皇上之意若何?海瑞道:「聖上以蠻夷地遠難征,故今特命僕繼捧御賜敕璽前來安慰。但不知大人之意若何?」指揮道:「番兵雖已逼近關隘,計有月餘。然我軍不出,南關堅固,彼亦不敢正視,如此相持而已。」海瑞道:「然則並不曾交鋒耶?」
指揮道:「並不曾出戰,彼亦按兵紮寨而已。」海瑞道:「彼遠涉內地,糧草不斷,必當自退,虛而乘之,此勝算也。以愚意忖之,今軍中乏絕樵薪,此是第一樁緊要的事。今可馳檄鄰郡,飭令每郡供應柴薪十萬擔,即日取齊。若百姓得薪,則不致惶恐,可無內顧之憂。然後相時而動,乘彼遁逸之際,一鼓而下,則獲全勝矣。」指揮使道:「大人高見不差,但是天子有命,今故延擱,倘將來朝廷知之,豈不致干未便耶?」海瑞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蓋以機不可失,而事不固執者也。今若以敕璽前往,必致自討沒趣。夫彼主朱臣,積懷不軌,非止一日矣。今貿貿而來,其鋒正不可當。若以弱示之,彼必自驕其志,不以為備。糧盡,勢難久駐,當謀歸計。彼軍卒一退,我卻乘虛以襲其後,必獲大勝,隨以威命收撫之,彼必投降無疑矣。此乃兩得之方:一則可以保養士卒,二則恩威並濟。人有良心,豈不自忖?此將軍立功之時也,惟詳察之。」指揮使謝道:「大人所見極是,依計行之可也。」海瑞乃與指揮同駐南寧之內。指揮使即檄飭各營將佐,各以精兵赴南關聽調。
再說番將瑚元,已率兵五萬直抵南關。一聲炮響,把南關圍了,只望明兵出迎。誰知一連十餘日,並不見動靜。瑚元心疑,速令細作探聽。回報明兵俱扎於關內,並無出戰之意,惟日築垛塞缺,並督率民壯在內相守,防範十分嚴密。瑚元聽了,心中憂悶:「彼恃堅固,深溝高壘,不與我戰,是將欲老我師也。我遠涉而來,利在速戰,若與久持,是必糧草不繼。似此如之奈何?」輾轉憂思,終夜不寐。
次日昇帳,召集諸將議曰:「我等奉命而來,本欲與主上出力,奪取大明關隘。今到此將及一月,並不得利。我料明兵之意所以堅壁不出者,欲老我師也。若與彼相持日久,我軍必疲,且恐糧草不繼,如之奈何?」諸將皆曰:「我等自領兵以來,卻不曾與彼交過兵刃。今日事勢,元帥何不發書請戰,彼豈能忍辱耶?彼若肯出,我等竭一朝之勇氣,或可成一世之功,亦未可定。不知元帥尊意若何?」瑚元聽了諸將之言,自忖若不請戰,何以回報主上?乃即時令中軍幕官,立作戰書,令人到門下投遞。
那守關的軍士接著,即呈與指揮使。指揮使便拆開來看,卻是本朝字體,並非番宇。原來南交國俱讀《四書》,惟奉解縉而不敬奉孔子,故此能作國家字體。當時指揮使細看其書云:南交國統兵大元帥瑚元謹頓首拜書於大明元戎麾下:竊元奉國王之命,領兵五萬,欲將軍會獵於關外,以決雌雄。茲駐紮月餘,而未曾一睹大閫軍容。豈以元軍過弱,不足以交鋒刃耶?抑將軍實有馬頭不敢向西之意?如書到日,可即示知。如果畏威懼劍,則請即日來降,早獻關隘,我主待下有禮。若將軍來歸,必蒙恩擢,定以元戎加之,此千古一時之功也。惟大元戎察之。專待來命不贅。上致大元戎老將軍麾下,瑚元拜訂。
