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楊彪急急的趕到福興客棧裡,向史大娘說道:「咱們林相公所帶旅費全行被竊,他許你的百兩銀子,須待來朝典質行裝,才能送來,恐你懸望,特地叫我來知照。」史大娘聽說,沉吟了一會,問道:「你們林相公家住哪裡?咱看他不類商人,旅費何時被竊,請你詳細告訴咱,或者可幫你們追取失銀。」
楊彪本是個莽漢,今天又多喝了幾杯酒,竟一個忘形骸,便直對道:「咱們相公原籍侯官,向在蘇州做官的,現因奔喪回籍,今午路過此地,適逢大雨,不得已投寓安歇;至於川資,今天早晨還在行箱裡,直到此時,打算取銀送你,方知已全數被竊。」
史大娘問道:「你們店中,可曾遇見過可疑之人?」楊彪答道:「咱們初到雙溪客棧,有兩個富陽口音的男子,形跡有些蹊蹺,天晴之後,二人就匆匆走了。」大娘答道:「這兩個人的確頗有嫌疑,果真是他們所竊,今晚二更過後,我就命他們前來送還,只怕不是他們所竊,那就無從追究了。」楊彪作別回寓,把史大娘的話告知林公。周培插道:「咱瞧史大娘舉止厚重,不類狂言欺人的女子,今晚倒要看她怎樣命那兩人送還失贓?」三人談論一會,就在房間裡吃過晚飯,林公整備來朝趕早站,飯後略坐片時,就解衣睡覺。楊彪要看失銀怎樣送還,故爾和周培相約不睡,二人談談說說,不覺已是三更,依然不見動靜。
兩人連日趕路辛苦了些,如今又熬了半夜,卻覺疲倦異常,楊彪說道:「看來不是二個走江湖的所幹的事,故至今沒有消息,咱們犯不著久守,且休息一會,明天還得趕路。」說著各自和衣而臥,楊彪剛才合眼,聽周培已經鼾聲如雷,自己思想不絕,只是不能入夢。
正在此際,忽然聽得啪地一響,連忙張目瞧望,只見桌上多了一個紙包。連忙一骨碌跨下床來,打開紙包看時,都是白花花的銀子,不覺喜出望外。那林公也被響聲驚醒,便問楊彪看見什麼?楊彪忙將紙包遞過,說道:「所失銀兩,現在已經送還了,還有張字紙條兒,大人請看!」林公把銀子放過一旁,看那紙條上面寫道:「客途囊空,擅取尊款,史大娘追來,道及客人樂善好施,不合妄取善人之財,特命送還。」林公看罷,即將銀子交給楊彪,吩咐他等到天明即稱一百兩送去。大家重又休息了一會。等到天明起身,楊彪忙把銀兩送往福興棧,那史金鏢已在夜間死了。大娘收了銀子,含淚說道:「未亡人身受林爺厚恩,無以為報,惟有將小兒取名林恩,以作終身紀念,將來或能報德,也未可知。」楊彪因急欲趕路,不及多言,作別回寓。林公已在等候多時,於是一同上路。那邊史大娘立即購買衣衾棺殮,挈同兒子林恩,扶靈柩回轉故里,不在話下。
且說林公一路曉行夜宿,直到侯官故里,忙著替太夫人辦理喪務,家居讀書。光陰迅速,一轉眼間已經服闋,當即奉旨赴南湖督修堤工,那時南湖水盜翻江龍劉成、倒海龍曹霸,在水路上猖獗異常,官府都奈何他們不得。林公的老師王鼎密函委託林公,務將南湖水盜掃滅,以免擾害地方。並命副將鄭國鴻、水師協鎮葛雲龍等,就近相助協拿。林公帶著賴恩爵、張幼德、周培、楊彪、趙猛、裴雄,馳赴南湖。林公初時主張趕修堤工,以安沿湖百姓;至於水盜,能撫則撫,不能撫也須商請該省督撫,責成水師剿滅,因為自己既無兵權,又非職責所在,不便越俎代庖,所以到差時晉謁總督,即將此意當面說明。
那張制軍素知林公賢能,並且手下有能人甚多,大可借箸,力勸林公勉為其難,至於無權調動軍隊,確為實情,特委他擔任軍務職銜。林公已成騎虎難下之勢,只好謙謝而別。回轉公館,著手修堤,委恩爵、幼德等為監工委員,擇日興工,一切堤工人員,都是林公親信,對於工程方面,自然格外認真,實事求是。至於那南湖水盜劉成、曹霸等,也久聞林公忠正不阿,而且手下能人眾多,知道不是好惹的,在他修理堤工之時,哪裡還敢猖獗,都銷聲匿跡不再在水面上橫行。林公和張幼德等,正忙著堤工,又不見水盜蹤跡,一來也不願意越權硬去干涉;二來他們既避匿不出,就是要去捕拿,也自無從下手,故只得將查辦水盜一事擱過,專心在堤工上面。
