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江陰縣胡康侯,為防馬九恃眾拒捕,不敢派差到水手聚集處拿捉,決意派人誘捕。林恩忙問派誰去呢?康侯答道:「敝署門曹章壽和馬九素來相識,派他前去,借聚賭為名,邀他到菜館中喝酒,那時二位老哥帶著敝署快班去拿捉,自可束手就縛。」二人聽了,也自稱善。康侯當即傳章壽至面前,吩咐一番,約定地點。章壽應命而去。康侯又傳通班捕快,跟隨林恩、安福到聚興館喝酒等候。
且說馬九生平最愛賭博,公役們開賭請客,他總在被邀之列,與一班賭徒素來相識。那糧幫中人,沒一個不好賭博,尤其是馬九最豪,故往常相處甚好。當下章壽趕到望江樓茶坊中邀他,推說都頭開賭,請他到聚興館喝酒。馬九信以為真,不虞有詐,故只帶得愛徒小沙四同行,興匆匆趕到聚興,移步登樓。捕快都頭童福原來也和他相識,連忙起立招呼入座,篩酒相敬。常言道:「日間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驚。」馬九闖了大禍,安有不步步留心,當下一面接杯在手,一面把座客閃眼一望,見六七個都是賭場中向未見面之人,不由暗中驚異,就搭訕向童福問道:「頭兒有興邀敘,可曾請到幾位大莊家?」
童福指著王、史二人道:「就這王、史兩位大爺,也可以湊上一湊,你老人家不是個頂尖的莊家麼?」那安福雖然不認得馬九,馬九卻認得他是湖州幫頭,見面時很覺面善,等到童福說明王爺,他就恍然大悟,忙向安福請教名字。安福捏名以對。
馬九聽他是湖州口音,決定是安福無疑,並且曉得他近時在蘇撫轅門上當差,分明是來做眼線的。轉念之間,甚覺兩難,久留此間,固然做網中之魚,如其要走,一時又走不了,心中思量,表面上就侷促起來。童福還想將他灌醉了動手,哪知馬九喝過三杯,立起身來,向童福說道:「此刻客還沒有到齊,失陪片刻。設局何處?請先示知,停一回兒准到。」童福一面向各夥計使個眼色,叫他們做下準備,一面拿出本官的火籤,向馬九說道:「九爺!你須明白,自家人不說外話,並不是我們不講義氣,今天之事,一則九爺手段太狠,做下非常的巨案;二則林大人行文下來,一定要九爺到家,非但我們無法可想,就是本縣太爺也擔當不起這份干係。九爺你也是明白人,還望你行個方便,替我們去銷個差。」馬九一聽如此說法,方知東窗事發,又聽說是撫台指名捕拿,情知不妙,但木已成舟,無可挽救,束手就縛,也是個死罪,若趁此出手,打得過他們,就可死裡逃生,即使打不過,被他們擒住,左右也不過一死。
打定主意,也不等童福的話說完,便倏的一伸手,向快靴統中抽出兩把攘刺,也不答話,照定童福胸前刺來。童福猛不提防,幾乎著了他的手,虧得林恩眼明手快,見他目露凶光,兩手向下抽攘刺,也就向長袍中抽出阿畢隆寶刀,待馬九餓虎撲食似的猛地向童福胸前刺進時,就從斜刺裡揮刀架住,喝道:「惡賊!死在目前,還敢拒捕?」馬九不作一聲,便捨了童福,來斗林恩,無如攘刺長不滿尺,武藝也不是林恩對手,只打得兩個照面,被林恩照定左腿上砍了一刀,遂被擒獲,小沙四也被眾捕役拿住。席面上的碗碟,盡行打得粉碎,自有童福去照料賠償,押著二犯回轉衙門。
縣令升堂提訊。馬九倒也是個硬漢子,縣令問過姓名年歲幫次,然後問他道:「你與邱松海有什麼不共戴天的仇恨?竟將他夫妻子女五口兒全家殺死?」馬九供道:「邱松海強硬出頭,把我花三百兩銀子買來的少婦,糾眾搶去,我初意只想將少婦搶回,哪知遍尋無著,因此更加懷恨,故那晚我先派徒弟小沙四混入他家,藏躲在柴間裡,直到半夜,小沙四開門放我進去,闖入松海臥室,我只想殺死松海一人,不料松海和我拚命扭打,松海妻搶步出房,狂呼亂叫,我恐驚動鄰右,不得已將她殺死;同時松海也被我揮刀砍破頭顱,倒地身死。他的一子二女在房間裡嚎哭喊救,我還想不為已甚,留還他子女,無如他三個命中注定,見我們走出臥室,他們帶哭帶喊,緊緊跟隨,其時天色已經將明,若被他們纏住,甚覺不便,惹得性起,一發將三個殺了。以上所供是實。」縣令命他畫供。次提小沙四上堂,問明年歲、姓名、籍貫,便說道:「此案詳情你師父已經承招,你也可以照實供來,不必抵賴。」小沙四呆呆地只向馬九瞧看。馬九說道:「貪生怕死,不是好漢,趕快照實供招,早死早出頭,隔了十八年,依舊是個長大漢,遲疑些什麼?」
