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書緊接上回,話表安公子。卻說安公子本是個聰明心性,倜儻人才,也虧父母的教養,詩禮的陶熔,才不曾走入紈褲輕佻一路。自從上年受了那場顛險,幸得返逆為順,自危而安,安老夫妻幕年守著個獨子,未免舐犢情深,加了幾分憐愛。偏偏的他又一時紅鸞雙照,得了何玉鳳、張金鳳這等一雙才貌心性色色出眾的佳人,心是肥了,氣是飛了,主意也漸漸的多了,外務也漸漸的來了。一個人到了成丁授室,離開父母左右,便是安老夫妻恁般嚴慈,那裡還能時刻照管的到他?有時到了興會淋漓的時節,就難免有些「小德出入」。這日安太太吩咐他給岳父母順齋,原不過說了句「好好兒的弄點兒吃的」,他就這等山珍海味的小題大作起來,還可以說「畫龍點睛」;至於又無端的弄桌果酒,便覺「畫蛇添足」,可以不必了。果然那一雙村老兒作不來這些新花樣,力辭而去,他便就這桌席酒上生出篇文章來。因此,在上房時舅太太讓了他一句,他便忙忙的回到房中,催著打掃淨了屋子。又有個知趣兒的小鬟點了兩枝蘭花香,熏了熏張太太的那葉子煙氣味。
那時正是十月上旬天氣,北地菊花盛開,他早購了些名種,院子裡小小的堆起一座菊花山來,屋裡簪瓶列盎,也擺得無處不是菊花。回到家裡,便脫了袍褂,換上一件倭段鑲沿塌二十四股兒金線絛子的絳色縐綢鵪鶉爪兒皮襖,套一件鷹脖色摹本緞子面兒的珍珠毛兒半袖悶葫蘆兒,帶一頂片金邊兒沿鬼子欄杆的寶藍滿平金的帽頭兒,腦袋後頭搭拉著大長的紅穗子。凡是這些過於華靡不衷的服飾,都是安老爺平日不准穿戴的。這日父親不在家,便要穿戴起來擺搭擺搭。打扮好了,又親自提著個宜興花澆澆了回菊花,見那菊花山上有一枝「金如意」,一枝「玉連環」,開得十分玲瓏婀娜,便自己取了把剪花的小竹剪子剪下來,養在書桌上那個霽紅花囊裡。等了半日,不見金、玉姊妹兩個回來,他就隨手拿了一本李義山的詩翻閱。時當正午,日影在窗,恰好屋裡關住一個蜂兒,急切不得出去,碰得那窗欞兒鼕鼕作響。他手裡拿著那本詩,正翻著「昨夜星辰昨夜風」那首《無題》,看到「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兩句,益發覺得滿室中古香繖艷,此情此景,世人無此風雅了。
正看得高興,只聽窗外鉤聲格格,他姊妹兩個攜手同歸,忙丟下書笑道:「你姊妹兩個來得太妙,我這裡正有樁要事相商。『居,吾語汝。』便讓他兩個床上坐了。自己就靠著那張書桌說道:「今日給岳父母備了絕好的一桌果子,不想他二位老人家無此雅興。父母既不在家,何不要進來,再開他罈好酒,你我三個人作個賞菊小宴呢?」
張姑娘聽了,先說道:「把果子要進來,咱們吃了使得;依我說,酒可以罷了罷,倒比不得公婆在家裡。況且婆婆出門去了,舅母雖是那樣說,我同姐姐一會兒還得在上屋照料照料去才是。」公子正在興頭上,吃這一擋,便有些不豫色然。
何小姐連忙向張姑娘丟了個眼色,說道:「舅母不是外人,既那樣說,咱們等會子再過去也使得。就是咱們屋裡偶然偷空兒聚這麼一遭兒,倒也沒甚麼的。」公子聽了,才鼓起興來,便向著張姑娘道:「你這人怎的這等欠雅!對著美人,賞此名花,若無旨酒,豈不辜負這良辰美景?等我親自叫他們開酒去。」說著,興匆匆的跑出去了。
這裡張姑娘攢著眉帶著笑向何小姐道:「我的姐姐,你老人家是怎麼了?前日合我說甚麼來著?怎麼今日又這等高興起來了呢?姐姐不知道,是說公公准他喝酒,他喝開了,可沒把門兒,人攔不住。」何小姐先歎了口氣,說道:「妹子,你方才說的實在是正經話,我豈不知!咱們前日沒得談完,舅母來叫吃餑餑,就把這話打斷了。我看你我眼前可愁的還不專在他喝酒上。自從我來的第二天,看見他寫的『春深似海』的那副對聯,合那首種梧桐的七截詩,我就添了樁心事,正要合你說。你比我早有先見之明,又說了那套話,我這兩日留上心一看,妹妹,你的話果然說的不錯。這大約總由於他心性過高,境遇過順,興會所到,就未免把這輕佻一路誤認作風雅。殊不知便是真『風雅』,這兩個字也最容易誤人,誤人還誤得不淺!果然性情持得住風雅,也不過成個墨客騷人;倘被風雅移動了性情,竟會弄成個輕薄子弟。前賢那『人無風趣官多貴,案有琴書家必貧』的兩句話,雖是過激之談,卻也確有此理。你只看古往今來那些風雅先生們,那一個是置身通顯的?
