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長、埔上、塘子等鄉共築陂障水,輪流以灌溉其田。八九月之間早,江、羅兩家恃強眾,紊規約,不顧朔日為楊家水期,恣意桔槔,奄所有而踞之。
楊仙友不服,操刀向阻,弟兄楊文煥、楊世香隨之。羅明珠奔回,告其鄉老江立清,號召鄉眾。江子千、江宗桂、羅達士、羅俊之、江阿明、江阿祖、江阿滿、江阿尾、江獻瑞等四五十人,荷戈制梃,環而攻之。楊學文見父、叔在圍困之中,亦招呼三十餘人與之格鬥。眾寡不敵,仙友殲焉。文煥等紛紛逃竄。世香受重傷不能自脫,被擒入寨內,誇示豪雄,實以醫藥調劑,恐其死也。
是時,署潮令者為大埔尹白公。驗傷通報,未訊而歿。冬十月十有八日,余攝篆視事,庭鞫再三,莫肯居兇手者。詞證江拱山、謝文卿,以格鬥人多,刀梃交下,實不知為誰。詢之未死之楊世香,亦僅知傷己者為羅俊之、江阿尾、江獻瑞,而致斃楊仙友之元兇,亦不能知其為誰也。
將江、羅兩姓人犯,隔別細詢,撫之以寬,動之以情,示之以威,加之以三木,鉤距畢施,刑法用盡,總以「不知」二字抵塞,無一人一言之稍有罅漏者。余於是亦無可如何也。
居數日,陰晦,淒風慘淡。漏下人寂,余呼兩造齊集,謂之曰:「殺人償命,古今不易。汝等清夜自思,設汝被人殺死,而人不償汝命,汝為冤魂,能甘心乎?汝等所希冀徼幸,不肯招承者,以無人指質耳,我已牒城隍尊神,約於令夜二更,提出楊仙友鬼魂,與汝質對。汝等雖有百喙,亦難以掩飾矣。」
命隸役分攝諸人,隨詣城隍廟。鳴鐘鼓,焚香再拜,起坐堂皇。先呼楊仙友鬼魂上堂聽審,憑空略問數語。謂階下諸人曰:「楊仙友在此,欲與汝等對質。汝等舉頭觀之,此以手捧心、血染紅衣者是已。」眾人或昂首而觀,或以目竊睨,惟羅明珠、江子千、江立清三人低首不視,若為弗聞也。
余即呼羅明珠至,正言曰:「仙友在此,欲汝還其一命,汝尚何推諉哉?」明珠駭顫,良久不能答。余曰:「汝平日利口狡賴,今仙友冤魂在茲,汝則不敢置喙,其為汝殺死無疑。
若不實言,當刑訊。」明珠服曰:「吾梃擊其顛,傷在偏左。仙友之死由鋒刃,乃江子千,與吾無涉也。」
繼呼江子千至,問之,子千不承。余曰:「汝自與楊仙友辯論。」子千熟視不語。余曰:「汝不見冤魂乎?魂言羅明珠執木棍傷其額顱之左,汝執長刀刺其胸膛,僵於地,汝拔刃,血隨之湧出。當日情形如此,汝尚何容辯哉?」子千曰:「是也。」余曰:「仙友之死,由汝二人。魂所言無妄乎?」曰:「無妄矣。」余曰:「當日號召多人,指麾令殺者為誰?」曰:「江立清也。」
遣役將子千、明珠入廟中暗處。呼江拱山謂之曰:「楊仙友怪汝,汝明知殺彼之仇,不以實告,欲沈其冤。今與汝為難,汝受賄幾何,即以汝償其命矣。」拱山叩頭曰:「殺人者,江子千、羅明珠;主令者,江立清。奈何以無干之人償其命乎?」繼呼江宗桂、羅達士、江阿明、江阿祖、江阿滿,細加詢問,皆如拱山等所言。
江立清恃其老也,刑法不能加,鬼神不能嚇,堅諉不知。
詰問良久,終不承。余見其病甚,度不久奄人世,乃謂曰:「眾證明確,即同獄成。仙友言,禍由立清,終不肯使活,將奪其魄於道。」即將江子千、江立清諸人按律定擬,解赴大吏。
甫三日,而立清卒。潮人遂以為真有鬼神也。
譯文潮陽縣的延長、埔上、塘子等鄉,一起圍岸築堤蓄水,輪流灌溉他們各自的田地。八九月出現旱情,江、羅兩姓之人依仗人多勢大,破壞規約,不顧初一為楊家用水的日期,任意用吊桿提水,把所有的日子全佔了。
楊仙友心中不服,帶著刀前去阻攔。他的本家弟兄楊文煥、楊世香隨他前往。羅明珠急忙趕回鄉里,報告給鄉長江立清,招集眾人。江子千、江宗貴、羅達士、羅俊之、江阿明、江阿祖、江阿滿、江阿尾、江獻瑞等四五十人,持著長槍,帶著棍棒趕到,把楊家幾個人包圍起來毆打。楊學文看見父親、叔叔處在圍困之中,也招集了三十多人,和江、羅兩家人格鬥。由於眾寡不敵,楊仙友被打死。楊文煥等人紛紛逃走。楊世香受了重傷,設法自己逃脫,但又被抓了回去。江、羅兩家以此顯示雄豪強壯,實際上卻用藥為楊世香治療,恐怕人死了招來大禍。
