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朝鮮國地濱東海,古時是殷箕子分封地,後來沿革不一,到了明朝,朝鮮國王李成桂,受明太祖冊封,累年進貢,世為藩屬。當楊鎬四路出塞的時候,朝鮮曾出兵相助。應第四回。楊鎬敗還,朝鮮兵多被滿洲擒獲,滿洲太祖釋歸朝鮮部將十數人,令他遺書國王,自審去就。此番太祖逝世,朝鮮國亦未嘗差人弔問,太宗即位半年,方欲出兵報復,適值朝鮮人韓潤、鄭梅,得罪國王,逃入滿洲,願充嚮導。虎倀可恨!太宗遂命二貝勒阿敏為征韓大元帥,當日點齊軍馬,逐隊出發。臨行時,阿敏入辭太宗。太宗道:「朝鮮得罪我國,出師聲討,名正言順。只是明朝總兵毛文龍,蟠踞東江,遙應朝鮮,不可不慮!」阿敏道:「依奴才愚見,須兩路出師。」太宗道:「這且不必。」就向阿敏耳邊,授了密計,虛寫。阿敏領命去了。
探子報到東江,說是滿洲兵入犯,這東江是登萊海中的大島,一名叫作皮島,島闊數百里,頗踞形勢。自從明都司毛文龍,招集遼東逃民,隨時教練,建寨設防,遂成了一個重鎮。明朝封他為平遼總兵,他心中也自得意。有時出攻滿洲,互有勝負,他卻屢報勝仗。取死之由。此次聞滿兵入犯,急忙發兵出防,一面向寧遠告急。其實滿兵此來,並非欲奪東江,不過是聲東擊西的計策。點明太宗密授之計。文龍只知固守東江,嚴防海口,不料滿洲軍已紛紛渡過鴨綠江,直攻朝鮮的義州。及袁崇煥調發水師,到了東江,滿洲太宗恐明兵窺破虛實,就親自出巡,到遼河左岸,紮了好幾天的營寨,實在也是虛張聲勢,牽制寧遠的援兵。太宗確是能手。
那時滿洲軍入攻朝鮮,勢如破竹,初陷義州,府尹李莞被殺,判官崔明亮自盡;隨後又攻破定州,佔據漢山城,任情殺戮,到處搶劫,嚇得朝鮮兵民,屁滾尿流。微詞。這朝鮮國王李倧,一向靠著明朝的威勢,偷安半島,靠人終歸無益。此次聞滿軍進攻,邊要盡失,正驚慌得了不得,忽有一大臣來報,安州又失,滿軍已長驅到國都,急得李倧目瞪口呆,如死人一般。還是這位大臣有點主見,一請遣使求和,一請國王速奔江華島。原來這江華島在朝鮮內海中,四面環水,稱作天險。李倧聞了此言,忙召集妃嬪,踉蹌出走;隨命大臣修好國書,遣使求和。朝鮮使到滿營,被阿敏訓斥一頓,不允和議。嗣經貝勒濟爾哈朗等,與阿敏密商,以明與蒙古兩路相伺,國兵不應久出,彼既乞和,不若就此修好,收兵回國。阿敏迫於眾議,方語朝鮮使臣,令他謝罪訂約。朝鮮使才應命而去。
阿敏又發令進攻都城,諸貝勒復入帳諫阻,阿敏不從。帳後來了李永芳,也抗言進諫,被阿敏拍案大罵,斥他降臣走狗,不配與議,該罵!說得永芳面紅耳赤,啞口無言。良心發現了。當下將令如山,莫敢違拗,便拔寨前進,直指平山。看官!你道這阿敏執意進兵,是為何故?他自領兵攻入朝鮮,戰無不克,沿途擄掠,得了許多子女玉帛,金銀財寶,他想朝鮮都內,總還要繁華一點,趁此攻入,搶一個飽,豈不是大大的一樁利市麼?畫龍點睛。滿軍既到平山,離朝鮮國都不遠,阿敏擬夤夜入城,忽報朝鮮國王,遣族弟李覺求見。阿敏召入,見李覺獻上禮單,內開馬百匹,虎豹皮百張,棉紬苧布四百匹,布萬五千匹,不由的喜動眉睫,令軍士檢收。便遣副將劉興祚,偕李覺同往,並囑興祚道:「若要議和,總須待我入都。」念茲在茲。興祚告辭出帳,帳外已立著貝勒濟爾哈朗,與興祚密談許久。興祚點頭會意,遂隨李覺赴江華島去了。故作疑團,惹人索解。