「講到玉郎現在的處境,上有兩位老家兒栽培,下有你我兩人侍奉,豐衣足食,無慮無愁,可是你說的,正是奮志成名、力圖上進的時候。我看他一切丟開,只把這些閨閣閒情、筆墨瑣屑作了個正經,已經認差了路頭了。再說一句不是你我不害臊的話,若果然是照行樂圖兒上的那等一個不言不語的說不清道不明的你,或者像長生牌兒似的那等一個無知無識推不動搡不動的我,正所謂『影裡情郎,畫中愛寵』,他見這屋裡沒甚麼可風雅的去處,少不得也得一心撲到書本兒上去。偏偏兒守著這麼個模樣兒的你,又來了照你這個模樣兒的我,一個人能有多大精神?要都用在這三間屋子裡,還怕他不合脂粉花香日親日近,離經濟學問日遠日疏麼?所以從來說的:『三日不與士大夫談,則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又道是:『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古人何必無端的作這等危言?未必不有見於此。
「你我若不早為之計,及至他久假不歸,有個一差二錯,那時就難保不被公婆道出個『不』字來,責備你我幾句。便算公婆因愛惜他,原諒你我,不肯責備,要知一樣的給人作兒子,他這給人作兒子可與眾不同;一樣的給人作媳婦,你我這給人作媳婦可與眾不同。他給人作兒子,這條身子所關甚重;你我給人作媳婦,這兩副擔兒也就不輕。今日之下,你我合他三個人費了公婆無限的精神氣力,千難萬難,聚在一處,既然彼此一心,要不看破些枕席私情,認定了倫常至性,把他激成一個當代人物,可不可惜他這副人才?可不辜負公婆這番甘苦?可不枉結了你我這段因緣?」
何小姐說到這裡,張姑娘先舉手加額的唸了一聲佛,說:「姐姐這話比我見的更遠。我雖說臉軟,碰著了,也勸他幾句,說的那會兒好,笑嘻嘻的答應著,過兩天,還是沒事一大堆。」
何小姐道:「他如今正在興頭上,這樣合他輕描淡寫,大約未必中用。你不見你方才攔了他一句『酒倒罷了』,他就有些不耐煩起來麼?所以我合你使了個眼色。我的意思,正要借今日這席酒,你我看事作事,索性『破釜沉舟』,痛下一番針砭,你道如何?」
張姑娘道:「好是好極了,我在姐姐跟前可不存一點心眼兒。姐姐說話可一會價的性急,他的脾氣可一會兒的價性左,咱們可試著步兒來;萬一有個一時說不對路,倒不要被人聽見,一下子吹到公婆耳朵裡,顯見得姐姐才來了幾天兒,兩個人就不和氣似的。」何小姐道:「你這話慮的很是,正是衛顧我的話。你只放心,我自然有個叫他左不到那裡去的說法。」
張姑娘道:「姐姐打算怎的個說法?我聽聽。」
何小姐才要開口,兩個酒窩兒一動,把臉一紅,湊到張姑娘耳畔說了幾句,把個張姑娘樂的,連連點頭,笑道:「姐姐,這叫作『兵法,攻心為上』,又叫作『彭更有二焉』。」何小姐似嗔似喜的瞅了他一眼,說道:「人家合你說正經話,你又來了!」因又說道:「果然他聽進這話去,便是你我受他兩句甚麼話,也不為可愧,不算受屈。只要把他逼到正路上去,不但如了公婆的願,成了他個人,也不枉我拿著把刀把你兩個撮合在一塊子,也不枉你說破了嘴把我兩個撮合在一塊子。便是我的父母也不白佔人家的一塊墳塋,親家爹媽也不白吃人家的半生茶飯了。這話要擱在第二個人家兒的同房姊妹,也說不得,必弄到這個疑那個取巧,那個疑這個賣乖,倒壞了醋了。你我兩個,不但我信得及你,我料你也一定信得及我,所以我才合你商量。你想著怎麼樣?」張姑娘道:「姐姐,這還有甚麼可商量的呀!姐姐沒來,就讓我有這見識,也沒這力量;如今姐姐來了,我還愁甚麼?何況這話兩個人說又比一個人得說多了呢!不用商量,一定如此!」
