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書接著上回,表的是安公子回到店裡,把安老爺的話回明母親,並上覆岳父、岳母,大家自是異常歡喜。張姑娘心裡益發佩服十三妹的料事不差。那張老自有程相公照料。
安公子便忙忙的換了家常衣服,赴縣衙而來。
那些散了的長隨,還有幾個沒找著飯主滿處裡打游飛的,聽見少爺來了,又帶了若干銀子給老爺完交官項,老爺指日就要開復原官,都趕了來,藉著道喜,要想喝這碗舊鍋的粥。
老爺見這班人本無人味,又沒天良,一個個善言辭去。內中只有個葉通,原是由京帶出來的,雖也是個長隨,因他從幼也讀過幾年書,讀的有些呆氣。自從跟了安老爺,他便說從來不曾遇見這等一位高明渾厚的老爺,立誓不再投第二個主人。安老爺給他薦了幾處地方,他都不肯去,甘受清苦。老爺見公子無人跟隨,叫他且伺候公子。恰好趕露兒也趕到了,安老爺因他誤事,正要責罰,嚇的他長跪不起,只得把劉住兒到家,一時痛親昏聵忘說,後才想起,隨即趕來的話回明。
老爺見其情由可原,仍派他跟隨公子。
說著,擺上飯來,又有太太送來幾樣可吃的菜並「下馬面」。原來安老爺酒量頗豪,自己卻不肯濫飲,每飯總以三五斤為度。因向公子道:「我喝酒,你只管坐下先吃飯,不必等我。」公子便搬了個坐兒坐在橫頭。一時吃飯漱盥已畢,安老爺便命他隅坐侍談,這才問了問京中家裡一切情形,因長吁道:「我讀書半世,兢兢業業,不敢有一步逾閒取敗,就這「迂拙」兩個字,是我的短處。不想才入宦海,就因這兩個字上誤事,幾乎弄得身名俱敗,骨肉淪亡。今日幸得我父子相聚,而且官事可完,如釋重負。這都是上蒼默佑,惟有刻刻各自修省,勉答昊慈而已。至於你,沒出土兒就遭了這場顛沛流離驚風駭浪,更是可憐。又安知不是我家素來享用稍過,福薄災生,以致如此?經此一番,未必非福。此時都無可說了。只是我方才細想你在那能仁寺遭的這場事,在那班和尚,傷天害理,為天理所必誅,無所為冤;在那個女子,取義成仁,仁至義盡,無所為孽;我們心裡便無所為過不去。我只慮地方上弄了這等一樁大案,倘然遇見個廉明官兒查究起來,倒是一樁未完的心事。」
公子說:「這事大料無妨。前日在路上,聽見各店裡沸沸揚揚的傳說,茌平縣黑風崗廟裡一個和尚、一個陀頭、一個女人,因為妒奸,彼此自相殘害,經本縣的一位胡縣官訪察出來。那地方上百姓也有受過那和尚荼毒的,人人稱快,感念那位胡縣官,都稱他作青天太爺。」安老爺笑道:「此所謂『齊東野人之語』也。」那時葉通正在那裡伺候老爺吃飯,便問道:「這話大約是真的。」老爺道:「你又怎麼曉得?」葉通道:「這裡的二府就合茌乎的這位胡太爺是兒女親家。奴才有個舅舅跟胡太爺,昨日打發來看姑奶奶,他也是這等說。還說胡太爺因此上台見重,說他留心地方公事,還保了卓異了呢。」老爺聽了不禁大笑,說:「這可叫作『天地之大,無所不有』了。若果如此,不但那女子可以遠禍,我們也可放心。」
公子答應了個「是」,就趁勢回道:「倒是兒子這裡另有件未完的心事。」老爺忙問:「何事?」公子便把失了那塊硯台的話說出來。老爺先說了句「可惜」,便問:「怎的會丟了?」
公子道:「只因正在貪看十三妹在牆上題的那折詞兒,他又催促著走,一時匆匆的便遺失了。」安老爺問:「又是甚麼詞兒?」
公子見問,便從靴掖裡把自己記下的個底兒掏出來,請老爺看。安老爺看了一會,說:「這個女子好生奇怪!也好大神煞!