如此一連數月,堤工告竣,當由本省大吏親自驗收。所有工程,皆異常堅固,而且所費極省,大吏固然讚譽林公辦事幹練,就是附近百姓,見有了如此堅固工程,足可防止水患,希望豐收,也都歌功頌德,口碑載道,端的視林公如萬家生佛一般。林公料理清楚,便回京復旨。朝廷因林公修堤有功,正欲大用,當時適陝西按察使因事出缺,就命林公署理。林公當即請訓啟程,往陝西接任視事去了。林公由京挈眷赴任,一路自有賴恩爵等一班人護衛,平安到任。
那陝西本系關中之地,民風強悍,仇殺及姦殺時常有的,更經蠹役滑吏惡訟從中教唆挑撥,構成許多冤獄。林公接任之後,循例到各廟行香,下午乘轎回衙。忽有一少女跪在當衙,高呼青天大人伸冤。差役們照例呼喝退避。林公舉目一看,那女子只有十二三歲,跪在轎前,淚承於睫,苟無奇冤,安敢來此告狀?就喝住差役,向那女子問道:「你姓甚名誰?又何冤枉?可曾具備狀詞,快快說來。」那女子叩頭說道:「民女姓高名叫貞貞,只因母親受冤將死,待來求大人伸冤,現有狀子在此。」說著便將狀詞遞上。林公收狀,吩咐差役道:「好好將女子帶回號房中候審。林公回衙出轎,逕到簽押房中坐下,披閱狀詞,方知是高尤氏謀殺親夫親子一案,早已申解到司,情節離奇。原來貞貞的父兄同時被人殺死在門外,由貞貞的母親高尤氏赴咸陽縣報案,請驗緝兇,日久一無所獲。事為西安知府毛東明所聞,勒限咸陽知縣呂駿破案。呂駿只好一木吃一木,勒限捕快緝兇,三日一限,五日一比,遷延一月,捕快受不得打,大半告病退卯。呂駿格外焦急,便向刑幕屈仲昭求計。仲昭沉吟了一會,說道:「東翁若肯耗費五百金,凶首就可到案。」
呂駿答道:「果真獲到凶首,何惜五百金。」仲昭就向他低低說了幾句,呂駿大喜!便喚捕快都頭何德進見,面授密計,說明本官為保全功名起見,願出五百金私賞,你能依計行事,事成之後,非但得到重賞,將來本官高昇,定然看覷與你,現在先領半數,以便一切應用。何德欣然允諾,領得二百五十兩銀子還家,預備做他的事去。那暗無天日的殺夫冤獄,就此構成了。
何德身為公門中人,手下都有幾個雞鳴狗盜的伴黨,今番卻正用著他們,就去尋偷兒王三密商,許他二百金,要他到堂供認與高尤氏通姦,官若問起謀殺案,你堅稱不知,推在尤氏一人身上。王三說道:「咱若到堂去做假姦夫,高尤氏豈肯承認,又沒半些兒憑據。若是老爺用起刑訊,皮肉受苦,倒也罷了,弄得不巧,連性命都恐怕難保呢!頭兒還是另找他人,這筆錢我可賺不了。」何德笑了一笑道:「老實對你說,本官要保全功名,才叫咱買囑你冒認姦夫,了卻這一件案子,豈有到堂之後,反將自己人難為之理?此去大不了坐幾個月監牢罷了。就中有了這一層關係,你到裡邊,自然有人照顧,終不成真個叫你吃苦,將來本官一定另有好處給你,這種機會,豈不比你在外邊干偷雞摸狗的勾當高些麼?」王三被何德一席話,說得他心中不定起來,暗想:如此好買賣,一時尋也尋不到,若不答應時,當面錯過,豈不可惜?若是答應他吧,此事干係重大,萬一中間發生變卦,又非同兒戲,弄得不巧,連腦袋都不保,那時二百銀子也成身外之物,毫無用處。他肚裡如此籌思,那臉上的顏色,竟如夏天的白雲一般,轉變個不定,忽喜忽懼,隨時隱現。那何德出身公門,兩隻眼睛多少厲害,見他如此情形,明知他的心事,便裝出嚴厲的顏色說道:「小三哥!我是因為一向承你很為要好,生受你的孝敬,心中好生過不去,得此機緣,才來作成你,你怎樣反狐疑不決起來?你想,我往日哪一件事哄騙過你。今番之事,爽利地說一聲,去便去,你不去時,看我一般的有人去享受的,那時你不要眼紅。」