列公,你看,奇哉怪也!好一對奇怪女孩兒!他兩個算把「兒女英雄」四個字攥住不撒手,叼住不松嘴了。
閒話休提。再整何玉鳳、張金鳳兩個計議停妥,倒歡歡喜喜先張羅著叫那些僕婦丫鬟放桌椅,安匙箸,洗盞滌器,便傳給廚房把果子打發上來。將擺得齊整,公子早忙忙的進來。
見戴嬤嬤在那裡汕哆嗼壺,便叫道:「嬤嬤,你先擱下那個,快給我找個乾淨盆來掣酒。」
原來安老爺的酒是交給葉通管著,便見葉通帶著兩個更夫抬進一大罈酒來,放在廊下。
公子忙著問葉通道:「滑稽呢?」
葉通只愣愣的站著不言語。公子道:「你沒帶進來嗎?」葉通這才回說:「請示爺:甚麼是個『呱咭』呀?」
公子哈哈笑道:「難為你還告訴我你念過《古文觀止》呢,難道連《滑稽列傳》那篇漢文也沒念過嗎?」葉通道:「奴才念過,奴才只知那『滑稽』兩個字作口角詼諧利辯講。這是個甚麼?奴才可怎麼帶得進來呢?」公子道:「怕不是這等講法。然則何不名曰《口角詼諧利辯列傳》而名曰《滑稽利傳》呢?這滑稽是件東西,就是掣酒的那個酒掣子,俗名叫作『過山龍』,又叫『倒流兒』。因這件東西從那頭把酒掣出來,繞個彎兒注到這頭兒去,如同人的滑串流口,雖是無稽之談,可以從他口裡繞著彎兒說到人心裡去,所以叫作『滑稽』,又有個『乘滑稽留』的意思,所以謂之《滑稽列傳》。明白了哇?取去罷喲!」葉通百忙裡無意中倒明白了個典,笑道:「爺要說叫奴才取倒流兒去,奴才此時早取了來了!」公子這陣不著要,大約也由高興而起。
不一時,葉通拿了酒掣子進來。公子看著掣出來互好了,才進屋子。早見筵開綠綺,人倚紅妝,已預備得停停妥妥,心下十分歡喜。又見正面設著張大椅子,東西對面兩張杌子,因說道:「這首座自然是為我而設了?佔了,佔了。」一抬腿,便從椅子旁邊拐攔上邁過去,站在椅子上,盤腿大坐下來。才得坐下,便叫:「酒來!酒來!」不防這個當兒,張姑娘捧壺,何小姐擎杯,滿滿的斟了一杯,送到跟前。他連忙道:「阿呀!怎麼鬧起外官儀注來了?」何小姐道:「這是咱們屋裡第一次開宴麼!」他聽了,便騰的一聲跳下座來,座旁打了一躬,慌得他姊妹兩個笑而避之。又聽張姑娘道:「人家姐姐這盅酒可得干了哇。」公子接過來,站著一飲而盡。張姑娘接過杯來,便把壺遞給何小姐,照樣斟了一杯送過去。公子道:「這是有例在先的,不消再讓。」也一口氣飲乾,便要接壺來回敬他姊妹兩個酒。二個一齊正色道:「這可使不得,看人家笑話。叫丫頭們斟罷。」
公子只得歸坐,金、玉姊妹便分左右坐了。侍婢們按坐送上酒來。公子擎杯在手,左顧右盼,望著他姊妹兩個說:「請啊!」自己便先飲了一口,又撫掌道:「此人生第一樂也!」
何小姐笑道:「這個典用得恰,咱們這堂屋裡正少一塊匾,等喝完了酒,何不趁興就寫起來?」公子道:「用甚麼字呢?」何小姐道:「四樂堂。」公子道:「怎的叫『四樂』?」何小姐道:「你把這席酒算作第一樂,那『父母俱存,兄弟無故』只好算第二樂;『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只好算第三樂了;還敷余著個『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湊起來,可不是『四樂堂』?」
公子聽得這話有些扎耳朵,便端起杯來又飲了一口,道:「且食蛤蜊。」隨即喝乾了那杯,向他姊妹照杯。何小姐道:「這等來法,濫飲而易醉,咱們莫於行個令罷。」
