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陸榮廷既通電各省,聲明討袁,復任梁啟超為總參謀,先貽書粵東,勸龍濟光一同舉義。書中大意,差不多似哀的美敦書,文云:
廣東龍上將軍,張巡按使同鑒:張巡按即張鳴岐。前大總統袁世凱謀逆叛國,神人共憤,自滇、黔首義,湘、蜀奏功,輿情所趨,昭然可見。本都督曾會同本軍總參謀聯名電勸袁氏退位,以謝天下,乃袁氏怙惡不悛,頑勿見答,今已徇軍民之請,出師討賊。粵、桂比鄰,誼同唇齒,伏望兩公董率所屬,載歌同胞,不勝欣幸。軍機迫切,乞以十二小時賜覆為盼。兩廣護國軍總司令陸榮廷,總參謀梁啟超。
看官!你想龍濟光方受封郡王,威闊得很,哪裡肯就依老陸,平白地將郡王銜丟去海外?因即懸擱不復。陸榮廷待了一日,杳無復音,便下令東指,逾柳江,入潯江,馳抵梧州,命第一師第二旅長莫榮新為先鋒,進臨肇慶,第二師長譚浩明,直趨欽、廉,是為攻粵兵;再命團長秦步衢,率第一師中的步兵一旅,炮兵一營,會同黔軍,進逼衡州,是謂攻湘兵;又檄雲南第二軍總司令李烈鈞,統領全師,逕行北伐,珠江流域,鼓聲淵淵,大有叱吒風雲的狀態了。也敘得如火如荼。雲南護國第一軍總司令蔡鍔,聞粵西已經出師,東顧無憂,遂親督左翼軍,再入川境,進攻敘、瀘。適張敬堯等駐守瀘州,縱兵淫掠,難民相率逃避,沿途委頓,不堪寓目。蔡鍔出資撫恤,並遺書張敬堯道:
兩軍爭點,其目的在共和帝制二端。共和死,則同胞為帝制人民,帝制死,則同胞享共和幸福。無論誰勝誰負,苟無民何以為國?今貴軍挾其勢力,蹂躪群黎,吾竊為閣下所不取。矧邇來中外報紙,鹹記載貴軍野蠻,吾為閣下計,正宜一雪此恥,胡反加之厲乎?且也帝制未成,先屠百姓,自今以往,世界上又曷貴有皇帝耶?公身為大將,不思整飭軍紀,但知媚茲一人,已屬罪不容死;況更虐我同胞,人將不食爾餘矣。謹率義旅,北向待命,公如不悛,速決雌雄!
敬堯得書,又羞又怒,當即調集各軍,與滇軍決一死戰,且令偵騎四出,探悉滇軍行蹤,準備截擊。未幾,即有警報絡繹前來,江安、南川,相繼失守,敵鋒已到納溪了。敬堯即督兵往援,途次來了一個土匪頭目,自言姓名,叫作盧叫雞,願投麾下,作為前鋒。敬堯召入,細詰一番,所有沿途地勢,無不洞曉;並如滇軍情形,亦說得瞭如指掌。敬堯大喜,遂命為嚮導,慰勞有加。盧叫雞奉命拜謝,即引敬堯軍前行。約經數十里,但見前面層山疊嶂,險惡異常,天色又將薄暮,敬堯頗有畏心,傳令軍士緩進。軍士方擬小憩,忽由盧叫雞返稟道:「此山系納溪間道,若越過此嶺,不過十里,便到納溪,大帥何不乘此前進,掩襲敵營,包管此夜可蕩平敵軍了。」敬堯道:「你說雖是,但山勢重複,倘遇他變,如何對付?」卻也乖覺。盧叫雞道:「此路連土著鄉民,尚少知曉,不瞞大帥說,叫雞是個失業遊民,平時嘗竄跡山林,所以識此行徑呢。」敬堯道:「我軍冒險前進,全仗你為耳目,成功應加重賞,否則不堪設想,你自問可有把握否?」盧叫雞道:「如或有失,就使叫雞身為虀粉,也償不了全軍性命哩。」敬堯方才相信,惟暗中密囑前隊,注意盧叫雞,休使脫逃;並囑咐各軍須要小心,不要躁率。自己仍停留山下,待前軍得手,方定行止。虧有此著。