時代理潮陽知縣的是大埔縣白縣令。他派人驗傷,呈文上報,還沒來得及審訊,白縣令就去世了。十月十八日,我上任兼任潮陽知縣處理公務,在縣衙中多次審訊,沒有一個人肯承認自己是殺死楊仙友的兇手。證人江拱山、謝文卿稱言,參加格鬥的人多,刀棍交加,實在不知是誰打死了楊仙友。向楊世香詢問,他也只知道打傷自己的是羅俊之、江阿尾、江獻瑞,而打死楊仙友的元兇,他也不知道是誰。
我把江、羅兩姓犯人隔開細加審問,以寬大為懷進行安撫,用感情進行誘導,向他們顯示威嚴,並對他們使用刑具,但是,盤問方法全用盡了,刑罰也都使上了,這些人總是用「不知」
兩字抵擋搪塞,沒一人略微有一點漏洞。這時,我也無可奈何了。
過了幾天,天氣陰暗,淒風吹來,天色慘淡。更深人靜之時,我把訴訟雙方的人召集在一起,對他們說:「殺人償命,古今不變。你們靜夜自思,假設你自己被人殺死,可是殺你的人沒有償還你性命,你作為一個含冤的鬼魂,能甘心嗎?你們之所以希望僥倖逃過,不肯招供承認,不過是因為沒人指證對質罷了。我已經發了公文給城隍,約定在今夜二更,提來楊仙友鬼魂,和你們對質。你們即使有一百張嘴,也難以再掩飾了。」
我命令差役分別管領這些人,一起來到城隍廟。敲鐘擊鼓,上好香,向城隍下拜,一切舉止都極為冠冕堂皇、嚴肅認真。我先叫楊仙友鬼魂上堂聽候審問,向空中稍微問了幾句,然後對階下眾人說:「楊仙友就在這裡,要和你們對質。你們抬頭看,這個用手捧心,鮮血把衣裳都染紅了的人就是他。眾人有的抬起頭來看,有的用眼睛偷偷斜視,只有羅明殊、江子千、江立清三人低著頭不看,好像沒有聽見我的話。
我就叫過羅明珠,正言厲色地對他說:「楊仙友就在這裡,要你還他一條命,你還有什麼推卸的呢?」羅明珠嚇得不住發抖,好長時間答不出一句話來。我說:「你平日伶牙俐齒,狡辯抵賴,現在楊仙友冤魂在這裡,你就不敢張嘴,這證明是你殺死楊仙友確定無疑。你要不實說,我就用重刑審你。」羅明珠承認說:「我用棍子打了他頭頂,傷在左側。但楊仙友是死在刀上,那是江子千砍的,和我沒干係。」
接著我叫來江子千審問,江子千不承認。我說:你自己和楊仙友辯駁。」江子千注目細看不說話。我又說:「你沒看見冤魂嗎?冤魂說羅明珠手持木棍打傷他的額頭左邊,你拿長刀刺進他的胸膛,他倒在地上,你拔出刀,血隨著噴湧而出。當時情形就是這樣,你還有什麼辯白的嗎?」江子千說:「是這樣。」我接著追問:「楊仙友的死,由你二人造成,鬼魂所說的不假吧?」他回答:「不假。」我說:「那天發號令召來很多人,那指揮殺人的是誰?」他說:「是江立清。」
我便派衙役把江子千、羅明珠帶入廟中暗處,叫來證人江山,對他說:「楊仙友怪罪你了,你明明知道殺他的仇人是誰,卻不把實際情形稟告給我,要使他的冤仇沉溺不白。現在他要和你為難,你受了一點賄賂,就要你為他償命了。」江拱山嚇得跪在地上磕頭,說:「殺人的是江子千、羅明珠,主持其事、發佈命令的是江立清,為什麼讓我這旁不相干的人償他的命呢?」
接著,我又叫來江宗桂、羅達士、江阿明、江阿祖、江阿滿等人,仔細加以詢問,都和江拱山等人所說的相同。
江立清倚仗他年老,刑罰不能加在他身上,鬼神也嚇不住他,堅決推諉抵賴,說自己不瞭解情況。審問了好長時間,他始終不肯招供。我看他病得已經很厲害,料想不會久留在人世,就對他說:「眾人的證詞明白無誤,就等於案子成立了。
楊仙友鬼魂說,大禍由江立清造成,一定不能讓他再活下去,將要在路上奪去他的魂魄。」我就把江子千、江立清這一干人,按法律定罪,呈文上報,押解他們到上司衙門去。
剛剛過去三天,江立清就死了。據此,潮陽人以為真有鬼神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