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上回所敘的御乾兒,看官道是何人?就是當時署理鄂督的段芝貴。又是一個大名鼎鼎的人物。芝貴履歷,前文亦已見過,為何叫他作御乾兒呢?說來又是話長。小子援有聞必錄的老例,把大略演述出來:相傳老袁當小站練兵時,芝貴官銜,尚不過一個候補同知。他在直隸聽鼓,未得差遣,抑鬱無聊,意欲投效老袁麾下,挽某當道替他吹噓。老袁雖然收錄,仍然置諸閒散,不給優差。適阮忠樞為袁幕僚,總司文案,芝貴遂與他結識,求為汲引。忠樞替他想一方法,教他秘密進行,定可得志。看官道是何事?原來天津地方平康裡,蓄艷頗多,韓家班尤為著名,阮忠樞備員軍署,每當文牘餘暇,輒邀二三友人,往韓家班獵艷,曾與歌妓小金紅,結不解緣。小金紅有一姊妹行,叫作柳三兒,色藝冠時,高張艷幟。阮得瞻丰采,也暗暗稱羨,會老袁招阮私宴,醉後忘形,偶詢及平康人物,阮即以柳三兒對。袁頗欲一親顏色,只以身作達官,不便訪艷。前清時猶有此礙,以視今日何如?當下與阮密商,擬乘夜闌人靜時,微服往游。阮願作導線,即與袁約定時間,屆期先往韓家班,與柳三兒接洽,待到夜半,果見老袁易服而來,由阮呼三兒出見,佳麗當前,令人刮目。經老袁仔細凝視,果然是當代尤物,風韻絕倫。三兒亦眉挑目逗,賣弄風騷。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差不多似此情景。兩下傾心,一見如故。既而華筵高張,歡宴終夕,比至天明,袁偕阮返,猶覺餘情未忘。嗣是暇輒過從,倍加恩愛,本欲替她脫籍,因恐納妓招謗,或幹吏議,所以遲遲未決。阮忠樞窺透隱情,遂叫段芝貴代為贖身,間接獻納,不怕老袁不墮入彀中,格外青睞。芝貴得此教益,即依計而行,黃金朝去,紅粉夕來,又有阮為紹介,潛送袁寓。柳三兒得為袁氏四姨太,段芝貴亦竟獲優差,由袁下札,委任全軍總提調,楊翠喜之獻奉,想亦由此策脫胎。袁、段情誼,日久愈親。每日早起,段又必詣袁問安,老袁戲語芝貴道:「我聞人子事親,每晨必趨寢門問安,汝非我子,何必如此。」芝貴道:「父母生我,公栽培我,兩兩比較,恩誼相同,如蒙不棄,顧作義兒。」樂得攀援,莫謂小段無識。老袁聽到此語,不免解頤一笑。芝貴只道袁已承認,竟拜倒膝前,呼袁為父。老袁推辭不及,口中雖說他多事,但已受了四拜,彷彿是認做干爺了。
後來老袁被譴,芝貴亦為楊翠喜事,掛名參案,革職回籍。見《清史》。至清室已覆,袁為總統,他自然重張旗鼓,又復上台,癸丑革命,平亂有功,旋即出督武昌,繼段祺瑞後任。此次聞京中倡言帝制,就趕忙離了湖北,只說是入覲總統,拚命馳來。當下邀集朱啟鈐、周自齊、唐在禮、張士鈺、雷震春、江朝宗、吳炳湘、袁乃寬、顧鰲等,密議鼓吹帝制,與籌安會分幟爭功。可巧公民請願團,已經發現,料知梁財神勢力不小,只好合攏一起,較為妥當。梁財神聞芝貴進京,亦知他是有名的義子,將來要升做御乾兒,不得不與他周旋,融成一片。兩情不謀而合,況是彼此熟識,一經會面,臭味相投,當即互相借重,定名為請願聯合會。那時請願團的宣言書,已經印就,由段芝貴等審視,見書面寫著道:
