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爭位弄兵藩王兩敗 挾私報怨善類一空

  卻說陝西平章塔察兒,馳奏到京,當由仁宗頒發密敕,令他暗中備御。塔察兒奉旨遵行,佯集關中兵,請阿思罕、教化兩人帶領,先發河中,去迎周王和世,自與脫歡引兵後隨,陸續到河中府。待與周王相遇,托詞運糧犒雲南軍,求周王自行檢查,周王偏委著阿思罕、教化兩人,代為察收。不防車中統藏著兵械,一聲暗號,軍士齊起,都在車中取出凶器,奔殺阿思罕等。阿思罕、教化手下,只有隨騎數十名,哪裡抵敵得住,一陣亂殺,將阿思罕、教化兩人,已剁作數十段。塔察兒遂麾軍入周王營,誰知周王命不該絕,已得逃卒稟報,從間道馳去。後來入都嗣位,雖僅半年,然究系一代主子,所以得免於難。塔察兒搜尋無著,還道他奔回雲南,飭軍士向南追趕,偏周王往北急奔,待至追軍回來,再擬轉北,那時周王已早遠颺了。塔察兒一面奏聞,一面再發兵北追,馳至長城以北,忽遇著一支大軍,把他截住,以逸待勞,竟將塔察兒軍,殺死了一大半,剩得幾個敗殘兵卒,逃回陝西。

  看官!你道這支軍從何而來?原來是察合台汗也先不花,遣來迎接周王的大軍。也先不花系篤哇子。篤哇在日,曾勸海都子察八兒共降成宗,事見前文。應二十七回。嗣後察八兒復蓄異謀,由篤哇上書陳變,請元廷遣師,夾擊察八兒。時成宗已殂,武宗嗣立,遣和林右丞相月赤察兒發兵應篤哇,至也兒的石河濱,攻破察八兒,察八兒北走,又被篤哇截殺一陣,弄到窮蹙無歸,只好入降武宗。窩闊台汗國土地,至是為篤哇所並。篤哇死後,子也先不花襲位,又反抗元廷。初意欲進襲和林,不料弄巧成拙,反被和林留守,將他東邊地奪去。他失了東隅,轉思西略,方侵入呼羅珊,適周王和世,奔至金山,馳書乞援。於是返旆東馳,來迎和世。既與和世相會,遂駐兵界上,專待追軍,果然塔察兒發兵馳至,遂大殺一陣,掃盡追兵,得勝而回。和世隨他入國,與定約束,彼此頗是親暱,安居了好幾年。元廷也不再攻討,總算內外靜謐。

  無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周王和世,已經北遁,魏王阿木哥,卻又東來。這阿木哥是仁宗庶兄。順宗少時,隨裕宗即故太子真金。入侍宮禁,時世祖尚在,鍾愛曾孫,特賜宮女郭氏,侍奉順宗。郭氏生子阿木哥,順宗以郭氏出身微賤,雖已生子,究不便立為正室,乃另娶弘吉剌氏為妃,便是武宗仁宗生母,頤養興聖宮中,恣情娛樂的皇太后。屢下貶辭,懲淫也。仁宗被徙懷州時,阿木哥亦出居高麗,至武宗時,遙封魏王。到了延祐四年,忽有術者趙子玉,好談讖緯,與王府司馬脫不台往來,私下通信,說是阿木哥名應圖讖,將來應為皇帝。脫不台信為真言,潛蓄糧餉,兼備兵器,一面約子玉為內應,遂偕阿木哥率兵,自高麗航海,通道關東,直至利津縣。途次遇著探報,子玉等在京事洩,已經伏法,於是脫不台等慌忙東逃,仍至高麗去了。