你看他這折《北新水令》,雖是不文,一邊出豁了你,一邊擺脫了他,既定了這惡僧的罪名,又留下那地方官的出路。看他這樣機警,那硯台他必不肯使落他人之手。只他這詞兒裡的甚麼『雲端』『雲中』,自是故作疑人之筆,他究竟住在何處,你自然問明白了?」公子道:「也曾問過,無奈他含糊其詞,只說在個『上不在天,下不著地』的地方住。並且兒子連他這稱謂都留心問過,問他這『十三妹』三個字,還是排行,還是名姓,他也不肯說明。」老爺道:「嗯,這是甚麼話!
無論怎樣,你也該問個明白。在他雖說是不望報,難道你我受了人家這樣大德,今生就罷了不成?」公子見父親教訓,也不敢辯說他怎生的生龍活虎一般,我不敢多煩瑣他。只得回道:「將來總要還他這張彈弓,取我們那塊碩台,想來那時也可以打聽得出來的。」
老爺只是搖頭,一面口裡卻把那詞兒裡「雲中相見」四個字翻來覆去不住的念,又用手把那「十三妹」三個字在桌子上一豎一畫不住的寫。默然良久,忽然的把桌子一拍,喜形於色,說道:「得之矣!我知之矣!」因忙問公子道:「這姑娘可是左右鬢角兒上有米心大必正的兩顆硃砂痣不是?」罷了!這公子實在不曾留心,只得據實答應。老爺又問道:「那相貌呢?」公子道:「說起相貌來,卻是作怪,就合這新媳婦的相貌一樣。不但像是個同胞姊妹,並且像是雙生姊妹。」老爺道:「這又是夢話了,我又何曾看見你這新媳婦是怎生個相貌呢?」公子一時覺得說的忘情,扯脖子帶臉臊了個緋紅。老爺道:「這又臊甚麼?說呀!」公子只得勉強道:「此時說也說不周全,等父親出去看了媳婦就明白了。大約這個是一團和氣幽嫻,那個是一派英風流露。」老爺聽了,笑了一笑,說道:「文法兒也急出來了。」公子也陪著一笑。
列公,天下第一樂事莫如談心,更莫如父子談心,更莫如父子久別乍會異地談心,尤其莫如父子事靜心安苦盡甘來久別乍會的異地深夜談心。安老爺合公子此時真真是天下父子第一樂境,正所謂「等閒難到開心處,似此開心又幾回」了。
公子見老人家心開色喜,就便請示父親:「方纔說到那十三妹,父親說『得之矣,知之矣』!敢是父親倒猜著他些來歷麼?」老爺道:「豈但猜著!此事你固然不得明白,連你母親大約也未必想的到此,我心裡卻是明白如見。此時且不必談,等我事畢身閒,再慢慢的說明。我自然還有個道理。」公子聽如此說,便不好再問,只得未免滿腹狐疑。那時不但安公子設疑,大約連聽書的此時也不免發悶。無如他著書的要作這等欲擒故縱的文章,我說書的也只得這等依頭順尾的演說,大眾且耐些煩,少不得聽到那裡就曉得了。
閒話擱起。一時安老爺飯罷,收拾了傢俱,又同安公子計議了一番公事如何清結,家眷怎的位置。公子便在父親屋裡小床上另打了一鋪睡下。眾家人也分投安置。一宿無話。
次日清早,安太太便遣晉陞來看老爺、公子,並叫請示:「那銀子怎的個辦法?早一日完了官事,也好早一日出去。」老爺便教公子去告知他母親:「這事不忙在一刻,再候兩三日,烏克齋總該有信來了,那時再定規。你也就去合你娘親近親近去。」