小沙四方才一本直說,也畫了供,釘鐐收監。林恩、安福當晚被胡康侯留住,用盛席款待,就在署中耽擱一宵,來朝告辭,坐船回蘇。
到轅門進見林公,稟明三案破獲情形,林公面加獎勵,各記大功一次,所有馬九、小沙四、倪啟祥、張殿奎、王蛙,王富貴等,一班兇徒正犯,請王命梟首,從犯俱發極邊充軍。自此以後,糧船水手稍知斂跡,不敢動輒行兇,這也是懲一儆百的效果。
林公既把糧幫積弊革除,不過江蘇為產米之區,漕額為各省之冠,但每年實征漕銀總數,水旱調勻的大熟年成,只有八成半,遇到水旱災荒,只有五六成。漕銀為天賦正供,當今皇上猶是清朝唯一節儉帝主,並且深知林公清廉正直,辦事不辭勞怨,所以迭降上諭,著令林公清查江蘇漕弊,務使涓滴歸公。
林公奉諭後,著手清理。蘇州府屬各縣漕額最重,特請藩司首府到轅門細加詢問,方知每屆七八月中,秋成將到,府裡必派委員赴各縣驗看秋成,著為定例;各縣知縣帶著漕書管批書等,跟著驗成委員到省,與藩府兩署的錢谷師爺,剔荒算熟,費時三四十天,方得講定本年照例定漕額實征幾成。雨水多,則藉口低區籽粒無收,只得豁免漕銀;夏秋少雨,則藉口高田枯槁,也只得免征漕銀,遇著水旱調勻,又有蝗蟲瘟稻,帶著被瘟死稻呈驗,也要減成徵收。總之,無論如何,決沒有照定額收足十成的。一班驗秋成委員,卻視為美差,要他回省幫忙報荒,不得不送極重的程儀。歷任藩司首府,未嘗不明白個中真相,無如習成慣例,革除頗非容易,只得相沿下去。林公聽了藩司首府報告,不禁發聲長歎道:「漕賦本為大利所在,宜乎貪官猾吏劣紳等把持捏飾,糧戶照額清完,國庫收到多至八成半,少至五六成,遇到荒年,非但漕銀器免,還要撥發賑款。這班貪官猾吏,熟年固然飽滿私囊,遇到荒年,更可捏荒冒賑,收入更多於熟年。記得我前在江寧任上,赴泰縣查勘災區,查明捏荒冒賑,盡屬猾吏劣保與土棍劣紳朋比為奸,縣官僅耽失察之罪。現在的漕弊,亦由猾書蠹吏經漕等暗中舞弊,土豪劣紳等參逐個中三昧,釀成鬧漕、包漕等種種流弊,欲加整頓,非從實地調查不可。但假手委員,也終難求水落石出,惟有親往各縣密查暗訪,拿辦幾個猾吏,嚴辦幾個土豪劣紳,或可弊絕風情。」林公一面拜折入都,奏明一切,一面密令吉祥保帶八個旗牌隨行保護,自己喬裝商人,帶著史林恩、王安福等出衙門,逕到閶門,雇坐民船,先赴常熟等縣私行察訪去了。
且說常熟為產米之區,田畝眾多,賦額繁重,與昭文縣同城分治。論理每年實征漕銀數,應該較多於他縣,哪知漕弊百出,常熟更甚於昭文。林公舟抵常熟南門外停泊,日間登岸,到城內茶坊酒肄中密查。那常熟居民,多數靠著田地生息為生,不願經營工商事業。本來,做工經商,賺錢不易,有了田產,年年有定額租息收入,可以不勞而獲,即使遇著荒年,田租無著,也只有一年虧耗,來年依舊可以照額收租,有了這種產業,誰還願意經商做工呢?故當地除卻一部分素無田畝的貧民,靠著小本經營為生,以外典當綢鋪等一切大商店,皆屬他省人出資經營的。一班收租糧戶,好似無業遊民,每日早晚赴茶坊中去消遣,喜歡杯中物的,都到酒肆中喝酒,不醉不歸,終年如是。林公早已探明常熟糧戶的習慣,故爾專向茶坊酒肆中去密查暗訪。只見一班身裝樸素,用錢節省的茶客,早上茶點心只花去十三文制錢;原來那時候百物價廉,小茶只要七文錢一碗,蟹殼黃每個只需兩文餞,三個蟹殼黃只要六文,合著小茶七文,不過花費十三文,已吃得肚皮很飽。有一張桌子上,坐著同類的四個茶客,卻在那裡發牢騷,某甲首先發言道:「現在靠著收租吃飯的末日到了!莫怪田價日益跌落,有幾個要緊完的敗家子,開出經賑來賣田,除非東北鄉或是南鄉的石二頭額子頂上好田,賣結巨室鄉紳,也只好羊肉作狗肉賣,若是東鄉任陽石牌六七斗額子的低田,簡直送給人家,都無人受領呢!你想可歎不可歎。」旁邊一人接口道:「說他則甚,現在的世界,真是暗無天日,就像家叔的一回事,提起了真氣死呢!」接著又說出一大篇話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