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墨意師見徐有財供出兩回都是他的原媒,料想推辭不過,只得實說道:「大老爺聽稟,並非小的敢裝糊塗,因徐二混與黃三林本是磕頭弟兄,他倆面對面的結親,不過叫小的做個現成媒人。後來黃三林故了,前年徐二混對我說黃家的親事退了,小的也不知他怎麼個退的。可巧杜二掌櫃二兒斷了弦,托小的做媒,小的就想起徐二混這一門親了,不想一拍便合。這也是前生緣定,與小的無干。這所供的都是實話,求大老爺詳察。」李公道:「胡說!」
正要再問,值日差稟黃三林妻子黃倪氏、黃祖永傳到。李公叫到案前,問道:「黃倪氏,你兒子聘徐可忠的女兒,是誰的媒人?」倪氏道:「是張保田同這位墨大爺。」李公道:「張保田現住在哪裡?」倪氏道:「聽說今年夏天已病故了。」
李公道:「聘禮共是多少?有首飾衣服沒有」」倪氏道:「聘禮銀四十兩,是四個小寶。首飾是赤金耳環一副,赤金扁簪一支,包金手鐲一雙,包金如意簪一支,白銀手鐲一雙,白銀髻花一支,白銀耳環一副,白銀冠鑽一支,共是八件。另外,尺頭四個,就是沒有衣服。」李公說:「據徐有財供,聘禮已經退回,你可照數收到沒有?」倪氏道:「我的青天老爺呀,小婦人哪裡收回一件?就只憑徐親家說,將聘禮折賣還了賬了。小婦人也不知是誰的賬。」李公道:「庚書婚帖退回沒有?」
倪氏道:「庚書婚帖,小婦人一齊收著,並沒退回。」李公道:「將婚書庚帖呈案。」倪氏道:「現收藏在家。」回家叫鹿兒趕快取來。這一回頭,方才瞥見上首坐的就是昨天喝茶的那位客人,真是又驚又喜。正想再訴賴婚情形,卻遇值日差帶徐可忠到案銷差。
李公問:「你是徐可忠麼?」答道:是。」李公道:「你是不是又叫徐二混?」二混面赤,低下頭不敢答應。李公道:「你女兒既聘給黃三林的兒子黃祖永,怎麼又嫁姓杜的?一女兩聘,是何道理?快快說來。」徐二混明知理短,只得勉強分辯,稟道:「因為黃親家故,家道漸漸的不濟。」李公道:「家道不濟,你便應該賴婚?」徐二混叩頭道:「不敢。只因黃親家在日托小的轉借頭谷錢二百五十吊,前後五六年,分文未還,合計本利已五百多吊。小的又無力代還,只得與親家母商議,將聘禮退回,折變了還帳。小的想,聘禮已經退回,這親事就不能算了,所以將女兒另聘,並非賴婚。求大老爺明鑒。」
李公問倪氏道:「你親家說聘禮退回折變,交給你手沒有?」
倪氏道:「小婦人並沒看見。」李公喝道:「徐可忠,你敢在本縣面前說謊!你既說退回聘禮,怎的黃倪氏沒有收回?你是親手退回的,還是交原媒退回的?有個證據沒有?」徐二混聽了這話,愣了半晌,方說道:「因為當日債主逼得緊,容不得空,因此向親家母說明了,就立刻變價清帳,容不得再來回來去的耽誤工夫。這是實情,親家母都知道的。」李公道:「你這嘴也很會說。就依你講,這聘禮已只算得變賣了,算不得退回;何況還有婚書、庚帖明明的在姓黃的手中,你想將女兒另嫁姓杜的,這個理,憑你利口只怕不容得你講。」便顧左右道:「來,速傳杜大隆回話。」值差的答應著飛跑的去了。暫且按下。
列位聽說徐二混既打算賴婚,豈肯不把婚書、庚帖設法要回,還叫留在黃家做打官司的證麼?這又是編書的胡造謠言。
哪知非也,其中有個緣故。一來徐二混與黃三林結親並非真心願意,原不過借這親家的名目騙黃三林的財產。偏偏黃三林是個沒心眼兒的人,居然被他騙上,錢財房產已經完了,又找補了一條性命。徐二混功行圓滿,心安意足,這兒女姻親哪裡還在他心上?所以挖空心思,還要捏造這五百多弔錢的帳,原為得消除這四十兩聘禮並八件金銀首飾起見。倘沒有這許多東西,他也便絕口不提的了。至於婚書、庚帖,在徐二混原沒有算做憑據,只當是黃三林的勾魂票,料想孤兒寡婦,斷沒這力量與他計較。所以坦然放心,把女兒重又出聘。不想怨重毒深,黃三林死不瞑目,九泉之下起而控訴。又遇見這位不憚煩勞的李明府,單為了這事親身查訪到此。這不但徐二混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就是李公在簽押房做夢的時候,也想不到這事是這樣迅疾。且再想不到徐二混早留下這一套婚書、庚帖,為他聽斷的證據。這也叫害人自害,天奪其魄。並非說閒話打岔,這其中情節不得不交代一番。