這句話更打進公子心眼兒裡去了,連說:「有理!我們行甚麼令呢?屋裡書桌上有我養著的絕好一枝『玉連環』,一枝『金如意』,把他拿來,大家擊鼓傳花何如?」他兩個分明曉得把他兩個的芳名作戲,只作不解。張姑娘道:「這個令行不成。第一,公公的家教,咱們家從沒樂器這一類東西。便是此刻叫人在外頭現找去,只聽見背著鼓尋錘的,沒聽見拿著錘尋鼓的。縱讓找了來,我們雖沒行過這個令,想理去自然也得個會打鼓的,打出個遲急緊慢來,花落在誰手裡才有趣;要就交給咱們這些丫頭老婆子一打,豈不把你這麼個好令弄得風雅掃地了嗎?如今我倒有個主意,莫若就把才纔你說的名花美人旨酒作個令牌子,想個方兒行起來,豈不風雅些呢?」
何小姐先說:「有理!」便說:「如今要每人說『賞名花』、『酌旨酒』、『對美人』三句,便仿著東坡令,每句底下要合著本韻綴上一句七言詩,不准用花酒美人的通套成句,都要切著你我三個今日的本地風光。你道好不好?」公子聽了,只樂得眼花兒繚亂,心花兒怒發,不差甚麼連他自己出過花兒沒出過花兒都樂忘了。手裡拿著一隻筷子,敲打著桌子道:「風兮,風兮!可兒,可兒!實獲我心,依卿所奏!」
張姑娘見公子狂得章法大亂,只低了頭抽了口煙,從兩個小鼻子眼兒裡慢慢的噴出來,笑而不語。何小姐卻生來的言談爽利,氣趾飛揚,今日又故作出一團高興來,但見他在坐上鬢花亂顫,手釧鏗鏘。公子這些趣談,他只像不曾留意。
只聽他向公子說道:「這個令可是我合妹妹出的主意,我們兩個可不在其位。況且『女子,從人者也』,這屋裡斷沒我兩個出令的理,自然從首座行起。」公子酒入歡腸,巴不得一聲兒先要行這個新令,不用人讓,自己告著先喝了一盅令酒,想了一想,說道:
「賞名花,穩系金鈴護絳紗。
酌旨酒,玉液金波香滿口。
對美人,雪樣肌膚玉樣神。」
金、玉二人相視一笑,都讚道:「好!」各飲了一口門杯。
公子順著領兒向張姑娘把手一拱,道:「過令。該桐卿了。」張姑娘道:「我不僭姐姐。」何小姐聽了,更不推讓,便合公子說道:「我們兩個可不能說的像你那們風雅呀,只要押韻就是了。」公子道:「慢來,慢來!也得調個平仄,合著道理,才算得呢。」何小姐道:「自然。這平仄幸而還弄得明白,道理也還些微的有一點兒在裡頭。」因說道:
「賞名花,名花可及那金花?」
才說得這一句,公子便攢著眉搖著頭道:「俗!」何小姐也不合他辯,又往下說第二句,道:
「酌旨酒,旨酒可是瓊林酒?」
公子撤著嘴道:「腐!」何小姐便說第三句,道:
「對美人,美人可得作夫人?」
公子連說:「丑!丑!丑!丑!你這個令收起來罷,把我麻犯的一身雞皮疙瘩了!你快把那盅酒喝了完事!」何小姐道:「怎的這樣的好令不入爺的耳呀?要調平仄,平仄不錯;要合道理,道理盡有。怎麼倒罰我酒呢?」公子哈哈大笑道:「我倒請教請教,這番道理安在?」何小姐道:「既叫我說,咱們先講下:說的沒個道理,我認罰;有些道理,你認罰。
何如?」
公子道:「說得有個理,我吃一大杯;沒道理,要依金谷酒數受罰,諒你也喝不起,極少也得罰三杯,還不准先儒以為癩也。」張姑娘道:「就是這樣。我保著姐姐,姐姐要賴,不但姐姐喝三杯,我也陪三杯。」公子道:「既如此,『姑妄言之妄聽之』罷囉。」
何小姐見公子定要他說出個道理來,趁這機會便把坐兒挪了一挪,側過身子來斜簽著坐好了,望著公子說道:「既承清問,這話卻也不小小的有個道理在裡頭,你若不嫌絮煩,容我合你細講。你方才合妹子說的:『對著美人,賞此名花,若無旨酒,豈不辜負了良辰美景?』自然看得美人名花旨酒不容易得,良辰美景尤其不容易得。這話要不是你胸襟眼界裡有些真見解,絕說不出來。只是替那美人名花旨酒設想:他談何容易作了個美人,開成朵名花,釀得杯旨酒?也要那對美人、賞名花、飲旨酒的消受得那旨酒名花美人,才算得美人名花旨酒的知音,便是那花酒美人也覺得增色。不然,你只管去對他、賞他、飲他,你幹你的,他干他的,那良辰美景也只得算幹那良辰美景的了。其中毫無樂趣,各不相干,還怎生道得個風雅?何況這幾件,件件都是天不輕容易給人!