民國肇建,於今四年,風雨飄搖,不可終日。父老子弟,苦共和而望君憲,非一日矣。自頃以來,二十二行省及特別行政區域,暨各團體,各推舉尊宿,結合同人,為共同之呼籲,其書累數萬言,其人以萬千計,其所蘄向,則君憲二字是已。政府以茲事體大,亦嘗特派大員,發表意見於立法院,凡合於鞏固國基,振興國勢之請,代議機關,所以受理審查以及於報告者,亦既有合於吾民之公意,而無悖於政府之宣言,凡在含生負氣之倫,宜有捨舊圖新之望矣。惟是功虧一簣,則為山不成,鍥而不捨,則金石可貫。同人不敏,以為吾父老子弟之請願者,無所團結,則有如散沙在盤,無所榷商,則未必造車合轍。又況同此職志,同此目標,再接再厲之功,胥以能否聯合進行為斷。用是特開廣座,畢集同人,發起全國請願聯合會,議定簡章,凡若干條。此後同心急進,計日程功,作新邦家,慰我民意,斯則四萬萬人之福利光榮,非特區區本會之厚幸也。
末附有請願聯合會章程,共十一條,條文如下:
第一條 本會以一致進行,達到請願目的為宗旨。
第二條 凡已署名請願者,皆得為本會會員。
第三條 本會設職員如左:(一)會長一人,副會長二人,由會員中公舉之。(二)理事若干人,由會員公推之。
但各團體請願領銜者,當然為本會理事。(三)參議若干人,由會長及全體職員會公推之。(四)幹事分為文牘會計庶務交際四科,各科主任幹事一人,余幹事若干人,由會長副會長合議推任之。
第四條 會長代表本會,主持辦理本會一切事務。
第五條 副會長輔助會長,辦理本會一切事務。會長有事故,副會長得代理之。
第六條 理事隨時會商會長,辦理本會特別要務。
第七條 參議隨時建議本會,贊理一切會務。
第八條 幹事商承會長,分科執行本會一切事務,其各科辦事細則另定之。
第九條 本會開會,分為兩種:(一)職員會得由會長隨時召集之,(二)全體大會,遇有特別事故時,由會長召集之。
第十條 本會設事務所於安福胡同。
第十一條 本會章程,如有認為不適當時,得開大會,以過半數之議決修改之。
段芝貴等閱畢,便道:「正副會長,可曾舉定麼?」梁士詒即申述沈雲霈為會長,張鎮芳、那彥圖為副會長,余如文牘會計庶務交際等員,亦一一說明。段芝貴道:「甚好,就照此進行罷。我即擬返鄂,凡事應由諸公偏勞。」梁士詒道:「這也不必過謙,但參議幹事等員,尚須推選若干人。」段芝貴道:「章程中應由會長等主持,但請沈會長與在會諸公推選便是。」沈雲霈時亦在座,忙接口道:「這也須大家斟酌。但會名既稱為全國聯合,應該將各省官民,招集攏來,愈多愈妙。此事頗要費時日呢。」段芝貴笑道:「沈先生你真太拘泥了。各省官吏,那一個不想上達?但用一個密電,管教他個個贊成。若是公民請願,也很是容易,只叫各省官吏,用他本籍公民的名義,湊合幾個有聲望的紳士,聯名請願,便好算作民意代表了。老先生,你道真要令四萬萬人,悉數請願麼?」好簡捷法子。梁士詒道:「這話還是費事。依愚見想來,在京官僚,多是各省的闊老,若教他列名請願,並把自己的親戚朋友,添上幾十百個名兒,便可算數。難道他們的親友,因未曾通知,定要來上書摘釋麼?」說畢,哈哈大笑。梁財神的妙法,又進一層。段芝貴道:「話雖如此,但各省長官的推戴書,卻也萬不可少。