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回說到李公上船,等得開船的時候已是黃昏將荊因是逆水,水手們上岸拉縴。李公因走了幾天旱路,身體困乏,放倒頭便呼呼的睡熟。到半夜裡,忽然腹痛,起來大解,見船已停泊。兩岸蘆葦叢叢,一望荒涼,不聞雞犬,只看見滿天星斗映入水中,隨波蕩漾;水手七橫八豎的睡在篷席上。李公攀住船舷,蹲下出恭。管舵的正睡,腳下聽見有人起來,他便坐起敲火吸煙。李公道:「這是什麼地方?為何停船?」管舵的道:「此地名八里蕩,前面河身寬闊,強人出沒。這兵荒馬亂時候,夜晚間都不敢走,須等東方發白,後面船來,搭了幫方敢前進。」正說之間,忽聽前艄「撲通」一聲,像個人落下水去的聲音。
李公與管舵的都吃了一驚。李公連忙束上中衣,立起身來望前艙一看,並無動靜,只聽眾客鼻息聲如雷動。管舵的道:「此地水鬼很多,必是夜靜出現。待天亮尚早,且睡他一覺再說。」
李公也進艙仍舊安睡,卻翻來覆去,再睡不著。
等到天色將明,聽管船的喊水手起錨開船。約行有一二十里,天才大亮,後艄已炊火作飯。李公坐起身來,見眾客人多睡得很香。船家燒熟了水,喊眾客人打水洗臉,方才一個個的起來。管船的將艙門卸開,透進亮光。眾客人穿衣服的穿衣服,揉眼睛的揉眼睛。忽然,中艙一個客人大叫:「了不得了!了不得了!」打艙板上爬起,連跳帶喊的說道:「了不得了!你們大傢伙快來!」眾人聽他叫喊,又見他這麼著忙,便一齊湊向前去。那個客人向他身旁指道:「你們眾位快看看,這位怎麼腦袋瓜子沒有了?」眾人一聽,個個驚得面如土色。有幾個膽小的嚇得牙齒捉對兒的撕打,手腳癱軟,動彈不得;有膽大的勉強望前一看,可不是,一個客人彎著身子躺下,那個腦袋竟不知哪裡去了,枕邊褥子上一大攤血。管船的聽見艙中發喊,急忙進來,看見這個光景,早扒在艙板上,瞪著兩隻眼呆看,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李公一看,卻就是那個方面大耳的書生。雖然面目和耳朵都沒有了,他的身段衣服,總還認得出來。那眾客中有個年老的,便向管船的道:「人命關天,非同小可。你這管船的倒好,呆瞧著,還不快想個主意!」管船的哭道:「求客人救命!這個天大禍事,叫我怎麼著好呀!呵唷,這個天大的禍事,叫我怎麼著好呵!」李公道:「你且別哭,哭也是不中用了。且問你,這個客人姓什麼,叫什麼,你可知道不知道?是本地人還是外來的?」管船道:「搭船的你來我去,哪裡個個知道他姓名居處去?」李公道:「這船到什麼地方了?」管船的便探頭望外一看,說:「叫毛家灣。」李公道:「是哪裡該管?」管船的道:「是石門縣。」李公道:「這裡離石門多遠?」管船的道:「只有二十多里。我的爺,千萬不要到官,我可吃不了。」李公道:「不到官,你說這事怎樣辦法?」那老客道:「旁的且慢,你且將船攏岸,讓我們上去,誰在這船上陪死人。」
管船的急得說不出話來。李公看他可憐,便說道:「老客人,咱們出門人,誰不願意平安無事?今攤著這個沒頭的人命,哪一個也脫不了干係。古人說得好:同船共命。昨兒個咱們十二個上船,今兒個只剩了十一個。這個死的,是怎麼樣個死法的?非經官追問,斷然不能清楚。既經到官,咱們這十一個人自然免不得要做見證,也斷然沒有拿咱們十一個人給他一個人抵命的理。但要分辨清楚,大家便脫了干係。若然走了一個,問官必定追究,且必要疑心是他謀害的。所以,若要逃走,那時追拿到案,倒是有口難分。倘然遇見糊塗官,一動刑法,更是不得了了。老客人經歷得多,仔細想想學生這話,務必出個妥當主意。」那老客人說道:「這位先生的話很是有理。但是我們眾人不過是個旁證,也要曉得些因由,若到官一問三不知,不是去討嘴巴吃嗎?昨兒晚上你們眾位到底也聽見些聲響沒有?還有,中艙那位客人緊挨著他,難道一點兒影兒都不知道麼?」
這正是:
無端禍事從天降,憑是神仙也皺眉。
到底這個中艙客人能知道些影響也無,且聽下回細細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