幸而有杯旨酒,又愁沒朵名花可賞;有朵名花,又愁短個美人相對;便算三樁都有了,更難的是美景良辰一時間都合在一處。講到今日之下,大爺,你生在這太平盛世,又正當有為之年,玉食錦衣,高堂大廈,我合妹妹兩個雖到不去美人,且幸不為嫫母;就眼前這花兒酒兒,也還不同野草村醪;再逢著今日這美景良辰,真是一刻千金,你算所望皆全,無意不滿了。要知『天道豈全,人情豈滿』,『美景不長,良辰難再』,『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保不住『杯中酒不空』,又怎保得住『座上客常滿』?你怎生想個方兒,把這幾樁事樽節得長遠些,享用著安穩些便好?」
公子道:「正好喝酒取樂,怎的忽然動起這等的感慨牢騷來了?」何小姐搖頭道:「不是這等講。我同妹妹兩個,一個村姑兒,一個孤女兒,受上天的厚恩,成全到這步田地,再要感慨牢騷,那便叫『無病呻吟,無福消受』了。只是我兩個作了一個婦女,可立得起甚麼事業來?不過是侍奉翁姑,幫助丈夫,教養子女,支持門庭,料量薪水。這幾件事件件作得到家,才對得過天去。我過來看了這幾日,現在的門庭不用我兩個支持,薪水不用我兩個料量,眼下且無子女用我兩個教養。第一件便是侍奉公婆,這樁事我同妹妹盡作得到家。就只愁你身上,我兩個有些幫助不來,我姊妹倒添了樁心事。」
公子笑道:「這話那裡說起?此之謂『蘧伯玉帶籠頭——牽牽君子』。放著這等一位恢宏大度的何蕭史,一位細膩風光的張桐卿,還怕幫助不了一個安龍媒?我倒請教你二位,待要怎的個幫助我,又要幫助我到怎的個地位,才得心滿意足呢?」
何小姐道:「不是謙,你我三個人也不用著這個『謙』字。我想人生夢幻泡影,石火電光,不必往遠裡講,就在坐的你我三個人,自上年能仁寺初逢,青雲山再聚,算到今日,整整的一年。這一年之中,你我各各的經了多少滄桑,這日月便如落花流水一般的過去了。如今天假良緣,我兩個侍奉你一個,頭一件得幫助得你中個舉人,會上個進士,點了翰林,先交代了讀書這個場面。至於此以後的富貴利達,雖說有命存焉,難以預定,『只要先上船,自然先到岸。』你是個讀書明理的人,豈不知『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娶妻非為養也,而有時乎為養。』那時博得個大纛高牙,位尊祿厚,你我也好作養親榮親之計。這等講起來,我那插金花、飲瓊林酒、想封贈個夫人的令,那一句沒道理?你先道是『俗』、『腐』、『丑』,我倒請教:怎生才是個不俗、不腐、不醜?你這見解一定加人一等,這等元妙高超法,我兩個怎生幫助得你來?」
公了聽了,揚起頭來,啞然大笑,說道:「迂哉!迂哉!我只道你兩個有甚麼石破天驚的大心事這等為難,原來為著這兩樁事!論取功名,不敢欺,安龍媒從考秀才起,就不曾科考過第二次,想那中舉人、中進士也還不到得如登天之難。據父親授我的這點學業,我看著那人金馬、步玉堂如同拾芥。論養父母,我家本不是那等等著錢糧米兒養活父母的人家兒,只這圍著莊園的幾畝薄田,盡可敷衍吃飯。何況父親還有從淮上一路回京承諸相好義贈的不下萬金,再加上鄧翁前日這一項,足有四萬金的光景。難道還不夠父母的安享不成?何必遠慮到此!」