公子才要走,晉陞回道:「請大爺等一刻再走罷。將才奴才來的時候,街上正打道呢,說河台大人到馬頭接欽差去,已經出了衙門了。路上撞見,又得躲避。」老爺問道:「也不曾聽見個信兒,忽然那裡來了這等一個欽差?」晉陞道:「奴才們也是才聽見說,說是一位兵部的甚麼吳大人。這位欽差來得嚴密得很,只帶著兩個家人,坐了一隻小船兒,昨夜五更到了碼頭,天不亮就傳碼頭差到船上,交下兩角文書來,一角札山陽縣預備轎馬,一角知照河台欽差到境。這裡縣太爺早到碼頭接差去了。」安老爺心想:「那個甚麼吳大人,莫非吳侍郎出來了?他是禮部啊!此地也不曾聽見有甚麼案,這欽差何來呢?斷不致於用著欽差來催我的官項呀?」大家一時猜度不出。老爺道:「管他,橫豎我是個局外人,於我無干,去瞎費這心猜他作甚麼!」說著,只聽得縣門前道、府、廳、縣各各一起一起的過去,落後便是那河台鳴鑼喝道前呼後擁的過去。直等過去了,公子才得回店。
話分兩頭。你道這位欽差是誰?原來就是那號克齋、名烏明阿的烏大爺。他在浙江差次就接到吏部公文,得知由閣學升了兵部侍郎。把浙江的公事查辦清楚,拜了折子,正要回京覆命謝恩,才由水路走出一程,又奉到廷寄,命他到南河查辦事件。這正是回程進京必由之路。他便且不行文知照,把自己的官船留在後面,同隨帶司員人等一起行走,自己卻喬妝打扮的雇了一隻小船,帶了兩個家丁,沿路私訪而來。直等靠了碼頭,才知照地方官。把個山陽縣嚇得,忙著分派人打掃公館,伺候轎馬,預備下程酒飯,鬧的頭昏,才得辦妥。
只是欽差究竟為著何事而來,不能曉得。這正是首縣第一樁要緊差使,為得是打聽明白,好去答應上司,是個美差。他一到碼頭,通上手本叩安稟見。不想欽差止於傳話道乏,不曾傳見。看了看船上,只得兩個家人,連門包都不收,料是無處打聽。費盡方法,派了個心腹能幹家人,把船家暗暗的叫下來,問他端的,又許他銀錢。那船家道:「他僱船的時候,我只知他是夥計三個,到淮安要賬來的。一路也同我們在船頭上同坐,問長問短的。一直到了碼頭,見大家出來接差,我才知道他是個官府。誰知道他作甚麼來的呀!」那家人聽了無法,只得回復縣官。把個山陽縣急得搓手。
一時大小官員都到,緊接著河台到船拜會。早見那位欽差頂冠束帶滿面春風的迎出艙來。河台下船,只得在那小船裡面向上請了聖安。烏大人站在一旁,說了句:「聖躬甚安。」
二人見禮坐下。河台滿臉青黃不定,勉強支持著寒暄了幾句,又不敢問「到此何事」。
倒是烏大人先開口說道:「此來沒甚麼緊要事。上意因為此番回京,此地是必由之路,命順路看看河工情形。這河工的事,自己實在絲毫不懂。前在浙江,但見那些辦工的官員實在辛勤苦累。大人止把那沿路工段教人開個節略見賜,便可照這節略略查一查回奏,就算當過這差去了。自己也急於要進京謝恩,恐不能多耽擱,地方上一切不必費事。這船上實在褻瀆,下船就先奉拜,再長談罷。」
那河台聽了這話,才咕咚一聲把心放下去。那恭維人的本領,他卻從作佐雜時候就學得濫熟,又見烏大人這等謙和體諒,心裡早打算到這滿破個二三千銀子送他也值,左右向那些工員身上撈的回來的。因此著實的頌揚了欽差一陣,才打道回院。河台走後,各官才上手本。烏大人都回說:「船上過窄,公館相見。」大家只得紛紛進城。
河台早把自己新得的一乘八人大轎並自己新作的全分執事送來,又派了武巡捕帶了許多材官來接。烏大人便留了一個家人收拾行李,搬進公館,自己只帶一個家人跟著。前頭全副執事擺開,眾材官擺隊的擺隊,扶轎的扶轎,馬頭上三聲大炮,簇擁著欽差那頂大轎,浩浩蕩蕩,雅雀無聲,奔了淮城東門而來。