盧叫雞便引軍先行,一隊一隊的走進山口,已覺崎嶇得很,入後愈進愈險,天色又昏黑起來,虧得各軍攜有火具,隨手爇著,還能辨出路徑;只北軍不慣山行,走了一程,已是氣喘交作,不勝困憊,正要擇地休息,驀聞炮聲一響,四面八方,統是敵軍殺來。各軍料知中計,叫苦不迭。前隊的隊長,急將盧叫雞捆住,麾兵倒退。可奈槍彈雨下,無從躲避,軍士不是倒斃,便是受傷,還有隕崖墜谷的兵士,不計其數。忽聽山上大叫道:「北軍聽著!今日你等到此,已經走入絕地,本可一鼓就殲,但你我都是同胞,不應自相殘賊;且助紂為虐的張敬堯,未曾入山,被他幸逃性命,特借你等口傳,叫他速即悔過,免遭誅戮,你等亦休得再來。這次恕你,下次是不能留情了。」也學諸葛孔明擒縱之法。言畢,槍聲漸止。各軍士才得抱頭鼠竄,回出山口,向外一望,並不見張敬堯蹤跡,只剩數十百個屍骼,東倒西僕,大眾統驚詫得很,只因死裡逃生,已算萬幸,還有何心顧及?匆匆的奔回瀘州去了。
看官!道這種屍骼,是哪裡來的?原來蔡鍔知張軍入山,急密遣勁卒,繞出間道,抄截張敬堯的歸路。偏敬堯生得乖巧,起初是不肯隨入,後聞山中炮聲震響,料有他變,忙麾軍退還,至滇軍抄出山前,燃炮轟擊,只打死張軍後隊百餘名,張敬堯早已遁去,追趕不及,也收兵回營。納溪守兵,聞張軍敗績,自然不戰而降,惟張敬堯奔回瀘州,檢集殘兵,已傷亡大半,隊官綁入盧叫雞,惱得張敬堯怒眥欲裂,拍案痛詈道:「狗強盜!你敢勾通逆軍,來算計我嗎?」盧叫雞大笑道:「我雖是個強盜,不似你狐群狗黨,專知幫著袁賊,屠戮川民。蔡司令擁護共和,邀我相助,我感他熱忱愛國,是以前來詐降,滿望誘你入險,送你歸天,誰知你還陽壽未絕,逃出天網,只晦氣了同胞若干人。我已拚死而來,殺死了我,倒可流芳百世,省得人人罵我為盜魁呢。」蔡鍔計遣盧叫雞,即從盧口中說明。敬堯大怒,喝令左右亂刀齊下,霎時間砍成肉泥。盧系敘、瀘間巨匪,作孽已多,該受身報,惟美名反借是以傳,一死可無遺憾。
尋聞納溪又失,忙向各處乞援。馮玉祥派兵馳至,還有伍祥禎軍,也聞信趕到。敬堯乃會軍固守,靜待蔡軍到來。蔡鍔得盧叫雞死信,很是歎息,即進兵直指瀘州,將至城下,遙見前面深溝高壘,狀頗堅固,急切料難攻入,乃揮兵少退,擇險駐營。休息一天,得綦江出兵消息,他將營務交代劉雲峰,暫行主持,自率輕兵五百人,前往掩襲。沿江一帶,統是路轉山回,不勝拗曲,他恐忙中有錯,即向土民問訊,湊巧有一矍鑠老翁,移步進前,當即下馬婉詢,並用好言撫慰。那老人自述姓王,名思孝,年已七十有奇,且云:「北軍近據綦江,騷擾得很,強買民間什物,姦淫良家婦女,小民怨苦得很,今得護國軍到來,或者得重見天日了。」蔡鍔道:「此間與綦江相通,何處最為要道?」老人道:「莫若松坎。」蔡鍔道:「松坎距此,約若干裡?」老人道:「不過十餘里了。」蔡鍔復問及路徑,老人道:「小民願為前導。」蔡鍔道:「老翁尚健行麼?」老人道:「十餘里路程,怕甚麼!」蔡鍔大喜,便令老人前行,自率軍後隨,約一小時,即到了松坎,兩旁皆山,只中間留一小徑,可通行人。山上大松叢雜,蔽日干霄,就使埋伏千人,一時也無從窺悉。蔡鍔語老人道:「地號松坎,果然名實相符,但我軍因留駐此間,老翁不如歸休,免得多勞。」老人道:「此處最便伏兵,倘或北軍前來,即可掩殺過去,任他千軍萬馬,也是死多活少了。」此老頗知兵法。蔡鍔不勝驚異,還疑他是北軍間諜,不由的遲疑起來。老人道:「小民願在軍前,看將軍殺賊哩。」說至此,便散步登山,甫上山腰,向綦江一面眺著,隱隱見有北軍旗幟,飄動途中。老人忙搶下道:「北軍來了。」蔡鍔也上岡一望,果然有大隊北軍,迤邐而來,急忙傳令五百人,左右埋伏,俟有口令,即行殺下。各兵俱遵令四伏,蔡鍔自與老人,據岡倚樹,兀坐望著。
