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 迫退位袁項城喪膽 鬧會場顏啟漢行兇

  卻說帝制時代的費用,原定額數系六千萬元,大典籌備處,約二千萬元,登極犒軍,約一千萬元,余如收買國民代表,津貼請願代表,賄囑各地報館,補助各處機關,以及各處聯絡,各種運動,總數為三千萬。欲要問他財政的來源,無非是內外借款,救國儲金,各項稅則,以及中國、交通兩銀行的資本金。總言是民脂民膏。看官!你想大好的中華民國,無端生出帝制問題來,空令百姓加了無數負擔,真是何心?是可忍,孰不可忍。到了帝制不成,大典籌備處,已將二千萬元報銷用盡,就是三千萬元的雜費,也差不多是要合訖了。惟犒軍費一千萬,撥作川、湘、桂軍餉,總算是易一用途,但尚且不敷甚巨。老袁撤銷帝制,一大半為財政困難,無法久持,所以忍痛中斷,並非全為五將軍警告,及徐、段兩人要求,看官想亦洞鑒呢。再加論斷。閒話休提。

  且說徐世昌既復任國務卿,段祺瑞亦接奉命令,任為參謀總長,一文一武,攜手登台,第一著便是調和南北,當下由二人發起,邀入副總統黎元洪,聯名拍電,分致蔡鍔、唐繼堯、陸榮廷諸人。略謂:「帝制取消,公等目的已達,務望先戢干戈,共圖善後。」哪知此電拍去,似石沉海,絕不見復。惟各省大吏,奉到二十四小時答覆公文,還算次第呈詞,多主和平。應上文。江蘇將軍馮國璋,且謂:「撤銷帝制,系現時救急良法,嗣後長江一帶,可保無虞」云云。徐、段等稍稍安心。嗣復想了一策,因前時有康有為書,曾勸老袁取消帝制,此時帝制已罷,正好復函通問,並請他轉勸梁啟超顧全大局,首創和議,且令梁轉告蔡鍔,商議和解條件。從兩代師生入手,也算苦心。和款共六條:(一)滇、黔、桂三省,取消獨立;(二)責令三省維持治安;(三)三省添募新兵,一律解散;(四)三省戰地所有兵,退至原駐地點;(五)即日為始,三省兵不准與官兵交戰;(六)三省各派代表一人來京籌商善後。這六條和議傳達粵東,康將原文電梁,梁亦將原文電蔡,蔡鍔正進兵敘州,與西醫湯根、魯特,磋商停戰事宜。湯、魯二人,系由四川將軍陳宦囑托,浼他調停。蔡允停戰一星期,嗣接到議和轉電,不願相從,乃徑電黎、徐、段三人道:

  北京黎副總統徐國務卿段總長鑒:奉來電,敬諗起居無恙,良慰遠系。邇者國家不幸,至肇兵戎,門庭喋血,言之痛心。比聞項城悔禍,撤銷帝制,足副喁望,逖聽下風,曷勝欽感。惟國是飄搖,人心罔定,禍源不靖,亂終靡已。默察全國形勢,人民心理,尚未能為項城曲諒,凜已往之玄黃乍變,慮日後之覆雨翻雲,已失之人心難復,既墮之威信難挽。若項城本悲天憫人之懷,為潔身引退之計,國人軫念前勞,感懷大德,馨香崇奉,豈有涯量?公等為國柱石,系海內人望,知必有以奠定國家,造福生民也。臨電無任惶悚景企之至。鍔叩。

  徐、段等接到此電,料他未肯就緒,再電令龍濟光與陸榮廷婉商。龍正為粵東一帶,黨人蜂起,防不勝防,又聞桂軍逼粵,焦急得很。應六六回。一奉中央命令,當即電告陸榮廷,說得非常懇切,並浼陸出作調人,陸本無和意,不得已轉告滇、黔,滇督唐繼堯,黔督劉顯世,均不肯照允,且言:「如欲求和,應由中央承認六大條件。」也是六條。這六大條件,卻非常嚴厲,由小子開述如下:

  (一)袁世凱於一定期限內退位,可貸其一死,但須驅逐至國外。

  (二)依雲南起義時之要求,誅戮附逆之楊度、段芝貴等十三人,以謝天下。

  (三)關於帝制之籌備費及此次軍費約六千萬,應抄沒袁世凱及附逆十三人家產賠償。

  (四)袁世凱之子孫,三世剝奪公權。

  (五)袁世凱退位後,即按照約法,以黎副總統元洪繼任。

  (六)文武官吏,除國務員外,一律仍舊供職。但軍隊駐紮地點,須聽護國軍都督之指命。

  看官!你想這六條要求,與中央開出的六條款約,簡直是南轅北轍,相差甚遠,有甚麼和議可言?還有最要的聲明,說是:「袁氏一日不退位,和議一日不就範」云云。那老袁取消帝制,已是著末一出,若還要他辭去總統,就使護國軍入逼京畿,他也是不肯承認的。天下事有進無退,老袁退了一步,便要驅他入甕,正不出大公子所料。滇、黔既協商定議,遂電復陸榮廷,陸即電龍,龍即電北京。徐、段入報老袁,老袁又吃了一大驚,連忙轉問徐、段,再用何法維持。徐、段沈吟一會,想不出什麼良策,只好虛言勸慰,說了幾句通套話,告別出來。老袁暗暗著急,想了一夜,復從無法中想出兩法,一是囑參政院長溥倫,要他運動參政,合詞挽留;一是再派阮忠樞南下,運動馮、張,要他聯合各省,一體擁護。誰料溥倫奉了密令,去向各參政商量,各參政多半搖頭,不肯再蹈前轍。阮忠樞到了江寧,與馮密商,馮國璋也是推諉,轉身跑到徐州,張辮帥頗肯效力,奈電詢各省,只有朱家寶、倪嗣沖兩人復電照允,他省是不置一詞。於是袁氏兩策,盡歸失敗。葫蘆裡的法兒,只可一用,第二次便無效了。老袁焦急得很,又召集那班帝制元勳,解決最後問題。帝制派人,復提出撻伐主義,要老袁繼續用兵,一面聯絡倪嗣沖、段芝貴等,教他上書決戰,自請出師。那老袁又膽壯起來,密電總司令曹錕等道:

  蔡、唐、陸、劉、梁,迫予退位,予念各將士隨予多年,富貴與共,自問相待不薄,望各激發天良,共圖生存。萬一不幸,予之地位,不能維持,爾等身家俱將不保。現時亂軍要求甚苛,政府均未承認,各將士慎勿輕信謠傳,墮人術中,務必準備軍務,猛奮進攻,切切!

  特囑。

  這密電方拍發出去,外面又來了好幾條密電,一電是四川將軍陳宦發來,一電是湖南將軍湯薌銘發來,統是主和不主戰。至是馮國璋一電,比湯、陳兩人所說,更進一層,略云:

  南軍希望甚奢,僅僅取消帝制,實不足以服其心。就國璋愚見,政府方面,須於取消而外,從速為根本的解決。從前帝制發生,國璋已信其必釀亂階,始終反對,惟間於讒邪之口,言不見用,且恐獨抒己見,疑為煽動。望政府回想往事,立即再進一步,以救現局。再進一步,便是要老袁退位。

  老袁迭閱各電,料想武力難持,沒奈何再電馮、陳,囑他極力調停。馮電尚無復音,忽接到龍濟光電文,乃是請命獨立。看官!獨立兩字,是反抗政府的代名詞,哪裡有宣佈獨立,還要請命中央,這真是奇怪得很呢。我也稱奇。看官不必驚異,由小子敘述出來,便曉得龍郡王獨立的苦心。原來粵東方面,是革命黨的生長地,前時陳炯明攻入惠州,被龍軍擊退,應六三回。他哪裡就肯罷休,索性把新嘉坡總機關內的人物,盡行運出,來攻粵東,名目亦叫作護國軍,總司令推戴黃興。還有一派革命軍,乃是孫文手下的老同志,也乘著熱鬧,進攻粵境。兩派分道長驅,你佔一城,我奪一邑,幾把那粵東省中,割得四分五裂,就中最著名的約有數路,除陳炯明外,有徐勤軍,有魏邦屏軍,有林虎軍,有朱執信軍,有鄧鏗軍,有葉夏聲軍,有何海鳴軍,有李耀漢、陸蘭卿軍,有梁德、李華、劉少廷、梁廷桂、陳少懷、何剋夫、林幹材、周其英、劉華良、葉謹各軍,真是雲集影從,數不勝數。既而團長莫擎宇,獨立潮、汕,鎮守使隆世儲,道尹馮相榮,獨立欽、廉,四面八方,陸續趨集,把一個夭矯不群的老龍王,逼得死守孤城,好像個甕中鱉罐裡鰍。還有陸榮廷率師壓境,急得老龍無法擺佈,只好哀告陸榮廷,求他顧念姻親,放條生路。陸榮廷也覺不忍,但叫他脫離中央,速即獨立,包管保全位置,並一族的生命財產。龍乃與鴉片專賣局長蔡乃煌熟商,暫行獨立。這蔡乃煌系老袁私人,老袁曾派為蘇、贛、粵專賣鴉片委員,籌款運動帝制,是民國四年四月中事。此時又囑他監製老龍,他就替老龍想出一法,令向老袁處請訓,一面由龍、蔡聯銜,密請老袁速派勁旅,來粵協防。老袁得了請命獨立的電文,頗也驚疑,轉思龍濟光定有隱情,逕批了獨立擁護中央六字。獨立以下,加擁護中央四字,確與龍王針鋒相對。