且趕緊再說黃祖永,聽他母親叫他回家取婚書,他爬起來就走。趕到家裡,將婚書、庚帖,兩個龍鳳泥金的套帖連拜盒一起,一直捧到雙順居跪下,交與他母親看了,呈上公案。李公接過,打開一看,便舉在手中,問徐二混道:「這是你女兒的庚帖不是?」徐二混面紅耳赤,不敢再辯,只得低著頭說道:「是。」李公道:「既然是,你該怎麼辦?」徐二混還沒有回答,差人已帶杜大隆到案,衣冠齊楚的朝上跪下。李公問道:「你是杜大隆?」答道:「是。」李公道:「你娶兒媳也該探聽探聽明白。徐可忠的閨女已許黃祖永為妻,庚帖現在,怎麼你敢設謀誆娶有夫之女?今本縣已傳齊兩造,訊明原委,供證確鑿,本應照例嚴辦,姑念你兩家也是體面人家,都被媒人所誤,且傳你來當堂商酌,這件事該怎樣個了法?」杜大隆道:「老父台明鑒,職員實系不知徐黃兩家的原委。蒙老父台訊明,免職員誤娶有夫之女,為此感恩不淺。還求老父台格外成全,職員無不聽命。」李公道:「聽你這話,倒明白的很。你既稱職員,這國家的法律你自然該知道的。且問你,一女兩聘該怎麼辦?娶有夫之女該怎麼辦?」杜大隆道:「職員鄉愚無知,蒙老父台教訓,還求寬典,法外施恩,成全職員臉面。」李公道:「你既這樣說,要照例辦,你是知道的了。你既求寬典,本縣俯准你的意思,准你兩家量力罰錢,你願意不願意?」杜大隆道:「蒙老父台成全,職員無不從命。」李公道:「你既願意,可暫且下去,趕快與徐可忠商議,問他也願意否罰。既辦,本縣一秉大公,因格外從寬,聽你們自己酌量。」徐二混叩頭道:「求大老爺開恩,小的願意受罰。」李公道:「既你們願意認罰,聽本縣判斷。」喚左右,傳轎內的新人上來。
哪知道杜大隆的兒子本是一團高興的迎新,萬想不到出這意外的岔兒。在轎內坐著納悶,看風色不好,又被那看熱鬧的人七嘴八舌,你言我語,越加不好意思,敞著轎簾又沒個躲閃,只好撩開扶手,抱著頭,一溜煙的跑回家去了。單剩個新娘在轎內嗚嗚的哭。值日差叫喜娘打開轎簾,把新娘扶出,攙到公案前,揭去蓋頭。李公望下一看,雖然是莊家閨女,卻倒長得骨肉停勻,五官端正。又加裝扮得齊齊整整,珠冠霞帔,玉帶蟒袍,越顯得精神丰采。就是兩個眼哭得紅腫,像核桃一般。
迨把蓋頭的彩袱揭去,看見黃倪氏跪在右邊,他便直撲下去,倒在倪氏懷裡,放聲大哭。倪氏也兩淚交流。李公不禁連連的點頭,說道:「姑娘,這是你百年的大喜,不可如此。你的意思,本縣已明白了,可惜你的父母不能體貼你苦心。待本縣給你做主。」那姑娘聽這位大老爺的話正碰在心坎兒上,越發感動,哭個不止。黃倪氏好容易將他止住了哭。李公問徐二混道:「你女兒這情形看見沒有?非遇見本縣,只怕你女兒性命還被你斷送了。」二混叩頭道:「大老爺恩典。」李公叫招房將各人前後口供念了一遍,給大眾聽了,說道:「這親事,黃祖永自幼聘定,媒證、庚帖現在。徐可忠貪利無恥,一女兩嫁。杜大隆為兒娶婦,貪得厚奩,誆娶有夫之女,都該照例嚴辦。姑念自知理短,情願受罰。今兩家各罰地二百畝給黃祖永管業,以償其含冤莫訴之苦。著即各將地畝指明界限,交戶房當堂立案。」徐、杜二人沒法,只得各指撥了二百畝地,戶房照錄了地段、坐落、方向,俟結案後再行過割。李公道:「本縣格外體恤黃家孤寡無力猝辦迎娶,杜大隆枉費辛苦,一旦人財兩空,也覺少興。今為你設法周旋:徐可忠女兒可就此行禮,認杜大隆為義父;杜大隆預備為兒子續絃的喜筵,即借為替義女招贅的花燭;徐可忠陪嫁的裝奩,既已送往杜家,可以毋庸取回,黃祖永就杜家成親,認為義岳。從此三家一樣姻親,和氣往來,莫存意見。本縣這樣調處,你大眾願意罷?」眾人齊聲稟覆遵斷,而黃倪氏母子喜出望外,尤為感激涕零。
李公又叫地保王順到案說道:「你為地保,地方有不合理的事,應該稟報本縣知道。你不但不來稟報,反去替他們幫忙,就該重責。今一概免究,著這事照本縣的判斷辦去,倘有不合,惟你是問。」地保答應;「喳。」請了個安,正要下去,李公道:「且慢。本街東頭第二堡的更夫,成群聚賭誤公,應與重責。本縣看此地道旁官溝壅塞,著你查明昨兒聚賭的四個人,各罰他十天工作開溝。待諸事齊畢,你一併銷差。」地保一一答應,退下,遵諭辦理去了。
杜大隆上前稟道:「蒙老父台公斷,職員感激不荊但是職員尚有個下情:徐氏斷歸黃家,理所應該,但職員為兒子原定的聘禮,還求老父台追還。」李公道:「你聘禮多少?」杜大隆道:「紋銀一百兩,首飾八件,衣服四套,還有鵝、酒、糕、果、茶葉等項在外。」李公道:「這聘禮是應該追的。但追回來也是沒你的份了,照例應該入官。姑念你傷耗已多,著將銀兩充義學公費,衣服首飾概行賞還。」徐二混道:「銀兩小的願還。衣服、首飾已全數給女兒陪嫁了,求大老爺明鑒。」
黃倪氏稟道:「既徐親家已將衣飾陪嫁,是杜家的聘禮,自然不該留下。待媳婦過門,應當照數揀還。」李公道:「很好。你各人都具上結來,完案後好趕快成親,無誤吉期。」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正是:
萬事不由人算計,巧謀豪奪更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