綦江軍奮勇來前,勢甚飄忽,不一時已入徑中,蔡鍔即引吭高呼,宣達口號。一聲呼畢,頓時槍聲交作,喊殺連天。蔡鍔也無暇顧及老人,即下山指揮,蹙攻敵眾。綦江兵雖有數千,到了窄徑中間,好似鼠斗穴中,無從展技,前隊逃避不及,盡被擊斃,後隊急忙退還,也已一半傷亡,剩了幾百個長腳兵,一哄兒逃回綦江。蔡鍔也不追趕,檢查軍士,五百個一人不少,只受傷了數十名,且奪得機關鎗十餘架,令軍士帶歸。只有老人王思孝,不知去向,四處尋覓,方見他奄臥林間,額上涔涔血出,竟中彈斃命了。想是老命,應絕此地。蔡鍔不覺流淚,並向他下拜道:「王翁王翁!我得你立了戰功,你為我死在戰地,英靈未泯,隨我歸家,我總不令你虛死哩。」軍士亦相率掩泣,隨即由蔡鍔囑咐,舁著屍首,返至原處,查明家屬,令他領屍,且出洋數百圓,作為撫恤。蔡鍔又沽酒親奠,且拜且泣,鄉民皆為動容,統說老人有福,得邀將軍祭奠,死有餘榮了。
蔡鍔辭別老人家眷,馳回營中。劉雲峰等接著,敘及戰事,統是歡慰異常。翌日早起,蔡鍔令軍士飽餐,進撲瀘城,敬堯也驅軍出來,一場鏖戰,互有殺傷。次日再戰,兩軍互擊一陣,蔡鍔勒兵退後,作佯敗狀。馮、伍兩軍,乘勝追去,張軍恐蹈故轍,不敢前行,只慢慢兒的隨著後面。但見前軍踴躍得很,霎時間已隔數里,遠遠有一叢林,那前軍已趨入林間去了。張軍知是不妙,代為前軍擔憂,果然炮聲驟發,槍聲繼起,一片鼎沸聲,從林間遙應過來。那時張軍只好馳救,趕至林前,望將進去,頓令人心驚膽落。看官!道是何故?原來馮、伍二軍,已被蔡鍔軍誘入垓心,四面圍住,團團攻擊,眼見得馮、伍軍要同歸於盡。張軍一聲吶喊,用機關鎗猛擊過去,方衝開蔡軍一角,馮、伍各軍,乘隙逃出,已只剩了一半。蔡軍又拚力還攻,連張軍也抵敵不住,轉身逃回。有幾百個晦氣的兵士,也中彈喪命,好容易馳入瀘城,統是狼狽不堪,連聲叫苦。張敬堯經此一挫,尚望曹錕派兵救應,哪知曹軍紮住綦江,為了松坎一役,多已氣奪,不敢出援。敬堯無法,命盡毀城中大廈,開了旁門,率兵逃去。自己不能守城,徒借居民出氣,是何居心?蔡鍔揮軍薄城,城門已經大開,百姓均伏道歡迎。護國軍一擁而入,惟蔡鍔親自下騎,慰勞瀘民,且因民多露宿,即出資分給,令暫買蘆席,圈棚為屋,借免風寒。一面煮粥賑饑,百姓始稍免凍餒了。應該有此仁政,但較諸張軍,已不啻天淵之隔。
瀘城一下,川省復震,免不得有急電到京,老袁也覺驚惶。嗣又接湖廣警報,李烈鈞攻入湖南,陸榮廷攻入廣東,頓時驚上加驚,愁上加愁;接連是日本公使日置益,又提出外交意見書,送達外交部,書中大意,說是:「奉本國政府訓令,因中國內亂蔓延,北京政府,既無平亂能力,滇、桂、黔方面,又系維持共和,不得視為亂黨,本國政府,現已承認為交戰團體」等語。未幾,又有英、法、俄、美各公使,陸續至外交部,請老袁速即取消帝制,免得久亂。老袁正應接不遑,忽來了一道長電,急忙令秘書照譯。起首二語,是為速行取消帝制,以安人心事。老袁見了,忙令譯末尾數碼,一經譯出,頓令一位陰鷙險狠的袁皇帝,挫閃了腰,撲塌一聲,向睡椅上奄臥下了。看官!你道這電是何人發來?原來是江蘇將軍馮國璋,山東將軍靳雲鵬,江西將軍李純,浙江將軍朱瑞,及徐州將軍張勳。這五位將軍,本是大江南北的重要人物,平時又是袁氏心膂,此次為了帝制問題,已不免有些解體,老袁很為注意,陡然來了這道電文,哪得不令他喪氣。