一進城門,武巡捕轎旁請示:「大人,先到公館?先到河院?」那大人只說得一句:「先到山陽縣。」那巡捕應了一聲,忙傳下去。心裡卻是驚疑:「怎的倒先到縣衙呢?」那個當兒,山陽縣的縣官早到公館伺候去了。原來外省的怯排場,大凡大憲來拜州縣,從不下轎,那縣官倒隱了不敢出頭,都是管門家丁同著簡房書吏老遠的迎出來,道旁迎著轎子,把他那條左腿一跪,把上司的拜貼用手舉的過頂鑽雲,口中高報,說:「小的主人不敢當大人的憲駕。」如今這山陽縣門上聽得欽差來拜他們太爺,他更比尋常跪的腿快,喊得聲高。
只見那欽差也不用人傳話,就在轎裡吩咐道:「我不是拜你主人來了。」那門丁聽了,嚇得爬起來,找了條小路往回就跑,此時但恨他爹娘少生了兩條腿。將跑到縣門,欽差的轎子已到,他又同了衙役門前伺候。又聽得欽差問道:「有位被參的安太老爺,想來是在監裡呢?」門丁忙跪稟道:「不在縣監,在縣頭門裡典史衙門土地祠。」欽差便命打道典史衙門。
把個管獄的典史登時嚇得渾身亂抖,口裡叫道:「皇天菩薩!自從周公作《周禮》,設官分職,到今日也不曾聽得欽差拜過典史!這是甚麼勾當呀?」慌得他抓了頂帽子,拉了件褂子,一路穿著跑了出來,跪在門外,口中高報:「山陽縣典史郝鑿槷叩接大人!」轎子過去了良久,他還在那裡長跪不起,兩旁眾人都看了他指點著笑個不住。他也不知眾人笑他何來。及至站起來,自己低頭一看,才知穿的那件石青褂子鑲著一身的狗牙兒絛子,原來是慌的拉差了,把他們官太太的褂子穿出來了。咳,正所謂:「宦海無邊,孽海同源;作官作孽,君自擇焉!」
閒話休提。卻說那欽差到了典史衙門,望見那土地祠,便命住轎,落平下來。只見跟班的從懷裡掏出一個黑皮子手本來,眾人兩旁看了,詫異道:「欽差大人怎生還用著這上行手本,拜誰呀?便是拜土地爺,也只合用個『年家眷弟』的大帖,到底拜誰呀?」正在猜度,那家人把手本呈老爺看過,便交付巡捕,說:「拜會安太老爺。」那巡捕接了,偷眼一看,手本上端恭小楷寫著「受業烏明阿」一行字,連忙飛奔到門投帖。
卻說那時正近重陽,南闈鄉試放榜。安老爺正得了一本《江南新科闈墨》在那裡看,聽得縣衙前才得一片喧嘩,旋即不聞聲息,卻也聽慣了,不以為意,依然看那本文章。忽見戴勤匆匆的跑進來,回稱:「欽差來拜。」雖安老爺的鎮靜,也不免驚疑。心裡說:「難道真個的欽差來催官項來了不成?」伸手接過手本一看,笑道:「原來是他呀!只說甚麼『吳大人』『吳大人』,我就再想不起是誰了!」因慢慢的起身離坐,說:「請進來罷。」早見那烏大爺遍體行裝的進來,先向安老爺行了個旗禮,請了安,起來,又行了個外官禮兒,拜了三拜。安老爺也半禮相還。烏大爺起身,又走近前來看了看老爺的臉面,說:「老師的臉面竟還好。只是怎生碰出這等一個岔兒來!」
一時讓坐茶罷。烏大爺開口先說:「老師的信,門生接到了。因有幾兩銀子不好轉人送來,旋即奉了到此地來的廷寄,如今自己帶了來了。」又問:「老師的官項現在怎樣?」安老爺不便就提公子來的話,便答說:「也有了些眉目了。」烏大爺道:「門生給老師帶了萬金來,在後面大船上呢,一到就送到公館去。」安老爺忙道:「多了,多了,這斷乎用不了。你雖是個便家,況你我還有個通財之誼,只是你在差次,那有許多銀子?」