且說阿敏自遣劉興祚後,仍飭軍士攻城,軍士雖不敢不去,卻只在城下鼓噪,並沒有什麼大舉動。接連好幾日,仍未攻入,惱得阿敏性起,日夕詈罵不休。濟爾哈朗等婉言解勸,沒奈何耐住性子。一日,又擬親督攻城,適值劉興祚回來,先見了濟爾哈朗,說明朝鮮已承認貢獻,現偕李覺同來訂約。濟爾哈朗道:「如此便好訂盟。」興祚道:「須稟過元帥。」濟爾哈朗說是不必。興祚道:「倘元帥詰責,奈何?」濟爾哈朗微笑道:「有我在,不妨。」胸有成竹。便召李覺進見,與他訂定草約,隨後入見阿敏,說已定盟。阿敏怒道:「我為統帥,如何全未報知?」濟爾哈朗道:「朝鮮已承認貢獻,理應許和,何苦久勞兵眾?」阿敏道:「你許和,我不許和。」銅氣攻心。濟爾哈朗仍是微笑。忽帳下來報道:「聖旨到,請大帥迎接!」阿敏急令軍士排好香案,率大小官員出帳跪迎。差官下馬讀詔,內稱:「朝鮮有意求和,應即與訂盟約,剋日班師,毋得騷擾。」阿敏無奈,起接聖旨,餞送差官畢,方把盟約簽字;暗中卻埋怨濟爾哈朗,料知此番旨到,定是他秘密奏聞;從阿敏意中想出,以便回應上文。他要硬做名譽,鉗制咱們,咱們偏要擄掠一回。就暗暗囑咐親信軍隊,四出搶奪,又得了無數子女玉帛,金銀財寶,滿載而歸。只苦了朝鮮百姓。
李覺隨了滿兵入朝。滿主太宗出城犒軍,與阿敏行抱見禮,便賜阿敏御衣一襲,諸貝勒馬一匹;李覺隨即叩見,命他起坐,並賞他蟒衣一件,大開筵宴,封賞各官。過了數天,李覺回國去了。
太宗既征服朝鮮,遂一意攻明,傳令御駕親征,命貝勒杜度阿巴泰居守,自己帶領八旗,由貝勒德格類濟爾哈朗、阿濟格、岳托、薩哈廉、豪格等作為前隊,攻城諸將,攜著雲梯盾牌,並橐駝負著輜重,作為後隊。前呼後擁,渡過遼河,向大小凌河進發。
是時遼東經略王之臣,與崇煥不睦,明廷召還之臣,命崇煥統領關內外各軍。崇煥聞滿兵又來犯邊,急令趙率教率師往援。率教到了錦州,由探馬報說:「大凌河已陷。」率教急命軍士濬濠掘塹,多運矢石上城;復遣人向寧遠告急。次日,忽來明兵一二千人,在城下大叫開門。率教上城探視,問所自來?城下兵士,答稱從大凌河逃至。率教見彼無狼狽情形,竟喝聲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難道叫汝等臨陣逃走麼?汝等既負了朝廷豢養之恩,還有何顏入城見我?」義正詞嚴。說畢,城下兵士,尚嘩噪不已。率教拈弓搭箭,射倒兵目一人,並厲聲道:「汝等再如此喧嚷,教你人人這般。」於是城下兵士,一哄而散。原來這等兵士,有一半是被滿兵獲住的明軍,有一半是滿兵偽服漢裝,冒充明軍來賺錦州,幸虧率教窺破,不中他計。寫趙率教機智。率教下城,暗想:「滿主詭計,雖已瞧破,然明日必來猛攻,現在守兵不足,援師未至,倘有疏虞,如何是好。」躊躇良久,忽猛省道:「有了。」當命親卒請欽差紀用商議。