何小姐道:「你把金馬玉堂這番事業就看得這等容易!無論你有多大的學問,未必強似公公。你只看公公,便是個榜樣。至於家計,我在那邊住的時候,也聽見婆婆同舅母說過,圍著莊園的這片地原是我家的老圈地,當日多的很呢。年深日久,失迷的也有,隱瞞的也有,聽說公公不慣經理這些事情,家人又不在行,甚至被莊頭盜典盜賣的都有,如今剩的只怕還不及十分之一。果然如此,這點兒進項本就所入不抵所出。及至我過來,問了問,自從公公回京時,家中不曾減得一口人,省得一分用度,如今倒添了我合妹妹兩個人,親家爹媽二位,再加我家的宋官兒合我奶娘家的三口兒,就眼前算算,無端的就添了七八口人了。俗語說的好:『但添一鬥,不添一口。』日子不可長算,此後只有再添人的,怎生得夠?至於你說的這項銀子,公公回京一路盤纏,到家安置,再加上妹妹合我這兩件喜事,所費也就可想而知。便有個三四萬銀子,又支持得幾年?若不早為籌畫,到了那展轉不開的時候,還是請公公重作出山之計,再去奔波來養活你我呢?還是請婆婆摒擋薪水,受老米的艱窘呢?」張姑娘從旁道:「姐姐這話實在想的深,說的透!大小人家都是一理,大概受這個病的居多。」說話間,公子一面聽著,又三杯過手了。
且住!安家的家事怎的安公子不知底細,何小姐倒知底細?何小姐尚知打算,安公子倒不知打算?何小姐精明也精明不到此,安公子蒙懂也蒙懂不到此。這個理怎麼講?
列公,其理甚明,人所易曉。何小姐是從苦境裡過來的,如今得地身安,安不忘危,立志要成果起這家人家,立番事業。安公子是自幼嬌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人,何曾理會過怎生的叫作生計艱難?及至忽然從書房裡掏出來,淮上一來一往走了一蕩,也只不過聆略些沖途市井的風土人情,長得了甚的心胸見識?落後回到家,又機緣一步湊巧似一步,境界一天從容似一天,他看著那烏克齋、鄧九公這班人,一幫動輒就是成千累萬,未免就把世路人情看得容易了。然則他當日那番輕身教父,守義拒婚,以至在淮上店裡監裡見著安老夫妻的那一番神情,在自家閨房裡訓飭張姑娘的那一篇議論,豈不是個天真至情謹飭一邊的佳子弟?如今怎的忽然這等輕狂放縱起來呢?這也容易明白。
他從前那些行徑,是天真至性裡裹住了點兒書毒;現在的這番行徑,是知識開了,習俗所染,這就叫學油滑了。也還仗他那點書毒,才不學那吃喝嫖賭,成一個花花公子,所以就近於狂狷一路。大凡一個子弟,都有四重關:開了知識是第一重關,出了書房是第二重關,成了家是第三重關,入了宦途是第四重關。一關一變,變則化,化則休矣。果能始終不變,定然成個人物;然而不變的少。只要變後還能遵父兄的教訓,師友的勸勉,閨閫的箴規,慢慢的再往回來變,指望他「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也就罷了;然而也少。
且莫只顧閒談,打斷了人家小夫妻三個的話柄。再說安公子此時是一團的高興,那裡聽的進這路話去?無如他在何小姐跟前又與張姑娘有些不同。自從上年見面的那日,一個「豎心旁兒」寫在那裡,直到如今,雖不曾在右邊加上個甚麼字,畢竟有些愛中生敬,敬中生畏;況且人家的話正正堂堂,料著一時駁不倒,便說道:「言之有理。偏現在又得出去謝幾天客,這一向忙完了,度過殘冬就是年下,等明年開了春,可要認認真真的用起功來了。」
何小姐道:「你這話倒暗合了那個笑話了:一個人懶於讀書,賦詩言志,作了一首七言絕句,詩道:『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初長正好眠;秋又淒涼冬又冷,收書又待過新年。』豈不聞『君子見機而作,不俟終日?』怎的只顧把話兒說遠了?據我姊妹的意思,等公婆回家來,人牲口都勻出來了,你便拜兩天客,回來且把飲旨酒、賞名花、對美人的這些風雅事兒,以至那些言情遣興的詩詞、弄月吟風的勾當,一切無益身心的事,一概丟開。甚至連你的那蕭史、桐卿,也暫且莫把他擱在心上,一心干正經的,埋首用起功來。