烏大爺道:「這也非門生一人的意思。沒接著老師的信以前,並且還不曾看見京報,便接著管子金、何麥舟他兩家老伯的急腳信,曉得了老師這場不得意。門生即刻給同門受過師恩的眾門生分頭寫了信去,派了個數兒,教他們量力盡心。因門生差次不久,他們又不能各各的專人前來,便叫他們止發信來,把銀子匯京,都交到門生家裡。正愁緩不濟急,恰好有現任杭州織造的富週三爺,是門生的大舅子,他有托門生帶京的一萬銀子。門生合他說明,先用了他的,到京再由門生家裡歸還。這萬金內一半作為門生的盡心,一半作為眾門生的集腋。將來他們匯到門生那裡,再從門生那裡扣存也是一樣。此時且應老師的急用。老師接到他們的信,只要付一封收到的回信,就完了事了。」
安老爺道:「非我合你客氣,你大兄弟也送了幾兩銀子來,再有個二三千金便夠了。這種東西,多也無用。再,與者受者都要心安。」烏大爺道:「老師這幾個門生,現在的立身植品,以至仰事俯蓄,穿衣吃飯,那不是出自師門?誰也該『飲水思源,緣木思本』的。門生受恩最深,就該作個倡首。就譬如世兄孝敬老師萬金,難道老師也合他讓再讓三不成?再,門生還有句放肆的笑話兒,以老師的古道,處在這有天無日的地方,只怕往後還得預備個幾千銀子賠賠定不得呢!」
安老爺聽了,啞然大笑。因見他辦得這樣妥當,又說得這樣懇切,不好再推,便說道:「我說你不過,就是這樣罷。我也合你說不到『卻之不恭』,卻是『受之有愧』了」。那烏大爺又謙遜了一番。話完,便向他那家人使了個眼色,那家人早退下去,連戴勤等一併招呼開。彼此會意,就都躲在院門外,坐下喝茶吃煙閒話。
卻說那位典史老爺見欽差來拜安老爺,不知怎樣恭維恭維才好。忙忙的換了褂子,弄了一壺茶,跟了個衙役,親自送來讓家丁們喝,也為趁便探聽探聽消息。誰想大家都堵著門坐著呢,不得進去。他一面讓茶,一面搭訕著就要同坐。戴勤先站起來道:「郝老爺,你請治公罷。你在這裡,我們不好坐;同你一處坐,主人知道也必嗔責。茶這裡有,郝老爺別費心了。」那典史看這光景,料是打不進去,只得周旋一陣,把那壺茶送給轎夫喝去了。
卻說安老爺見烏大人把人支開,料是有說的。只見他低聲道:「門生此來卻不專為這事。現在奉旨到此訪察一樁公事,一路也訪得些情形,未敢為據,所以來請示老師。老師知之必確。」安老爺忙問:「何事?」烏大爺道:「此地河台被御史參了一本,說他怎的待屬員以趨奉為賢員,以誠樸為無用;演戲作壽,受賄婪贓;侵冒錢糧,偷減工料;以致官場短氣,習俗頹靡等情,參得十分利害。這事關係甚大,門生初次奉差,有些不得主意,所以討老師教導。」
安老爺聽了這話,沉了一沉,說:「克齋,這話既承你以我為識途老馬,我卻有無多的幾句話,只恐你不信。」因說道:「我到此不久,就到邳州高堰署了兩回事,河台的行止,我都不得深知。至於我之被參,事屬因公,此中毫無屈抑。你如今既奉命而來,我以為國法不可不執,國體也不可不顧;察事不得不精,存心卻不可不厚。老賢弟以為何如?」烏大人覺得安老爺受了那河台無限的屈抑,豈無個不平之鳴?誰知他竟無一字怨尤,益加佩服老師的學識雅度。說了幾句閒話,起身告辭。安老爺道:「我可不能看你去,也不便差人到你公館裡,改日長談罷。」說著,送到院門,便不望外再送。