還有各處報紙,乃是鼓吹輿情的機關,先須打通方好哩。」梁士詒道:「香巖兄,段芝貴字香巖。你是個長官巨擘,何妨作各省的領袖。」段芝貴忙回答道:「兄弟已密電各省將軍,聯銜請願,惟復電尚未到齊,一俟組合,自當恭達上峰,只辦事須有次序,先請改行君憲,後乃上書推戴,方是有條不紊呢。」梁士詒道:「這個自然。若講到報紙一節,京報數家,已多半說通,只有上海一方面,略費手續,現極峰已派人往滬,買囑各報,並擬向上海設一亞細亞分館,專力提倡。天下無難事,總教現銀子,還怕什麼?」大家統鼓掌贊成。會議已畢,又由正副會長,推選參議幹事數人。經彼此認定,方才散去。段芝貴入覲老袁,已不止一次,所有秘密商議,也不消細述,等到大致就緒,方出京還鄂去了。
嗣是以後,請願書即聯翩出現,都遞入參政院。參政院中已由沈雲霈運動成熟,自然陸續接收。參政院長黎元洪,本心是反對帝制,但自己已被軟禁,不便挺身出抗,只好假癡假聾,隨他胡亂。那時梁士詒、楊度等,已先後到總統府中,報告若干請願書。老袁很是欣慰,意欲令黎院長匯書進呈,好做民意相同的話柄。當下囑托梁士詒等,往說黎元洪。黎元洪不肯照允,且上書辭參政院長,及參謀總長兼職。經政事堂批示,不准告辭。是時武昌督軍段芝貴已與各省將軍聯銜,電請變易國體,速改君主。這邊方竭力請願,那邊忽現出一篇大文章,冷諷熱刺,硬來作對。看官道是何人所作?乃是當代大文豪,即前任司法總長梁啟超。梁自司法總長卸任,又由老袁任他為幣制總裁,繼復令入參政院參政。他見老袁熱心帝制,不願附和,即辭職出京,到了上海,即撰成一篇煌煌的大文,題目叫作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綜計不下萬言。小子錄不勝錄,曾記有一段緊要文字,膾炙人口,特斷章節錄如下:
蓋君主之為物,原賴歷史習俗上一種似魔非魔的觀念,以保其尊嚴。此種尊嚴,自能於無形中發生一種效力,直接間接以鎮福此國。君主之可貴,其必在此。雖然,尊嚴者,不可褻者也。一度褻焉,而遂將不復能維持。譬諸笵雕土木偶,名之曰神,舁諸閎殿,供諸華龕,群相禮拜,靈應如響,忽有狂生,拽倒而踐踏之,投諸溷牏,經旬無朕,雖復舁取以重入殿龕,而其靈則已渺矣。譬喻新穎。自古君主國體之國,其人民之對於君主,恆視為一種神聖,於其地位,不敢妄生言思擬議,若經一度共和之後,此種觀念,遂如斷者之不可復續。試觀並世之共和國,其不患共和者有幾?而遂無一國焉能有術以脫共和之軛,就中惟法國共和以後,帝政兩見,王政一見,然皆不轉瞬而覆也,則由共和復返於君主,其難可想也。我國共和之日,雖曰尚淺乎,然醞釀之則既十餘年,實行之亦既四年。當其醞釀也,革命家醜詆君主,比諸惡魔,務以減殺人民之信仰,其尊嚴漸褻,然後革命之功,乃克集也。而當國體驟變之際,與既變之後,官府之文告,政黨之宣言,報章之言論,街巷之談說,道及君主,恆必以惡語冠之隨之,蓋尊嚴而入溷牏之日久矣。今微論規復之不易也,強為規復,欲求疇昔尊嚴之效,豈可更得?