轉眼就是明年秋闈,再轉眼就是後年春榜,果然高捷連登,再點上庶常,進了那座清秘堂,別的慢講,你只看公公,正在精神強健的時候,忽然的急流勇退,安知不是一心指望你來翻梢?果然有這天,也好慰一慰老人家半世期望之心,平一平老人家一生抑鬱之氣。你豈不作成了一個養志的孝子?俗話說的:『先下米,先吃飯』。『果然有命,水到渠成』。十年之間,不愁到不了台閣封疆的地位。那時榮養雙親,俯仰無愧,到了這個分兒上了,還怕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不成?這三件樂事你算都作到家了。我覺得便是那金谷園、肉屏風也不是甚麼難事。算起來,十年過後你才三十歲,依然還是個白面書生,也還不算辜負了這良辰美景。那時候咱們可對了美人,飲著旨酒,賞那名花,由著性兒樂麼!這屋裡那塊『四樂堂』的匾可算掛定了。不然,這『春深似海』的屋子,也就難免』愁深似海』!不但我們這兩個『鳳兮風兮,已而已而』了,只怕連你這今之所謂風雅,也就『殆而殆而』了!那時你自己顧自己也顧不來,還想『好待干雲垂蔭日,護他比翼效雙棲』嗎?
「這話卻不為著這席酒而起。自從我過來第二天,見了你這些筆墨,就深以為不然。連日更見你一天一天的近於口角尖酸,舉止輕佻,一路迥不是從前的溫文謹厚樣子。這卻大不是公婆教養成全的本意,我兩個深以為愁。幾次要勸勉你一番,這幾日偏忙忙碌碌,不得個機會。今日適逢其會,遇著你置這席酒,方才妹妹止說了個『酒倒罷了』,你便有些不耐煩。照這等流連忘返優柔不斷起來,我姊妹竊以為不可。所以方纔我兩個商量定了,就你口中言,道我心腹事,下這篇規諫。只不知這話大爺聽得進去聽不進去?」
公子聽了這話,便有些受不住,不似先前那等柔和了。只見他沉著臉,垂著眼皮兒,閉著嘴,從鼻子裡「嗯」了一聲,反身子挪了一挪,歪看頭兒向何小姐:「聽得進去便怎麼樣,聽不進去便怎麼樣?我倒請問其目!」他那意思,想著要把乾綱振起來,熏他一熏,料想今日之下的十三妹也不好怎樣。再不想這位十三妹可是熏得動的?他卻也不怎樣,只把嗓子提高了一調,說道:「聽得進去,莫講咱們屋裡這點兒小事兒,便是侍奉公婆,應酬親友,支持門戶,約束家人,籌畫銀錢,以至料量薪水米鹽這些事,都交給我姊妹兩個。侍奉公婆是我兩個的第一件事,但有不周,許你責備;支持外面是我的事,料理裡面是他的事。
公婆只樂得安養,你只一意讀書。但能如此,我姊妹縱然給你暖足搔背,掃地拂塵,也甘心情願,還一定體貼得你周到,侍奉的你慇勤。聽不進去,我兩個又有甚麼法兒呢?左是這個院子,我兩個便退避三舍,搬到那三間南倒座去同住,盡著你在這屋裡嘲風弄月,詩酒風流,我兩個絕不敢來過問,白日裡便在上屋去侍奉公婆,晚間回房作些針黹,樂得消磨歲月,免得到頭來既誤了你,還對不住公婆,落了褒貶。」
列公請聽,何小姐這段交代,照市井上外話說,這就叫「把朋友碼在那兒」了。安公子高高興興的一個酒場,再不想作了這等一個大煞風景。況他又正在年輕,心是高的,氣是傲的,臉皮兒是薄的,站著一地的丫鬟僕婦,被人家排大侄兒〔排大侄兒:意指沒頭沒腦地數說。排,排揎,訓斥。大侄兒,指晚輩。〕似的這等排了一場,一時臉上就有些大大的磨不開。不由得一把肝火直攻到囪門子上來,扯脖子帶腮頰漲了個通紅。
才待開口,張姑娘的話來了,說道:「大爺,人家姐姐說的可是字字肺腑,句句藥石,你可先別鬧左性。且沉著心,捺著氣,細細兒的想想再說話。」
安公子便扭過頭來向他道:「哦,想來你還有兩句話白兒?」張姑娘道:「姐姐口裡說的話,就是我心裡要說的話,不過這話不是這個一言那個一語的說得來的。再就讓我說,我也沒姐姐說得這等透澈。如今你聽得進去是如此如此,聽不進去是如彼如彼,這層話姐姐已經交代的明明白白的了,還用我說甚麼?必要我說,我只有一句:『君請擇於斯二者。』」