  仁宗因兩次變亂,都從骨肉啟釁,不禁憶起鐵木迭兒的密陳,還道他能先幾料事,思患預防,幸已先立皇子,方得臣民傾響,平定內訌,事後論功,應推鐵木迭兒居首,因此起用的意思,又復發生。這鐵木迭兒雖去相位,仍居京邸,與興聖宮中嬖倖,時通消息。大凡諧臣媚子,專能窺伺上意,仁宗退息宮中,未免提起鐵木迭兒的大名。那班鐵木迭兒的舊黨,自然乘機湊合,攛掇仁宗,復用這位鐵太師。仁宗尚有些顧忌,偏偏這興聖宮中的皇太后,又出來幫忙,可謂有情有義。傳旨仁宗,令起用鐵木迭兒再為右相。仁宗含糊答應,暗思復相鐵木迭兒,台臣必又來攻訐,不如令為太子太師,省得台臣側目。主意已定,便即下詔。

  越日即有御史中丞趙世延,呈上奏章,內陳鐵不迭兒從前劣跡,凡數十事,仁宗不待覽畢,就將原奏擱起。又越數日,內外台官,陸續上奏,差不多有數十本,仁宗略一披覽,奏中大意,無非說鐵木迭兒如何奸邪,不宜輔導東宮,當下惹起煩惱,索性將所有各奏,統付敗紙簏中。適案上有金字佛經數卷,遂順手取閱,展覽了好幾頁,覺得津津有味,私自歎息道:「人生不外生老病苦四字,所以我佛如來,厭住紅塵,入山修道。朕名為人主,一日萬幾,弄到食不得安,寢不得眠,就是任用一個大臣,還惹台臣時來絮聒,古人說得天子最貴,朕想來有甚麼趣味!倒不如設一良法,做個逍遙自在的閒人罷。」說畢,復嘿嘿的想了一番,又自言自語道:「有了,就照這麼辦。」便掩好佛經,起身入寢宮去了。故作含蓄。

  小子錄述至此,又要敘那金字佛經的源流。這金字佛經,就是《維摩經》。仁宗嘗令番僧繕寫,作為御覽,共糜金三千餘兩。一部《維摩經》,需費如此,元僧之多財可知。此時已經繕就,呈入大內,所以仁宗奉若秘本,敬置覽奏室內,每於披覽奏牘的餘暇,諷誦數卷,天子念佛,實是多事。這且不必細表。

  且說仁宗有心厭世,遂詔命太子參決朝政。廷臣見詔,多半滋疑,統說皇上春秋正富,為何授權太子,莫非鐵木迭兒從中播弄不成?當下都密托近侍,微察上旨。侍臣在仁宗前,嘗伺候顏色,一時恰探不山甚麼動靜。只仁宗常與語道:「卿等以朕居帝位,為可安樂麼?朕思祖宗創業艱難,常恐不能守成,無以安我萬民,所以宵旰憂勞,幾無暇晷,卿等哪裡知我苦衷呢?」仁宗之心,不為不善,但受制母后,溺愛子嗣,終非治安之道。侍臣莫名其妙,只好面面相覷,不敢多言。過了數天,復語左右道:「前代嘗有太上皇的名號,今太子且長,可居大位,朕欲於來歲禪位太子,自為太上皇,與爾等遊觀西山,優遊卒歲,不更好麼?」想了多日,原來為此。左右齊聲稱善,只右司郎中月魯帖木兒道:「陛下年力正強,方當希蹤堯舜,為國迎麻,為民造福,若徒慕太上皇的虛名,實屬無謂。如臣所聞,前代如唐玄宗、宋徽宗皆身罹禍亂,不得已禪位太子,陛下為甚麼設此念頭?」這一席話,說得仁宗瞠目無詞,才把內禪的意思,打消淨盡。嗣是復勤求治道,所有一切佛經,也置諸高閣,不甚寓目。

  會皇姊大長公主祥哥剌吉,令作佛事,釋全寧府重囚二十七人,事為仁宗所聞,咈然道:「這是歷年弊政,若長此不除,人民都好為惡了。」想是迴光返照,所以有此清明。遂頒發嚴旨,按問全寧守臣阿從不法,仍追所釋囚,還置獄中。既而中書省臣奏參白雲宗總攝沈明仁,強奪民田二萬頃,誑誘愚俗十萬人,私賂近侍,妄受名爵,應下旨黜免,嚴汰僧徒,追還民田等語。仁宗一一准奏,並詔沈明仁奸惡不法,飭有司逮鞫從嚴,毋得庇縱,違者同罪。這兩道詔敕,乃是元代未曾見過的事情,不但僧侶為之咋舌,就是元廷臣僚,亦是意料不及。

