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指揮使聽得海瑞所說,吃了一驚,急急傳令左右兩旁游擊,各帶百五十名官兵,前往捉拿周大章。再說周大章睡到五更酒醒起來,喚醒余氏點燈。余氏自從放走了海瑞,哪裡去睡得著?今忽然聽兒子叫喚,故意不即答應,裝成熟睡的光景,周大章叫了好幾聲,方才應道:「好端端的睡了,又叫什麼?」
大章道:「快些點個燈來。」余氏方才爬起床來,打著了火,點上燈,拿將過來。
周大章即便接過,自拿到小房面前開眼一看,只見兩扇窗門兒開了,不覺大驚。急忙進內瞧看,不見了海瑞。大章復到後門來看,只見門已開了。忙轉身到房細看,說道:「不好了!這廝亦會此道,怪不得走了,這就是我酒醉誤事。」轉問余氏:「可曾聽得其動靜否?」余氏道:「三更以後,我還與你說話;想必是四更走的呢。」大章懊悔不已,急忙到房內檢點各物,惟是不見了書札,跌足道:「不好了,這書被此人盜去,這還了得!我料他亦走不遠,勢必追回,著他取到書札,才免禍根。」正欲出門時,天色已明。
忽然,一派聲叫,前後門打將進來,擁了一屋官兵。大章見了,自知不好,急忙要走,早被軍兵拿下。大章大叫道:「你們拿我做什麼?」官兵道:「你是個積匪大盜,怎麼不拿你去見官爺?」說罷,蜂擁而去。余氏與蘭香此際亦無可如何,只是哭泣,請人探聽消息而已。
這裡,海瑞辭了指揮使,回到店中。那地方有司早已知道,頃刻之間,多來問安參見。海瑞吩咐:「回衙理事,候上了任,然後接見。一切供應俱免。本部院並無眷屬,只攜一僕,日常兩餐蔬菜下飯已足。」地方官聽了,不敢照常供應,惟略具而已。
次日,海瑞清晨起來,梳洗已畢,穿起那件大紅布圓領,戴了烏紗。不多時,就有地方官領著儀從來到。三聲炮響,海瑞升輿。一路鳴鑼喝道,來到巡按公署。海瑞下轎,拈香祭門,行了大禮入衙後出正堂。兩旁書差各役整齊,分班站立。掌印使捧上印盒,跪請開印。用印畢,當即有司道府各官進上手本稟見。海瑞看了,吩咐單請兩司入見。
須臾,兩司趨入,行了庭參大禮。海瑞吩咐另設兩張公案,請兩司左右坐下,獨傳本地知府關上遙進見。那知府只道有體面,得意洋洋的趨進大堂,朝上唱銜行禮畢,侍立於旁。海瑞道:「貴府榮遷此任,有幾年了?」知府道:「卑職前年調補來任的。」海瑞笑著說道:「貴府令望久聞,衡民倚之如父母者,正貴府之功德也。」知府忙打一躬道:「卑職無才無識,謬蒙聖恩知遇,並荷列位大人培植,飭守此郡,自愧有負聖明與列位大人鴻恩。」海瑞道:「本院欽奉聖旨,按臨此地,在路稔聞本處匪類甚多。貴府在此已經二年有餘,郡內頗有著名匪類否?」
知府說道:「湖廣民情獷悍,性好勇武,多有不務正業者,惟長沙、貴陽一帶為最。敝屬前有數名頗肆梟張,自卑府到任,概已拘拿,立置之法,今幸寧靜,無煩大人掛懷。」
海瑞道:「多虧貴府設法衛民,驅除奸徒,百姓得以安枕,皆君之力也。但聞本地有周大章,其人不守本分,又好結黨橫行,現在碼頭開擺『閻王渡」貴府可聞乎?」知府說道:「周大章不過一渡夫耳,何得有此強暴?渡名『閻王』者,以大章面黑似閻王也,惟大人察之。」海公道:「大章面貌亦不甚黑,身體頗見魁偉。本院昨夜曾在他家歇宿,承他照拂。現有一札托本院轉致,惟君收看便知。」即令海安,將一紙書札傳與他看。
知府接書到手,不覺吃了一驚,認得是自己手跡,寄與大章的。此際正是:三魂飄海外,七魄在天邊。知府自思:「此書如何得到他手裡?」只得免冠叩頭說道:「這非大章之書,亦非卑職之筆。此必有人栽禍,還望大人明鑒。」海瑞道:「既非貴府筆跡,想必名姓相同者,而本院錯傳了,可將此札交回本院。」知府此時不敢怎的,只得原札仍復呈上公案。
那海瑞接回,又對兩司道:「兩位大人有所不知,只因本院昨過周大章家中,大章將此書札托本院轉致於他,誰知倒錯了。今煩兩位大人看是如何。」遂令海安將書札遞與兩司看。
兩司同立起來共看。可憐知府此際恰如熱盆上螞蟻一般,不知所以,渾身汗下,跪在階下,只是叩頭,口稱:「該死。」兩司看畢,共說道:「這知府同賊交通,瞞稟大人,實罪無可逭之理,求大人參辦就是了。卑職等有失稽查屬吏,亦難免咎,並求大人處分。」說畢退立階下。