指揮看了,不覺勃然大怒,擲書於地說道:「瑚元何人,敢將此不遜之詞前來欺侮!」便問投書人何在。左右答道:「今早番將著人前來致書,守關軍兵不敢放入,用麻繩縋木桶於關下,以接其書。那投書人早已回去了。」指揮即持書來見海瑞,備言其故。
海瑞接來細看,說道:「大人知其意否?」指揮道:「此番人見我軍日久不出,故以此不遜之詞,前來激怒,蓋欲激我軍出戰,彼則奮力以劫我關隘也。」海瑞拍掌笑道:「大人之言,明如指掌矣。今賊即欲劫我,大人卻有何妙策以御之?」指揮道:「大人胸中具數萬甲兵,必有良謀,幸祈賜教。若僕則空空如夢矣,切勿吝卻。」海瑞謝道:「豈敢,但是為今之計,大人可即批回。待瑞扮作小軍模樣,到彼寨中探聽虛實,並探熟彼之出入路徑。若知道便捷之徑,則容易進兵了。」指揮道:「番將不近人情,大人若到彼處,恐彼不情,將大人陷害。如之奈何?」海瑞道:「不妨。我命繫於天,死生自有定數,何必患之?大人可即修書來,待瑞即去可也。」
指揮乃立即修下回書,用了印信,遞與海瑞觀看。只見上寫著:大明粵西指揮使謹頓首復書於大元帥瑚元庭下:茲接來書,已悉一切。但本朝素以仁慈治政,所以我太祖洪武皇帝平定八荒,四海來歸,何止八十餘國。你南交一隅之地,先亦伏闕來順。我太祖皇帝惠及天下,無不一視同仁。
故以特予敕璽,封你主為南交國王。歷昔至今,皆區區伏德,不敢稍萌異志。迨後該國王某以酒失德,國人怨之。
你主以商販流民,詐譎成性,幸得起家,併圖大位,年來亦自蠖屈,惟恐我天朝興起問罪之師。而我世祖皇帝,復特加格外之恩,故免討逆之眾。今你主不知報德悔罪,反敢逞此小丑,意欲跳梁,獨不思天朝一十三省,雄兵猛將,何止百萬!你乃一隅小國,輒敢與大國抗衡,此真所謂猶欲以卵敵石,安得不破者也!南關金湯之固,諒你輩亦奚能為耶?書信到日,可即棄甲拋戈,早為悔罪,猶可予以自新。倘若執迷不悟,恐大兵一出,你等無遺類矣。統限一月之內,盡行退回本國,上表請罪。如敢違抗,即當帥眾來剿。書不盡矣,你意知悉。
海瑞看了讚道:「大人筆下如刀劍之利。彼等一見,自當碎膽矣。瑞當即行。」指揮道:「大人須要加意提防,幸勿輕入虎口。」海瑞應允,即便取小軍衣服換了,帶著戰書,獨自一人而往。
只見關門已被大石頂住,瑞乃用繩繫腰,由城上縋下。既落在關外,即將繩索解脫,望著番營而來。早被伏路番將拿住。
海瑞道:「我是大明元帥帳下的小卒,奉了本營主帥之命,特來下書與你家元帥的,煩一引進。」
那個小番把海瑞看了一看,暗自笑道:「這般軟弱的軍士,怎能抵敵得我們過?所以閉門不出,卻原來就為此也。」乃作笑容道:「你家元帥戰又不戰,只管把守著做什麼?這又不是來與你們考文的,怎麼書來書往做什麼?」海瑞道:「你且休問,相煩通傳一聲就是。」
小軍遂將海瑞領著帶到轅門,時正交二鼓。小卒道:「天色尚早,你且在此候著,待等三鼓報了,我自然與你通傳就是。」
海瑞只得應允,乃取了一錠銀子,送與小卒道:「這關外的地方,虧了我們是個本地的兵丁,卻不曾得見過關外的光景。如今天氣尚早,相煩老兄跟我走遭,看看關外地方的景色,也是好的。」小軍既得私饋,也不暇備細查問。正是:錢可通神,財能役鬼。
未知海瑞觀看景色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