紀用本是明廷太監,因鑽入魏閹門路,得了巡視錦州的差使,太監也預軍事,實是明朝氣數。不料滿兵前來,一時不能出城,正在著急,聞率教相請,勉強出來應酬。率教與他耳語一番,紀用本來沒用,只好答道:「遵命!」率教大喜,遂修好文書,由紀用署名,差人繼往滿營。滿洲太宗閱畢,問道:「爾是紀欽差遣來的麼?」明使答道:「是。」太宗道:「紀欽差既欲求和,可出城面陳衷曲。爾邊將平日欺我,正思與爾欽差言明,轉奏爾主,就使攻破爾城,我亦不妄加殺害。紀欽差可自立記號,別居他所,免致誤傷。」說罷,令差官回報。率教聞知,命差官再往滿營,傳說:「明日當出城議和。」明日紀用不出。又次日,滿營遺書詰責,率教令紀用優待來人,設詞延約。接連三日,太宗未免動疑,夜睡時輾轉不寐;忽心中猛悟,披衣起坐道:「錯了,錯了!我中他計了!」到底聰明,然亦晚矣。原來率教令紀用求和,分明是緩兵之計,他要紀用出名,一面是陽為推崇,使紀用心歡,一面因太監署名求和,易使敵人相信,待至滿洲太宗窺破兵謀,援師已到城下,這正是趙率教的機智。極力褒獎。
是夕,滿洲太宗即傳集軍士,夤夜薄城,一聲觱栗,三軍齊動,直向錦州城撲來。遲了。趙率教也曾防著這一層,日夜留心,猛聽得遠遠角聲,料是滿營出發,忙上城指麾守兵,四面防守。霎時間滿軍已到,急麾眾齊擲矢石。滿軍受傷頗多,忽向城西聚集,抵死猛攻。城上守兵,亦分隊來援,滿兵少卻。此時天色黎明,兩造軍士,都有倦容,驀見滿軍後面,隊伍自亂,隱約露出明軍旗幟。率教見援軍已到,一聲號炮,開城出攻,滿軍前後受敵,只得突圍而退,且戰且走。明軍趁勢會合,併力追殺,約五里許,方鳴金收軍而去。這一陣,殺得滿軍七零八落,幸虧太宗素有約束,不致全軍潰散。語有分寸。
太宗見明軍已退,紮住了營,遣人至瀋陽調發軍隊,報恨洩忿。不多日,瀋陽兵到,太宗令新軍作了前鋒,乘夜間寂靜時候,偷越錦州,去襲寧遠。也是妙計。此時正是仲夏天氣,草木陰濃,蟲聲嘈雜,滿軍銜枚疾進,直達寧遠城北岡,太宗先上岡瞭望,見城上旌旗不整,刁斗無聲,便命軍士倚岡下寨。眾貝勒請速攻城,太宗道:「這是袁蠻子駐守的城池,難道沒有防備麼?此中必有詭計。」也自精細。立營未定,忽西北來了一彪人馬,掛著袁字旗號,疾驅而至。太宗命軍士迎敵,兩邊混戰起來。不一時,明軍望後而退,太宗乘勢追趕,將到城下,忽刺斜裡殺出一員大帥,手執令旗,指揮殺敵。這人非別,正是統轄關內外的袁崇煥。此老又復出現。他自錦州開仗,便防著滿軍分襲寧遠,是日由密探報知,便令城內掩旗息鼓,誘引滿兵攻城,他卻分兵兩路,埋伏左右,俟滿軍一到,出來夾擊。偏偏太宗倚岡立寨,逗軍不進。崇煥見此計不中,就暗令左翼兵上前挑戰,自己尚埋伏城右。此次太宗卻上他的當,追趕前來,他就從右側殺出,橫截滿軍。被追的明軍,又轉身奮鬥,太宗忙分兵抵禦,可奈明軍越戰越勇,看看有些支持不住;猛見袁崇煥帶領諸將,衝入中軍,太宗急命阿濟格、薩哈廉等,上前抵敵,阿、薩二人,正奉命出戰,不防一矢前來,正中阿濟格右肩,險些兒落下馬來,幸虧薩哈廉猛力救護,阿濟格方逃入軍中。太宗見阿濟格受傷,別令部將瓦克達,率精兵接應薩哈廉,一面令軍士向後漸退。崇煥被薩、瓦二人牽制,不及追趕。太宗退軍數里,檢點軍士,已喪失不少。只薩、瓦二人未回,待了好多時,始見二人身負重創,帶著殘兵,踉蹌奔還。太宗咬牙切齒道:「這個袁蠻子,真正厲害!怪不得先考在日,也吃一場大虧。此人不除,哪裡能奪得明朝江山?」為後文伏筆。當下令濟爾哈朗斷後,把敗軍徐退錦州。滿軍雖敗,仍有節制,寫太宗,亦是寫袁崇煥。崇煥聞滿軍退去,料想太宗定有準備,也收兵不追。