卻說那山陽縣知縣得了這個信,早差人稟知河台,說:「欽差在縣裡合安老爺長談。」那河台倒是一驚。才要問話,聽得頭門炮響,欽差早已到門,連忙開暖閣迎了出來。見那欽差仍是春風滿面,說:「才望了望敝老師,來遲了一步。」說著一路進來,坐下。可奈他絕口不談公事,至要緊的話,問的是淮安膏藥那鋪子裡的好?竹瀝滌痰丸那鋪子裡的真?河台也只得順著答應一番。因便裝著糊塗問道:「方纔說貴老師是那位?」烏大人道:「就是被參的安令。」河台連忙道:「這位安水心先生老成練達,為守兼優,是此地第一賢員。無奈官運平常,可可的遇見這等個不巧的事情。現在我們大家替他打算,眾擎易舉,已有個成數了,不日便可奏請開復。」烏大人道:「這倒不敢勞大人費心。他世兄已經從京裡變產而來,大約可以了結公事。況且敝老師是位一介不苟的,便承大人費心,他也未必敢領。」河台聽了,大失所望。欽差坐了一刻,便告辭進了公館。
那時後面官船已到,幾位隨帶司員也趕了來。那些地方官,欽差都請在一處,公同一見。應酬已畢,少微歇息,吃些東西,早發下一角文書,提河台的文武巡捕、管門管帳家丁。
須臾拿到,便封了門,照著那言官指參的款跡,連夜熬審起來。從來說:「人情似鐵,官法如爐。」況且隨帶的那些司員,又都是些精明強幹久經審案的能員,那消幾日,早問出許多贓款來。欽差一面行文,仍用名貼去請河台過來說話。
不一時,河台已到,欽差照舊以客禮相待。讓坐送茶已畢,便將廷寄並那御史的參折合他的巡捕、家丁的口供送給他看。河台一看,這才如夢方醒,只嚇得他面如金紙,目瞪口呆。又見上面有「如果審有贓款,即傳旨革職,所有南河河道總督即著烏明阿暫署」的話。他慌忙看完,摘了帽子,向上跪倒碰頭,口稱他的名字說:「犯官談爾音,昏聵糊塗,辜負天恩,但求重重的治罪,並罰鍰報效。」原來那時候有個「罰鍰助餉助工」的功令。只因朝廷深知督撫的豐厚,那時的風氣淳樸,督撫也不避豐厚之名,每逢獲罪,都求報效若干銀子助工助餉,也為圖輕減罪名,所以他才有這番舉動。說罷起來,戴上帽子。烏大人道:「請大人具個親供。便是自認罰鍰,也得有個數目,好據供入奏。」那談爾音道:「犯官打算竭力巴結十萬銀子交庫。」烏大人道:「大人的情甘報效,我原不便多言;但是聖意甚嚴,案情較重,左右近年的案都有個樣子在前頭。大人還得自己斟酌斟酌,不可自誤。」他答應了兩個「是」,下去寫具親供。
一時,早有首府中軍送過印來,烏大人即日拜印接署。便下了一個札子,委山陽縣伺候前印河台大人,這漢話就叫作「看起來了。」這個信傳出去,那些紳衿百姓鋪戶聽得,好不暢快!原來這河台姓談,名爾音,號鈺甫。便有等尖酸的,指了新舊河台的名號編了一副對聯,道是:「月向日邊明,日月當空天有眼;玉鑲金作鈺,玉金滿橐地無皮。」
閒話擱起。卻說那談爾音下去寫具親供,見欽差的話來得嚴厲,一定朝廷還有甚密旨。
如今報效得少了罷,誠恐罪名減不去;多了罷,實在心上捨不得。心問口,口問心,打算良久,連那些奇珍異寶折變了,大約也夠了。且自顧命要緊,因此上一很二很,寫了二十萬兩的報效。那烏大人就把案歸著了歸著,據情轉奏。當朝聖人最惱的貪官污吏,也還算法外施仁,止於把他革職,發往軍台效力。不日批折回來,那談爾音便忙忙交官項上庫,送家眷回鄉,剩了個空人兒赴軍台效力去了。只是這些金銀珠寶,千方百計才弄得來,三言兩語便花將去;當日嫌他來的少,今日轉痛他去的多。也最可憐的是,他見過烏大人之後,不曾等安老爺交官項,早替他虛出通關,連夜發了折子奏請開復,想在欽差跟前作個大大的情面。也是發於天良,要想存些公道。只是遲矣,晚矣!