秘書員見老袁躺倒,還疑他是昏暈過去,偷眼一瞧,只見他睜著雙眼,豎起兩眉,拳頭又握得很緊,越發令人驚怕;他又不敢呼喚,但密令左右去請太子。不一刻,克定進來,走近老袁椅前,老袁忽挺身坐起道:「你……你好!你一心一意的勸我為帝,你好將來承襲,我聽了你,費盡心機,反惹出這種禍祟。現在人心已變,西崩東應,叫我如何下台呢?」克定支吾道:「目下只有滇、黔、桂三省,起兵為逆,想也沒甚要緊。」老袁道:「你不看五將軍電文麼?」克定乃轉至案前,見秘書所譯,約有原文一大半。看了一遍,也嚇得不敢作聲。也只有這些膽量。老袁又道:「你快去請了段芝泉來。」克定聞得段芝泉三字,暗想自己是他的對頭,就使去請,如何肯來,便囁嚅道:「恐……恐他未必肯來哩。」老袁道:「曹錕、張敬堯有密電前來,統說要起用老段,目今事已急了,只好請他出來罷。」克定不敢多嘴,沒奈何硬著頭皮,去請段祺瑞,果然閉門不納,緊稱擋駕,於是怏怏而返,仍舊來見老袁。老袁長歎道:「多年交誼,一旦銷磨,統是由兒輩淘氣哩!」誰叫你聽兒子語?克定道:「徐老伯尚在天津,不如去請他罷。」老袁道:
「快去快去!」克定奉命趨出,竟向天津去訖。
老袁再閱五將軍警告,看他語意,似乎帝制不撤,也要仿滇、黔、桂三省,宣告獨立。這一急非同小可,不得不申召群僚,大開御前會議。除六君子、十三太保外,所有國務卿以下,如各部總長等,統共與會。老袁先取出五將軍電文,曉示大眾,隨即唏噓道:「照五將軍來電,是要我取消帝制,我本沒有帝王思想,只因群情所迫,勉強出此。想欺人。今既有人不服,我也似不應拘執哩。」言未已,見朱啟鈐、梁士詒已出奏道:「陛下如取消帝制,是威信俱墮,示人以弱了。臣等不敢從命。」說至「命」字,又有人抗聲道:「自帝制發生以來,愚意已暗抱悲觀,不過京中人望,多表贊成,怎敢妄參異議?目今西南大勢,十去八九,總統悔禍,慮及大難,計惟下令罪己,嚴懲首要,或足收拾人心,挽回萬一。倘帝制取消,黨人尚不肯罷兵,是曲在黨人,不在總統。即如各國公使,也無從援為話柄,助逆畔順,變亂自可立平了。大總統前日,嘗謂寧犧牲子孫,救國救民,奈何戀戀這帝位呢?」袁廷中有此讜論,卻是難得,但也只顧到一半。袁總統聞言一瞧,乃是署教育總長的張一麟,隨淡淡的答道:「仲仁,一麟字。你去歲曾勸阻帝制,我悔不從你的話呢。」曉得遲了。梁士詒等本欲與辯,奈老袁已有悔意,未便嘵嘵力爭,惟說出「陛下慎重」四字,總算是最後良策。老袁又沈吟起來,到了散會,仍然未決。是夕滿腹躊躇,眼巴巴的望著徐東海,替他解決一切。待至次日巳牌,尚未見克定轉來,惟外面呈入一書,當即披覽,看了第一句,已不免驚訝得很。正是:
破曉方回皇帝夢,展書驚得聖人言。
究竟書中寫著何詞,且到下回再說。
自護國軍起義後,與袁軍交綏,多半從略,獨於蔡鍔督師入蜀,連敗張敬堯等,詳述靡遺。蓋一以嘉蔡之首義,二以見蔡之多才,民國中有此英雄,庶不愧為偉人耳。且滇、黔、桂發難於先,五將軍警告於後,而袁氏智盡能索,不得已有取消帝制之議。再造共和,微蔡公之力不至此。若張一麟輩,雖抗直有聲,要不過一成敗論人之見,作者且不沒其直,況蔡公乎?《春秋》之義在褒貶,吾知作者之意,亦此物此志云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