太宗過了錦州,仍令後隊猛攻一番,這是假作攻勢,以進為退之計。自己卻排齊隊伍,一隊一隊的退歸瀋陽。話分兩頭,單說袁崇煥逐退滿軍,遣使告捷,滿望明廷降旨敘功,不料朝旨下來,反斥他不救錦州之罪。真正發昏。崇煥接旨大憤,即上表乞休。聖旨准奏,仍命王之臣代崇煥。滿洲太宗探得此信,方額手稱慶,意圖再舉,只因兵士新敗,不得不休養一年,擬至來歲出兵。到了冬季,探報明熹宗崩,皇五弟信王嗣位,魏忠賢伏誅,太宗尚不介意。至明崇禎元年四月,探報袁崇煥復督師薊遼,太宗頓足道:「我剛想發兵攻明,如何這袁蠻子又來了?」看官!你道袁崇煥如何再出督師?原來崇煥免官,都由魏忠賢暗中反對,至崇禎帝嗣位,開手便放戮魏閹,召用袁崇煥。崇煥陛見時,崇禎帝問他治遼方略,他卻奏稱假臣便宜,五年可復全遼。未免自誇。當時給事中許譽卿,已說他言過其實。崇煥復奏稱五年以內,戶部發軍餉,工部給器械,吏部用人,兵部調兵遣將,須中外事事相應,方能濟事。但恐一出國門,便成萬里,忌能妒功的人,即不明掣臣肘,亦能暗亂臣謀云云。崇煥之言,雖確中時弊,然語近要挾,後來動帝之疑,實伏於此。崇禎帝為之動容,援為兵部尚書,賜尚方劍,命他即日啟行。
崇煥到了關上,復繕折奏稱恢復之計,應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守為正著,戰為奇著,和為旁著,法在漸不在驕,在實不在虛,願至尊任而勿貳,信而勿疑,毋偏聽左右,毋墮敵反間等語。崇煥所慮在末二語,乃後文偏如所料,令人長歎!奏上,復由崇禎帝優詔褒答。崇煥方漸漸放心,遂將關內外緊要地方,修城增堡,置戍屯田,不到一年工夫,已有成效,正是一夫當關,萬夫莫入。
那時滿洲太宗聞了這信,不敢輕動,只自嗟歎不已,光陰易過,轉眼間便是明崇禎二年,滿洲國天聰三年,編年亦不可少。太宗無聊已甚,並恐軍心懈怠,時常出獵校閱,既便消遣,又資搜討。到了初秋,太宗正出獵回來,有親卒報道:「明朝來了兩員將官,說是到我國投降,現有名單在此。」太宗接單一閱,寫著孔有德、耿仲明二名。太宗遲疑一回,便召貝勒多爾袞,及內閣學士範文程入帳,將名單與他傳閱,多爾袞道:「恐是明朝奸細。」範文程道:「聞他不帶兵馬,只有兩個光身子,何必懼他?不如召他進來,一問便知。」太宗點頭稱善,即命手下召入。二人入見太宗,即伏地大哭。正是:
窺遼方慮名臣在,作倀偏逢降將來。
未知二人何故願降,且看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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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洲太宗確係能手,觀其聲東擊西,征服朝鮮,其兵謀不亞乃父。朝鮮一失,明之左臂已斷,袁崇煥雖智,至此亦窮於應付,然滿軍出攻寧、錦,袁、趙二將,計卻強敵,滿洲太宗亦遭敗衄,可見明有袁崇煥,遼西未易動也。是故國家不可無良將。至五年復遼之語,雖近虛誇,要不得為崇煥咎。滿洲所畏者惟崇煥一人而已。本回寫滿洲太宗處,即是寫袁崇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