卻說安太太那邊,自從張金鳳進門之後,在安太太是本不曾生得這等一個愛女,在張姑娘是難得遇著這等一位慈姑。
彼此相投,竟比那多年的婆媳還覺親熱。那張老夫妻雖然有些鄉下氣,初來時眾人見了不免笑他;及至處下來,見他一味誠實,不辭勞,不自大,沒一些心眼兒,沒一分脾氣,你就笑他也是那樣,不笑他也是那樣。因此大家不但不笑他,轉都愛他敬他。雖是兩家合成一家,倒過得一團和氣。
這日安老爺收到烏大爺的幫項,即日把文書備妥,如數交納,照例開復。又因此地正在官場有事,自己不好出去,便告了兩個月病假。早有公子領著家人們預備轎馬前來。這老爺離了土地祠,來到聚合店。安太太迎了出來。老夫妻本來伉儷甚篤,更兼在異鄉同患難,又想到公子這場落難,彼此見了,十分傷感。虧得公子一旁極力勸慰方住。安太太便叫媳婦出來拜見。安老爺一看,又叫他近前來細看一番,因向太太道:「我告訴玉格的話,想來都說到了,不必再說。這個孩子天生的是咱們家的媳婦兒!等著消停消停,就給他們辦起這件喜事來。」安老爺不吃煙,張姑娘便送上一碗茶來。
一時,親家太太也來相見。這親家太太可不是那兩日的親家太太了,也穿上裙子了,好容易女兒勸著把那個冠子也摘了。見了安老爺,拜了兩拜,口裡說:「好哇,親家!俺們在這裡可糟擾了!」安老爺也合他謙了幾句。人回:「親家老爺進來了。」安老爺迎進來,見禮歸坐,著實謝了謝他途中照應公子。張老道:「親家,不要說這話。我的嘴笨,也說不上個甚麼來。咱都是一家人,往後只有我們沾光的。就只一件,我在家負苦慣了,這幾天吃飽了飯,竟白呆著就困了。親家,這不是你來家了嗎?有啥笨活,只管交給我,管作的動;不的時候兒,這大米飯老天可不是叫人白吃的。」
安老爺聽了道:「就是這樣。如今我第一樁大事,就是你這個女婿。他只管這麼大了,還得有個常人兒招護著。這幾日裡邊有個媳婦,不好叫他在裡頭不周不備,我可就都求了親家了。」張老爺連忙答應。安太太道:「這幾天就多虧了親家老爺疼他。」一句話沒完,張太太話來了,說:「啥話呢,疼閨女有個不疼女婿的!」大家正說到熱鬧中間,人回:「河台烏大人來拜。」把個張老夫妻嚇得往外藏躲不迭。
一時鑼嗚導喝,烏大人已到店門。安老爺說:「請進來坐罷。」說著,便迎了進來。那烏大人先給師母請了安,然後又合公子敘了一向的闊別。提到前任談公的事,安老爺倒著實感歎了一番。烏大人因道:「門生看老師沒甚麼大欠安,為何告起假來?」安老爺便說是「有些瑣事」,便把公子途中結親一事略提了幾句,只是不提那番駭人見聞的話。烏大人也連忙道喜。又說:「此地總河的缺,已調了北河的同峻峰過來了,也是個熟人。老師完了私事,何不早些出去?門生既可多聽兩次教導,等那同峻峰來,也可當面作一番囑托。」安老爺道:「說得有理,我事情一清楚,就出來的。」烏大人長談了半日,告辭而去。早有那些實任候補的官員,聽得河台大人到店來拜安老爺,長談久坐,見安老爺又是大人的老師,那個不來周旋?也有送酒席的,也有送下程的。到後來就不好了,鬧起整匣的燕窩,整桶的海參魚翅,甚至尺頭珍玩,打聽著甚麼貴送起甚麼來了。老爺一概壁謝不收。
卻說那日安老爺迎賓謝客,忙的半日不曾住腳,一直到下半日才得消停。那張姑娘便送過帽頭兒來,請換帽子,伏侍得直像個多年的兒媳婦,又像個親生的女兒。安老爺看了自是歡喜,因對太太道:「我們如今事情正多,有兩樁得先作起來:一件是為我家險遭一場意外的災殃,幸而安然無事,這都是天公默佑,我們闔家都該辦注名香,達謝上蒼;那一件,無論怎樣,這店裡非久居之地,得找一所公館。」
安太太道:「這兩樁事都不用老爺費心,公館我已經叫晉陞找下了。」老爺道:「一處不夠。」太太道:「找得這處很寬綽,連親家都住下了。」老爺道:「不然。日後自然是住在一處,才得有個照應;眼前辦這喜事,必得兩處辦,才成個一娶一嫁的大禮。」太太聽了也以為是。恰好晉陞進來回事,聽得這話,便回道:「既老爺這樣吩咐,也不用再找。那公館本是大小兩所相連,內裡通著,外邊各開大門。」安老爺道:「那更好了。」房子說定。