  到了延祐七年元旦,日食幾盡,仁宗齋居損膳,命輟朝賀。甫及二旬,仁宗不豫,太子碩德八剌,焚香禱天,默祝道:「至尊以仁慈御天下,庶績順成,四海清晏。今天降大厲,不如罰殛我身,使至尊長為民主。天其有靈,幸蒙昭鑒!」敘及此語,不沒孝思。祝畢,又拜跪了好幾次。次夕,拜祝如故。無如人生修短,各有定數。既已祿命告終,無論如何祈禱,總歸沒有效驗,太子禱告益虔,仁宗抱病益劇。正月二十一日駕崩光天宮,壽三十有六,在位十年。元世祖殂於正月,成、武、仁三宗亦然,這也是元史中一奇。史稱仁宗天性慈孝,聰明恭儉,通達儒術,妙悟釋典,不事游畋,不喜征伐,不崇貨利,可謂元代守文令主。小子以為順母縱奸,未免愚孝;立子負兄,未免過慈;其他行跡,原有可取,但總不能無缺點呢!得春秋責備賢者之義。

  仁宗已殂,太子哀毀過禮,素服寢地,日歠一粥。那時太后弘吉剌氏,便乘機宣旨,令太子太師鐵木迭兒為右丞相。越數日,覆命江浙行省黑驢一作赫嚕。為中書平章政事。黑驢平時沒甚功績,且亦未有令望,只因族母亦列失八,在興聖宮侍奉太后,頗得寵信,因此黑驢迭蒙超擢,驟列相班。為下文謀逆張本。自是鐵木選兒一班爪牙,又復得勢。

  參議中書省事乞失監,素諂事鐵木迭兒,至是倚勢鬻官,被台臣劾奏,坐罪當杖,他即密求鐵木迭兒到太后處說情。太后召太子入見,命赦乞失監杖刑。太子不可,太后覆命改杖為笞。太子道:「法律為天下公器,若稍自徇私,改重從輕,如何能正天下!」卒不從太后言,杖責了案。

  徽政院使失列門,復以太后命,請遷轉朝官。太子道:「大喪未畢,如何即易朝官!且先帝舊臣,豈宜輕動,俟即位後,集宗親元老會議,方可任賢黜邪。」失列門慚沮而退。

  於是宮廷內外,頗畏太子英明。獨鐵木迭兒以太子尚未即真,應乘此報怨復仇,借洩舊恨。當下追溯仇人,第一個是御史中丞楊朵兒只,第二個是前平章政事蕭拜住,第三個是上都留守賀巴延,第四個是前御史中丞趙世延,第五個是前中書平章政事李孟。上都距京稍遠,不便將賀巴延立逮,趙世延已出為四川平章政事,李孟亦已謝病告歸,獨楊朵兒只、蕭拜住兩人,尚在都中供職,遂矯傳太后旨,召二人至徽政院,與徽政使失列門,御史大夫禿禿哈,坐堂鞫問,責他前違太后敕命,應得重罪。楊朵兒只勃然大憤,指鐵木迭兒道:「朝廷有御史中丞,本為除奸而設,你蠹國殃民,罪不勝言,恨不即斬你以謝天下!我若違太后旨,先已除奸,你還有今日麼?」鐵木迭兒聞言,又羞又惱,便顧左右道:「他擅違太后,不法已極,還敢大言無忌,藐視宰輔,這等人應處何刑?」旁有兩御史道:「應即正法。」朵兒只唾兩御史道:「你等也備員風憲,乃做此狗彘事麼?」蕭拜住對朵兒只道:「豺狼當道,安問狐狸?我輩今日,不幸遇此,還是死得爽快。只怕他也是一座冰山了!」兩御史不禁俯首。