是故吾獨居深念,亦私謂中國若能復返於帝政,庶易以圖存而致強,而欲帝政之出現,惟有二途:其一則今大總統內治修明之後,百廢俱興,家給人足,整軍經武,嘗膽臥薪,遇有機緣,對外一戰而霸,功德巍巍,億兆敦迫,受茲大寶,傳諸無窮;其二經第二次大亂之後,全國鼎沸,群雄割據,剪滅之餘,乃定於一。夫使出於第二途耶,則吾儕何必作此祝禱?果其有此,中國之民,無孑遺矣,而戡定之者,是否為我族類,益不可知,是等於亡而已。獨至第一途,則今正以大有為之宜,居可有為之勢,稍假歲月,可冀旋至而立有效,中國前途一線之希望,豈不在是耶?故以為吾儕國民之在今日,最勿生事以重勞總統之廑慮,俾得專精壹志,為國家謀大興革,則吾儕最後最大之目的,庶幾有實現之一日。今年何年耶?今日何日耶?大難甫平,喘息未定,強鄰脅迫,吞聲定盟,水旱癘蝗,災區遍國,嗷鴻在澤,伏莽在林,在昔哲後,正宜撤懸避殿之時,今獨何心?乃有上號勸進之舉。夫果未熟而摘之,實傷其根,孕未滿而催之,實戕其母,吾疇昔所言中國前途一線之希望,萬一以非時之故,而從茲一蹶,則倡論之人,雖九死何以謝天下?願公等慎思之!《詩》曰:「民亦勞止,汔可小息。」自辛亥八月迄今,未盈四年,忽而滿洲立憲,忽而五族共和,忽而臨時總統,忽而正式總統,忽而制定約法,忽而修改約法,忽而召集國會,忽而解散國會,忽而內閣制,忽而總統制,忽而任期總統,忽而終身總統,忽而以約法暫代憲法,忽而催促制定憲法。大抵一制度之頒行,平均不盈半年,旋即有反對之新制度起而推翻之,使全國民彷徨迷惑,莫知適從,政府威信,掃地盡矣。今日對內對外之要圖,其可以論列者,不知凡幾,公等欲盡將順匡救之職,何事不足以自效?何苦無風鼓浪,興妖作怪,徒淆國民視聽,而貽國家以無窮之戚也。
如上所述,十成中僅錄一二,已說得淋漓爽快,惹起國民注目,老袁高坐深宮,或尚未曾聞知,那梁士詒、楊度等人,已見到梁任公啟超號任公。這篇文字,關係甚大,雖欲設法駁斥,奈總未能自圓其說,足以壓倒元、白。於是京城裡面,也把梁任公大文,彼此傳誦,視作聖經賢傳一般,漸漸的吹入老袁耳中。老袁恨不得將梁啟超當即捉來,賞他幾粒衛生丸,只一時不好發作,意欲懸金為餌,遣人暗刺,又急切覓不到聶政、荊卿。黃金也有失色的時候,莫謂錢可通神。沒奈何與梁士詒等商量,先令參政院匯呈請願書。至請願書已上,卻派左丞楊士琦,到參政院宣言,發表政見,竟反對帝制起來。小子有詩歎道:
分明運動反推辭,作偽心勞只自知。
南讓者三北讓再,許多做作亦胡為?
畢竟楊士琦如何宣言,待至下回說明。
文字之感人大矣哉!然亦有一言而令人感者,有數百言而終不足令人感者,蓋情理二字,為之關棙耳。試觀上回所錄之籌安會宣言書,與本回之請願聯合會宣言書,毫無精采,絕不足醒閱者之目。及梁任公所撰之文,僅錄一斑,已覺戛戛生光,百讀不厭,雖由文筆之明通,亦本理由之充足,故雖有御乾兒之權力,及大財神之聲勢,反不敵一掛冠失職之文士。或謂任公之文,尚有保皇口吻,仍未脫前日私見,斯評亦似屬允當。然觀其譬喻之詞,與推闡之語,實屬顛撲不破,似此新舊互參之論說,無論何人,當莫不為之感動,是真一轉移人情之妙筆也。惜乎言長紙短,猶未盡錄原文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