說到謝天,安太太便把自己怎的合媳婦許了十五日還願的話,並媳婦怎的要給那十三妹姑娘供長生祿位的話,一一的說明。安老爺更覺暗合了自己的主意,連連點頭,道:「既如此,明日咱們全家叩謝,不必再看日子了。」一家兒談到飯罷掌燈。安老爺早叫人在外層收拾了三間潔淨屋子下榻,出去周旋了張老一番,才得就枕。一宿無話。
次日便是十五日,太太早在當院設下香案,香燭、供品。
先是安老爺帶了安公子,次後便是安太太帶了張姑娘,各各一秉虔誠,焚香膜拜,叩謝上天加護之恩。拜完,安老爺便對兩親家道:「你二位老兄老嫂也該拜謝一番才是。」張老道:「我們正想著借花兒獻佛,磕個頭兒呢!」早有僕婦送上兩束香來。張老上了香,磕過頭。親家太太也把香點著,舉得過頂,磕下頭去,不知他口裡還喃喃吶吶祝贊些甚麼。磕完頭,將爬起來,只見他把右手褪進袖口去,摸了半日,摸出兩箍香錢來,遞給安太太。安太太笑道:「親家,這是作麼呀?你我難道還分彼此麼?」親家太太道:「不是價。這往後俺兩口子的吃的喝的穿的戴的,都仗著你老公們倆合姑爺哩,還有啥兒說的呢!這燒香可是神佛兒的事情,公修公得,婆修婆得,咱各人兒洗臉兒各人兒光,你不要可行不的!」安太太只是笑著不肯收。倒是安老爺說:「太太,既親家這等至誠,收了再請兩箍香上就是了。」安太太只得接過來,遞給一個丫鬟,摸了摸那錢,還是互的滾熱的。
卻說張姑娘隨婆婆謝過了天,便忙著進房,設了一張小桌兒,供上那十三妹姑娘的長生牌,上寫著「十三妹姐姐福德長生祿位」。安太太便向安老爺道:「我們玉格也該叫他來磕個頭才是呢。」安老爺道:「且慢。他的事不是磕一個頭可了事的,我另有辦法。」安太太聽了,便同張太太各拈了一撮香,看著那張姑娘插燭似價拜了四拜,就把那個彈弓供在面前。
話休絮煩。自此以後安老爺夫妻二位便忙著搬公館,辦喜事。張老夫妻把十三妹贈的那一百金子依然交給安老爺、安太太,辦理妝奩。一婚一嫁,忙在一處,忙了也不止一日,才得齊備。那怎的個下茶行聘、送妝過門,都不及細說。到了吉期,鼓樂前導,花燭雙輝,把金鳳張姑娘一乘彩轎迎娶過來。一樣的參拜天地,遙拜祖先,叩見翁姑,然後完成百年大禮。這日安老爺雖不曾知會外客,有等知道的也來送禮道賀。雖說不得「百輛盈門」,也就算「六禮全備」了。
轉眼就是安老爺假限將滿,新河台已經到任,烏大人已經回京。太太便帶了兒子、媳婦忙著張羅老爺的冠裳一切,便問:「那日出去銷假?」安老爺道:「難道你們娘兒們真個的還忍得叫我再作這官不成?我平生天性恬淡,本就無意富貴功名,況經了這場宦海風波,益發心灰意懶。只是生為國家的旗人,不作官又去作甚麼?無如我眼前有樁大似作官的事,不得不先去料理。」
太太、公子見老爺說得恁般鄭重,忙問何事,老爺道:「嗯,難道救了我一家性命的那個十三妹的這番深恩重義,我們竟不想尋著他答報不成?」太太道:「何嘗不想答報呢!只是他又沒個准住處、真名姓,可那裡找他去呢?」老爺說:「你們都不必管,我自有個道理。實合你們說:從烏老大諄諄請我出去那日,我已經定了個告退的主意,只恐他苦苦相攔,所以挨到今日。如今挨得他也回京了,新河台也到任了,我前日已將告休的文書發出去了。
從此卸了這副擔子,我正好掛冠去辦我這樁正事。此去尋的著那十三妹,我才得心願滿足;倘然尋不著他,那管芒鞋竹笠,海角天涯,我一定要尋著這個女孩兒才罷!」這正是:
丈夫第一關心事,受恩深處報恩時。
要知安老爺怎的個去尋那十三妹,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