  方纔寫畢,請兵的電文亦到,乃電令駐滬第十師,速行援粵,另調南苑第十二師赴滬接防。這電不能隱諱,旅滬粵民,先自鼓噪,擬阻止滬軍赴粵,免得滬上空虛。粵中軍民,也不願客軍入境,群起違言。四月四日,寄碇廣州的寶璧、江大兩兵艦,竟駛附民軍,投入魏邦屏部下。魏邦屏遂統率艦隊,馳抵海珠,預備攻城。城內人民,相率驚慌,籲請龍氏獨立。軍隊亦高懸旗幟,上面寫著,聽候將軍龍濟光、巡按使張鳴岐宣佈獨立等字樣。適袁氏批復獨立的六字訣,也從京頒到,龍濟光即於四月六日宣佈獨立,其佈告云:

  為佈告事。現據廣東紳商學各界,全體公呈,粵省連年災患,地方已極凋零,近來各省多已反對袁氏,宣佈獨立。粵省危機四伏,糜爛堪虞,各界全體,為保持全省人民生命財產起見,集眾公議,聯請龍上將軍,為廣東都督,以原有職權,保衛地方,維持秩序,此系擁護共和,天經地義,請即剛斷執行等情。查閱來呈,持議甚韙,本都督身任地方,自以維持治安為前提,刻經通電各省各機關各團體,及本省各屬地方文武官,即日宣佈獨立,所有各地方商民人等,及各國旅粵官商,統由本都督率領所屬文武官,擔任保護,務須照常安居營業,毋庸驚疑。如有不逞之徒,假托民軍,借端擾害治安,即為人民公敵,分明是指斥民軍。本都督定當嚴拿重辦,以盡除莠安良之責。其各同心協力,保衛安寧,有厚望焉!特此佈告。

  看這佈告,並沒有一字罪及老袁,不過是維持自己的職位,暫借這獨立兩字,揜人耳目罷了。魏邦屏聞龍已獨立,駛回北江,嗣聞龍濟光空言獨立,毫無舉動,且把尋常逮捕的國事犯,一個兒未曾釋放,料他全是假意,哄騙民軍,於是馳書質問,是否真誠獨立?旋得答覆,只說是:「陸、梁來粵,當卸職他去。」魏邦屏似信非信,分電各處護國軍,商議進止。陳炯明、朱執信等,統說老龍多詐,非勒令龍軍繳械,不便與和。獨護國軍總司令徐勤,系梁啟超同學,得梁來電,聲言龍果獨立,當和平對待,不必再用武力等語。梁之來電,仍是顧著陸氏姻親。於是徐勤出為調人,作書致龍,商議善後事宜。龍濟光即令顧問官譚學夔,及警察廳長王廣齡,電邀徐勤,到海珠警察署,面議一切,詞甚誠懇。徐勤放膽前行,到了海珠,譚、王兩人,果來歡迎,延至署內,即由王廣齡笑語道:「此次獨立,確出至誠,我當以全家性命,作為保證。」只要你的性命,不必牽及全家。徐勤答道:「龍都督果出至誠,尚有何言。」王即電達督署,報稱徐勤已到,當時即得復電,略云:「徐君已至,著王廳長優待,務出至誠。現已在巡按署內設招待所,專待陸、梁諸公。徐君能早日來署,尤表歡迎」云云。徐勤即托王電復,說是:「由陸、梁諸公到後,當同來謁見,暢聆雅教」等語。未幾,由粵城內外官紳,陸續至海珠探問,力求徐勤維持治安,轉檄護國軍罷兵,免致地方糜爛。徐勤遂擬定函電數十通,分發各路,並電促陸、梁,即日來粵。