安公子先前聽何小姐說話的時節,還只認作他又動了往日那獨往獨來的性情,想到那裡說到那裡,不過句句帶定張姑娘,說著得辭些,還不曾怪著張姑娘;及至見他兩次三番的從旁贊襄,如今又加上這等幾句話,把自己相處了一年多的一個同衾共枕的人,也不知「是兒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麼兩天兒的工夫,會偷偷兒的爬到人家那頭兒去了!他又是害臊,又是虧心,又是著惱,把小臉兒都氣黃了。第一個主意便要發作一場。一想不妙,「論今日的局面,講不到『雙拳敵不過四手』來,卻正是『三人抬不過「理」字兒去,人家的話真說的有理,這一發作,父母回來一定曉得。母親本就把這兩個媳婦兒疼的寶貝兒似的,只他兩個這番話再請父親一聽,那一個字、那一句不入老人家的耳,合老人家的意?管取倒當著他兩個教訓我一場,那我可就算輸到家、栽到地兒了,不是主意;待要隱忍下去,只答應著,天長日久,這等幾間小屋子,弄一對大猱頭獅子不時的吼起來,更不成事。莫如給他個不說長短,不辯是非,從今日起,且幹著他,不理他,他兩個自然該有些著慌;我卻暗裡依他兩個的話,慢慢的把這些不要緊的營生丟開,幹起正經的來,豈不是個兩全之道?」轉念一想,也不妥當:「這個招兒要合桐卿使,他或者還有個心裡過不去,臉上磨不開;那位蕭史先生可是說的出來幹的出來,萬一他認真的搬開了,看這光景,兩個人是一條籐兒,這一個搬了,那一個有個不跟著走的嗎?這屋裡又剩了我跟著嬤嬤了,我這不是自己作冤嗎?再說,這等一對花朵兒般嬌艷水波兒般靈動的人,忍心害理的說幹著他,不理他?天良何在?」想了半日,左歸不是,右歸不是。
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真正俗語說的不錯:「強將手下無弱兵。」安水心先生的世兄,既有乃翁的那等酒量,豈沒有乃翁那等胸襟?只見他立刻收了怒容,滿臉生疼的向金、玉姊妹笑道:「領教!這等講起來,這個令卻有道理,算我輸了。
我方才原說我輸了喝一大杯,如今喝還你兩個一大杯,也該沒得說了。」說著,回頭便叫:「花鈴兒,你把書閣兒上那個紅瑪瑙大杯拿來。」一時取到,他便要過壺去,自己滿滿的斟了一杯。金、玉兩個見他認真要喝那大杯酒,心裡早不安起來。何小姐忙道:「自己屋裡說句頑兒話,怎的認起真來?好沒意思!這些酒吃下去,看不受用。」他那裡肯依?張姑娘也道:「我罷了。姐姐來了幾天兒,既這等說,你認真喝那些酒,可不怕羞了他?」公子更不答言,雙手端起酒來,古都都一飲而盡,向他兩個照杯告干。只羞得他兩個兩張粉臉泛四朵桃花,一齊說道:「這是我兩個的不是,話過於說得急了!」一句沒說完,只見公子飲乾了那杯酒,一隻手按住那個杯,說道:「酒是喝了,我安龍媒一定謹遵大教。明年秋榜插了金花,還你個舉人;後年春闈赴瓊林宴,還你個進士,待進了那座清秘堂,大約不難書兩副紫泥誥封,雙手奉送。我卻洗淨了這雙眼睛,看你二位怎生的替我整理家園,孝順父母!你我三個人之中倘有一個作不到這個場中的,便拿這杯子作個榜樣!」說著,抓起那瑪瑙酒杯來,唰,往著門外石頭台階子上就摔了去。這一摔,果然摔在石頭台階子上,不用講,這件東西一定是鏘琅琅一聲,星飛粉碎!不想說時遲,才從公子手裡扔出去,那時快,早見從台階兒底下搶上一個人來,兩手當胸,把那紅瑪瑙酒杯緊緊的雙關抱住。這正是:
劇憐脂粉香娃口,抵得十思一諫疏。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