海瑞道:「二位且請復坐,本院自有話說。凡為府州縣者,乃民之父母;更沐皇上殊恩,當以愛國保民為本務。何期身膺四秩,位列黃堂,而乃與賊交通,抹案貪墨,縱盜行兇,殊覺有負天子厚恩。似此何以居民之上?本院若不正之以法,則將來傚尤者不一而足,只恐民不聊生矣。」兩司躬身道:「該府有罪應得,惟大人施行。」海公便對知府道:「你平日只是為盜,今日有何話說?」知府叩頭自說:「死罪,求大人格外施恩!」
海瑞道:「害民縱盜之賊,哪裡還有恩典與你!」吩咐左右將知府穿服剝下,且帶往獄中監禁,聽候奏辦。左右答應一聲,如鷹拿虎抓一般,早把知府簇擁下去,押往司獄收管去了。
少頃,人報指揮使大人委中軍官押解周大章到了。海公大怒,吩咐「標滾」進來。施刀手答應一聲,飛奔出頭門而來,將周大章一滾三標的滾到大堂階下伏著。海公問道:「周大章,你可認得我麼?」周大章道:「小的乃是村民,怎麼認得大人?」海公道:「你且抬頭一看,本院是誰?」大章道:「小的有罪,怎敢抬頭?」海公道:「怨你無罪,你且抬頭一看!」
大章抬頭一看,不覺吃了一驚,呆了半晌,自思:「這位大人,我昨夜不該得罪了他。」遂叩頭如搗蒜一般,說道:「小的真是不曾會過金面的。」海公笑道:「昨夜二更之時,你曾在家將利刃交我自決。怎麼這時候就不認得本院了?你的款跡本院是曉得的。你從實招來,免受刑法之苦。」大章道:「小的本來不肖,今已被拘,生死惟大人操之。」海瑞怒道:「本院怎敢擅主人之生死!因你犯法,特此會二位大人在這公堂勘問,怎麼說這話來?快些招供,如遲刑杖立加矣。」大章只是不承認。
海瑞大怒,即對按察司道:「這廝不承認,還要相煩大人刑訊,務取實供歸案為要。」說罷拱一拱手,退入內堂去了。
當下二司送過了海公,也退回司法所來,喚了差役人等將周大章提到案前嚴訊。大章只肯招稱:「平日不守本分,所作所為之事業多不正道。至於搶劫殺人,實系小的不敢。」樂臬司道:「胡說!你的所為早已被巡按大人訪得確切。昨夜大人宿在你家,搜出書札。如今吳知府已經監在本司監獄,聽候奏辦。諒你一犯人,何敢屢屢不招!豈堅強不供,即可漏網?」
立即吩咐左右動刑,先取皮巴掌盡力重打一百。
左右答應一聲,即將大章扯到階下,掌了一百個皮巴掌,大章還不招供。臬司大怒,命取夾棍上來。左右將大章上了夾棍,收了緊緊的繩子,把這周大章昏了過去。忙用冷水噴面,少頃醒來。周大章被夾得五內皆裂,打一百個嘴巴掌,雖則口吐鮮血淋淋,這夾棍比他苦痛十分。將此夾棍漸漸提起,繩子鬆開,大章坐在階地。臬司又問道:「你今可願招供麼?」此際大章思想:「如不招來,又恐夾棍起來,五內迸裂。」慌忙道:「小的情願招了。」臬司道:「不怕你不肯招承!」令左右授他筆硯,令其自己寫供。
周大章無奈,只得執筆親供。一共認了一十二款,寫完呈上堂來。臬司接過一看,只見上寫著道:具供招人周大章,只因自幼不肖,不思學習正業,與那匪類朋友商議,要做無本錢事業。業已犯過一十二案。
今在大人台前,切實供明,並不敢隱瞞,求乞開恩!案款列左:一案犯白日強姦幼童黃阿檑,未經告發。一案犯夤夜入劫梁阿興家衣服、銀錢,業經屢控,院司未破。一案犯酗酒打架,傷任阿六,到案。一案犯擺渡行劫,在本郡河面擺渡,每遇黑夜便劫掠行客衣物。一案犯白日持刀,殺死本街吳錯元妻女兩口。一案犯毆斃茶坊小乙胡亞六,經控未獲。一案犯伙竊本城劉大紳家衣服、首飾物件,拒捕傷家丁。一案犯攔街截搶屠戶古阿珍買豬銀兩,經告未獲二司看了笑道:「你何止犯一十二條案件?還有與那知府通賄這一案,怎的不承認?快些一併寫來。」大章道:「小的自己犯法,寧甘萬死。怎忍連坐公祖之官?」臬司道:「該府自己均已供明舊案,你何苦獨欲拌煞?只恐他亦不能為你救也。」
周大章無奈,只得提筆再寫。正是:平時貪賄賂,一旦見諸書。
畢竟大章供了知府,後來如何,且聽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