  鐵木迭兒怒形於色,頓起身離座,乘馬入宮。約二時,即奉敕至徽政院,令將蕭拜住、楊朵兒只二人處斬。左右即將二人反翦起來,牽出國門。臨刑時,楊朵兒只仰天歎道:「天乎!天乎!我朵兒只赤心報國,不知為何得罪,竟致極刑?」

  蕭拜住也呼天不已。元臣大率信天。

  既就戮,忽然狂飆陡起,沙石飛揚,嚇得監刑官魂不附體,飛馬逃回。都人士相率歎息,暗暗稱冤。

  楊朵兒只妻劉氏,頗饒姿容,鐵木迭兒有一家奴,曾與覿面,陰加艷羨,至此稟請鐵木迭兒,願納為己婦。鐵木迭兒即令往取。那家奴大喜過望,趕車徑去,至楊宅,假太師命令,脅劉氏赴相府。劉氏垂淚道:「丞相已殺我夫,還要我去何用?」家奴見她淚珠滿面,格外憐惜,便涎著臉道:「正為你夫已死,所以丞相憐你,命我來迓,並且將你賞我為妻,你若從我,將來你要什麼,管教你快活無憂。」此奴似熟讀嫖經。

  劉氏不待言畢,已豎起柳眉,大聲叱道:「我夫盡忠,我當盡義,何處狗奴,敢來胡言?」說至此,急轉身向案前,取了一剪,向面上劃裂兩道,頓時血流滿面。復將髻子剪下,向家奴擲去,頓足大罵道:「你仗著威勢,敢來欺我!須知我已視死如歸,借你的狗口,回報你主,我死了,定要伸訴冥王,來與你主索冤,教老賊預備要緊!」罵得痛快,我亦一暢。家奴無可奈何,引車自去,既返相府,適鐵木迭兒在朝辦事,便一口氣跑至朝房,據實稟陳。鐵木迭兒大怒道:「這般賤人,不中抬舉,你去將她拿來,令她入鬼門關,自去尋夫便了。」旁有左丞張思明聞著這言,便向鐵木迭兒道:「罪人不孥,古有明訓。況山陵甫畢,新君未立,丞相恣行殺戮,萬一諸王駙馬等,因而滋疑,托詞謀變,丞相還能諉咎麼?」鐵木迭兒沈吟半晌,方悟道:「非左丞言,幾誤我事。」遂叱退家奴,家奴怏怏自回,楊妻劉氏,才得守節終身。張左丞保全不少。

  鐵木迭兒毒心未已,復奏白太后,捏造李孟從前過失,誹謗宮闈,不由太后不信,遂命將前平章政事李孟封爵,盡行奪去,並將李孟先人墓碑,一律撲毀,總算為鐵師相稍稍吐氣。只趙世延出居四川,一時無隙可尋,他就百計圖維,陰令黨羽賄誘世延從弟,前來誣告世延。世延從弟胥益兒哈呼,利令智昏,竟詣刑部自首,只說世延如何貪婪,如何誕妄,其實統是無中生有,滿口荒唐。刑部早承鐵木迭兒微意,據詞陳請,詔旨不得不下,飭緹騎至四川,逮問世延。小子有詩刺鐵木迭兒道:

  賢奸自古不相容,欲吁君門隔九重!

  尤恨元朝鐵師相,貪殘已甚且淫凶。

  未知世延曾否被害,且至下回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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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仁宗本一守文主,其不能無失德者,類由鐵木迭兒一人,煬蔽而成。大奸似忠,大詐似信,非中智以上之君,末由燭其奸詐。仁宗第一中智者耳!故一用不已,至於再用;再用不已,猶且今為太子太師。雖曰太后之主使,要亦仁宗之偏聽不明,有以致之也!兩藩之變,幸而即平,否則喋血宮門,寧俟他日耶!至仁宗崩逝,鐵木迭兒更出為首相,睚眥必報,妄戮忠良,英宗雖明,內迫於太后,外制於師傅,且因居喪盡禮,無暇顧及,是英宗之縱奸,情可曲原,而仁宗之貽謀不臧,未能諉咎可知也,讀此回猶慨然於仁宗之失雲。

《元史演義》