說著怒沖沖地站起身來,要往外走。王三哪裡肯放,一把拖住道:「好頭兒!你且坐著,千萬不要著惱,小子承你一向看覷,莫說這點事,就是再大些,也得替你去幹,剛才不過想想到堂以後,如何說法罷了。」何德見他答應,便道:「如此說來,你是肯去的了?」王三道:「去便去,只是有一句話先得說明,還望頭兒原諒!若是到堂以後,縣官竟用起刑來,小人煎熬不起時,休怪直言!」何德道:「哪有這等事,你放心便了。」就將所許銀子給他,約定明天解案。等到第二日,高尤氏卻巧到縣前探問消息,何德謊稱已經捉到,叫她在班房裡候審。尤氏信以為真,何德就去把王三解案。知縣呂駿升堂,先問王三,供認與尤氏通姦,只將殺人一事賴個乾淨,完全推在尤氏身上。
即提尤氏到堂對質,尤氏極口呼冤,呂駿便用大刑逼供,可憐尤氏是個孱弱婦人,哪裡經得起六七堂的大刑,只好誣服,申解臬司。尤氏族中盡知冤枉,才替貞貞繕具狀詞,叫她到林公案下呼冤。
當下林公閱過狀詞,即提貞貞詢問。貞貞供道:「那夜我與媽媽同睡,爸爸睡在邊鋪上,半夜聽得犬聲亂叫,我從夢中驚醒,聽得爸爸起身出視,隔了許久,不見回來;媽媽又叫哥哥去看,亦然一去不來;媽媽只好親自起身出視,只見大門敞開,人影全無。急喚嫂子起來,點起火來,到門外照看,方知父兄都已被人殺死,橫屍在門外,當下就鬧將起來,第二天早上,便到縣報案,請驗緝兇。不想事隔一月有餘,杳無消息。
那日變生意外,縣中忽然捉到一個素不相識的王三,自認與媽媽通姦;那個糊塗縣官不問是非,就把媽媽捉去,屢次用大刑逼供,媽媽受刑不起,就只得招認了!如小女子媽媽冤死之後,理難再生,故敢冒死告到大人案下,總求大人伸雪,救得母親性命,小女子雖死無怨了。」說著鳴鳴哭將起來。林公說道:「本司審案,素重事實,你媽媽如有冤枉,自當昭雪,你也不必啼哭!你此次來省,有無親戚同來?」貞貞答稱有三姨母伴來。林公吩咐差役好好帶去,交還她姨母,叫她們留省候審。
貞貞叩謝而退。
林公一面派差到咸陽縣將王三、高尤氏提解到案,林公開堂詢問。王三仍舊一口咬定與高尤氏通姦,繪聲繪色,情景逼真。詢到謀殺事件,卻又抵死不承。林公拍案大怒道:「高尤氏究系女流,豈能連殺二人,明明是你做下的事,本司案前,還敢狡賴?」立命左右看大刑。那王三連上了兩種大刑,委實煎熬不得,便高呼願招。當時鬆了刑具,他便說道:「小人非但不謀殺,連帶通姦還是冒認的呢!」便將何德賄買他冒認姦夫情形,直說一遍。林公命提高尤氏到堂對質,尤氏當時實系受刑不起,含冤誣服。高尤氏當堂開釋。林公一面將何德逮案,一面即派張幼德去密訪此案凶首。
幼德身藏密查文書,一路明查暗訪,毫無端倪。那一日行抵潼關,投客店歇夜,恰巧統房中已有兩個旅客,正在那裡談論高尤氏的謀殺案。幼德暗想機會來了,便和他兩個搭訕,問了姓名籍貫,一人答稱:「家住咸陽叫做何二。」幼德見他生就一雙下視眼,衣衫破舊,不像善類;那一個自稱許福,本地人氏,相貌也甚不好。幼德便道:「剛才二位講那高家的謀殺案,現在不知怎樣了?」何二得意洋洋地答道:「這個真叫做冤枉孽障,高尤氏年紀已經四十向外,素來很守婦道,這次丈夫兒子被人殺死,她一心要替死者申冤,鬧得遠近皆知,臨了兒飛蛾撲火自燒身,原告反變為凶首,而且還坐了謀殺親夫的罪名。」
幼德假意接口道:「咸陽縣官,也太覺糊塗了!」何二笑道:「他們做官的人,只顧保全自己的功名;別人的性命,何嘗在他們心上?今番喪盡天良,誣指高尤氏媒殺親夫,真正凶首,反得逍遙法外,真是暗無天日。聞得新任臬台,號稱林青天,對於這件案子,不知如何辦理?」幼德見他談得入港,便用說話去引逗他們,不想竟得因此破案。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