  待了兩天,陸榮廷派了代表湯叡,乘輪至海珠,並傳述梁意,浼徐勤為代表。徐勤倒也允諾,譚、王兩人與湯晤談,備極慇勤,自不消說。晚間湯、徐共寢一室,湯睿密語徐勤道:「今日險極,幾與君不能相見。」徐勤驚問何故?湯叡道:「我乘輪到此,路過海珠炮台,台上忽發開花炮四門,向我艦轟擊,傷我水手一人,我艦上大聲質問,方聞台官答言,疑是江大輪船到此,所以開炮誤擊。徐君!你想危險不危險呢?」你的生命,還有一天好活。徐勤尚未答覆,湯睿道:「我看龍濟光鬼鬼祟祟,總有些靠他不住。我的友人,或勸我即行離省,不必與他會議,我想奉命前來,無論好歹,總須冒險一行,徐君以為如何?」然而死了。徐勤道:「我亦這般想。今日聞龍濟光部下各統領,如賀文彪、梁永桑、蔡春華、潘斯凱、顏啟漢等,秘密會議,決定推戴龍濟光,擬置我死地,我想眼見是真,耳聞是假,且此次會議,關係兩粵生靈,若只知顧己,不知顧人,還是回去享福,何必出來問事呢。」宅心正大,所以得生。

  湯睿答了一個「是」字,隨即就寢。

  次日為四月十二日,兩方代表,就在警察署內,會集議事。看官記著!這就叫作海珠會議。特別點醒。時至巳牌,商會團長岑伯鑄、李戒欺、陳子貞、王偉、呂仲明等,共到會所,湯睿、徐勤二人,也攜手入會。譚學夔、王廣齡,時已在場接待,招呼很是周到。過了片刻,但見警衛軍統領賀文彪、潘斯凱、蔡文華、何福橋等,帶著衛隊,攜械而來,接著是濃眉大眼的顏啟漢,也領了衛卒十名,荷槍入場。顏是主謀行兇,故特筆提出。數統領都面帶殺氣,映入湯、徐二人的眼中,也覺有些不妙,嗣經譚、王等替他介紹,不得不勉與周旋。王廣齡復推舉湯、徐為主席,湯睿乃起立道:「兄弟奉陸、梁二公的命令,特地來此,聯絡兩粵感情,今龍督既已獨立,又得各紳商各統領,共保治安。誠為萬幸,兄弟實無任欣慰。」湯已說畢,徐勤繼起道:「兄弟此次到來,只計公安,不問艱險,座中諸公,想亦見諒。若使今日帝制已成,周自齊賣國條件,統已實行,我國已變成高麗,還要會議甚麼?且或我等軍艦到省,水陸並舉,彼此交爭,此地已變作瓦礫場,也沒有諸公高會的地點。今得免此二害,與諸公相見一堂,豈非幸事?弟於昨日已通電各路護國軍,即行停戰,共決和平,在座紳商統領,均志存公益,如有宏謀偉論,幸即賜教。」語未已,賀文彪、潘斯凱齊聲道:「兩方既和平解決,護國軍當然取消,應編入我警衛軍內,請徐先生轉達護國軍,速即照行。」徐勤尚未開口,顏啟漢即接入道:「賀、潘兩君所說,很是正當,應請徐君入室修函。」一面說,一面即展開巨手,將徐勤扯入耳房。徐勤正要答辯,適有一衛卒持名刺入,口稱將軍請代表赴署。徐勤乘勢出室,驀聞槍聲一響,彈子飛射過來,慌得徐勤無從躲避,竟向地下躺倒,直挺挺的臥著。小子有詩歎道:

  拚將生命作犧牲,會所居然起變爭。

  怪底人心蛇蠍似,槍聲一起可憐生。

  未知徐勤性命如何,且至下回續表。

  有袁世凱之為主,即有龍濟光之為臣,袁好詐,龍亦奸詐,袁好殺,龍亦好殺,袁以好詐好殺而致敗,故取消帝制之不足,且群起而攻之,龍豈未之聞,尚欲以好詐好殺,快一時之意志耶?海珠會議,顏啟漢誘入湯、徐,竟爾舉槍相向,非龍氏使之而誰使之歟?嗚呼袁皇帝!嗚呼龍郡王!

《民國演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